第一章 抱雞娘娘

“抱雞娘娘來了!”

不知是誰一聲大吼,地上許多無精打采半躺著的人頓時來了精神。這些人大多衣衫襤褸,身上散發著濃濃臭味。

大頭子點亮了燈,昏黃燈光裏,一個秀麗身影姍姍而來。這女子約莫二十歲,腰極細,穿著藍色的粗布裙子,綴著白花;頭發盤作婦人模樣,發髻上排了一把梔子花;腰間用麻繩係著一串發綠的青銅鈴鐺,一搖步子就叮叮當當地響。

最特別的,卻是這婦人懷中抱著一隻油光水滑的大公雞。大公雞長得特別漂亮,雞冠鮮紅,脖子金光燦燦,翅膀綠色漸變作黑色,尾巴卻是泛著金屬光澤的墨藍色。這種大公雞有講究,人稱“五彩鳳凰”,澂州一帶的人若要衝喜,用來拜堂的就必須是這種大公雞。

“娘,抱雞娘娘是誰啊?”一個麵黃肌瘦的男孩害怕地抱緊了身邊的母親,“為什麽大頭子還親自給她挑燈?”

“你呀,要是給她挑去,就算是轉運咯!”旁邊靠牆根躺著的老漢低聲說,“這個抱雞娘娘,是專給吳王宮裏挑下人的。被她挑過去,哪怕做個刷馬桶的奴才,也比在這裏等死強!喀喀……”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捂著嘴的手打開,滿掌血痰,他隨手將其抹在了黑黢黢的牆根上。

男孩看著麵色蒼白的母親,又看看母親懷中的女嬰,眼睛裏閃出一星光亮:“那……娘,我去求求她!”

旁邊卻又有一個腹大如鼓的中年男人虛弱地說:“進了吳王宮的男人,還能是男人嗎?都是要被割掉**做太監的。你爹走的時候,囑咐你一定要傳續香火……”

麵色蒼白的母親喃喃道:“那吳王宮要女人嗎?我還可以縫補漿洗……”她把女嬰塞給男孩,撲過去揪住抱雞娘娘的裙子,白色印花裙上頓時出現了黑色的指印。

“選我。”那女人仰著頭,用幹枯的聲音說。

“滾!抱雞娘娘什麽時候挑過女人!”大頭子飛起一腳,正中女人的脖子,“半死不活的,晦氣!”

卻隻見那個女人的頭顱掉在了黑色的泥巴地上,骨碌碌滾出數步,眼睛還眨巴著,脖子上沒有血,卻有無數螞蟥一樣的東西蠕動。

頭顱滾到一個沒了腿的漢子麵前,漢子拿起旁邊的半截木棍,把頭顱撥到了一邊。旁邊的人卻罵將起來:“去!去!別扔老子麵前來!”

然而鬼市的這一大片地,密密麻麻挨著的都是人,無論頭顱被撥到哪裏,都在某個人麵前。

於是頭顱便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

隻有那個男孩在哭,懷中的女嬰也沒有任何聲氣。

數丈外,一個人忽然顫抖了一下。

抱雞娘娘抬起細長雙眸,看了這個男孩一眼,沒有任何言語。

大頭子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男孩,殷勤問道:“娘娘,這孩子瘦了點,還算幹淨,沒沾上他娘那種病,您看?”

抱雞娘娘摸了摸懷中大公雞豐盈的羽毛,開口道:“我今天來,不是給吳王宮挑人。”她的聲音細細的、扁扁的,甚至還有一點嘶啞,像是聲帶受過損傷。

“那是……”大頭子畢恭畢敬,點頭哈腰地問。

“我家馮公公說,家裏的房子太老了,該翻修一下了,想找個能下力的男人。”

“有!有!”大頭子興奮道,“娘娘請隨我走,我一個個挑出來給您看。”

大魏末年,天下大亂,戰火紛飛,難民易子而食。

長江以南、江陵以東,眼下為吳王蕭子安所占,建康城中,流亡的難民為謀生存,在夜半鬼市中賣身。

大頭子就是鬼市中的掮客,專為買家推薦合適的人,從中牟利。

然而今晚,抱雞娘娘似乎格外挑剔。

大頭子高聲呼喝著人名,叫合適的男人站起來讓抱雞娘娘挑選,然而走出數丈,抱雞娘娘都不曾對任何一個人多看兩眼。

大頭子有些焦躁,但他也知道馮公公是個難伺候的人,於是緊跟著抱雞娘娘,一句話也不敢多問,隻是心疼燈油錢。

前麵又見一盞燈,提燈的卻是一個家丁,站在一個婦人身邊。

那婦人穿著要比抱雞娘娘華彩許多,披著墨藍色的羽衣,看起來很像抱雞娘娘懷中的大公雞。

又一個拎著木桶的家丁快步走過來,將半桶水照著一個人的頭嘩啦傾倒下來。

秦淮河裏漂滿了死屍,打上來的水又腥又臭,寒氣四溢。

那個人看上去是個年輕男人,被冷水激得渾身顫抖。

年輕男人身邊停著一具破竹席蓋著的死屍,屍首尚完好,看上去過世不久。

抱雞娘娘突然停了下來,盯著那個年輕男人。

大頭子連忙說:“娘娘,這人不行,你看他的手腳——”他抬起了風燈。

微弱燈光下,年輕男人的衣衫尚幹淨齊整,明顯是個講究人,隻是那一雙手腳已經腐爛不堪,白慘慘的骨頭從稀碎的血肉中露了出來,支棱著像冬日的枯枝。

他低垂著頭顱,被家丁掐著下巴抬起頭來,一塊抹布蓋上去使勁擦了擦臉。

那家丁獻媚道:“夫人,您眼光當真好!是個長得俊的!”

“啊呀……”那婦人拿過另一個家丁手中的燈湊上前去,手背滑過年輕男人的麵頰,歎息一般輕吟了一聲,連聲讚賞道,“好看好看,是個極品,剁了手腳,還能用。”

年輕男人僵硬地偏過頭,目光正好對上抱雞娘娘。

那雙眼睛看似完好,卻是失焦的。

“大頭子。”抱雞娘娘忽然輕聲道,“這個瞎子,多少錢?”

大頭子說:“他賣身是為了葬兄,自己手腳都爛了,眼睛也瞎,也就能賣個一貫錢吧。”

“一貫錢——”抱雞娘娘緩緩念著這三個字,嘴角浮起嘲諷的笑意。

“喲,是張翠娥。”羽衣夫人瞧見抱雞娘娘,臉上露出了居高臨下的笑。

“毓夫人。”張翠娥淡淡地打了個招呼,懷中的雞突然也打了個鳴。

毓夫人掩口大笑:“這就是你之前那個死郎君?”

鬼市的人都知曉,張翠娥早前在澂州嫁人是為了給郎君衝喜,然而和公雞拜了堂,郎君便亡故了。後來夫家的人在戰亂中死的死,散的散,她帶著大公雞流落吳王屬地,又嫁給了馮公公。每次來鬼市為馮公公辦事,她都會抱著這隻大公雞,鬼市上的人便都叫她抱雞娘娘。

張翠娥道:“是的,這是我的大郎君。”

毓夫人笑得前仰後合:“真是不要臉的娼婦。”

張翠娥向著毓夫人舉起公雞的一隻翅膀扇了扇,道:“我家大郎君向您問好,它說您這身衣裳頗好看,當是從它兄弟屁股上拔下來的,看著甚親切。”

“胡扯!”毓夫人氣得臉上發赤,提著巴掌向張翠娥衝來,被家丁攔住,大頭子也趕緊擋在了兩人之間。

“毓夫人,您消消氣!”大頭子勸告毓夫人,低聲在她耳邊提醒道,“馮公公可是吳王宮中要人,您再有錢,可也惹不起啊。”

張翠娥臉上仍未見什麽神情變化,她溫婉地向毓夫人行了一禮:“打攪了,毓夫人。”

說著,她便要和毓夫人錯身而過。

正當這時,那年輕男人不知哪來的力氣,從地上一躍而起,用那腐爛的雙手緊緊地抱住了張翠娥。

“求夫人買我。”

所有人目瞪口呆。

張翠娥輕笑了一聲,抬起細長的雙眸看向毓夫人:“喲,這——”

毓夫人厲聲喝道:“我買你!你去找她作甚?我可以出兩貫錢!”

張翠娥低頭對這年輕男子輕笑道:“跟毓夫人去吧,她出兩貫錢。”

年輕男人仰麵,麵龐俊俏而雙目暗淡,他篤定地搖頭:“但求夫人買我。”他顫巍巍抬起一隻瘮人的白骨手爪,道,“夫人若不願買我,我寧可插喉而亡。”

毓夫人臉色一白,張翠娥淡笑道:“毓夫人,您可看到了,不是我要買他,是他非纏著我不可。”

說著,她又低頭,神色一冷,語氣中竟帶了惡毒詛咒:“買你?你一文錢都不值!”

年輕男人渾身一顫,垂下頭去,卻不肯撒手。

張翠娥站直了身軀,道:“但若讓你死了,又有幾分可惜。”她忖度了一下,道,“你若非要跟著我不可,便隨我回去。我一文錢不會給你,但可以給你柴火,供你兄長火化升天。”

年輕男人顫聲道:“多謝夫人!”

張翠娥斥道:“那你還愣著作甚!難不成還想讓我背著你和你兄長嗎?我可沒有奴仆服侍!”

眾目睽睽之下,年輕男人用他腐爛不堪的手腳扒著地,爬向他兄長的屍身。每一次血肉與地麵的摩擦,都令他的身體一陣痛苦地抽搐。他把兄長的屍身扒起來,背在了背上,艱難地用帶子纏緊。屍體壓得他額頭滴下豆大的汗粒,腐爛的碎肉和腥臭的血落得地麵到處都是。

張翠娥冷漠地看著他,不耐煩地命令道:“快點,大郎君打鳴,天要亮了。”

於是年輕男人以尚完好的手肘撐在地麵上爬動,循著她的聲音緊跟著她。

毓夫人瞪著眼睛,望著張翠娥離開的背影,還有地麵上如蜥蜴一般爬動的人,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大頭子從驚恐中恍然醒來,追過去:“娘娘,真的……不給錢嗎?”

她不給錢,意味著他沒有中間的抽成。

“你知曉的,我們家馮公公一毛不拔。給家裏買人,他一分錢不予我。”抱雞娘娘聲音扁平地說道,叮的一聲拋給他一塊銅板,“燈油錢。”

兩人、一公雞、一屍首,在眾人的矚目之下行出鬼市。有人在低聲地議論:“這人為何寧可被抱雞娘娘這般欺侮折磨,也不肯隨了那毓夫人?”

“嗬,毓夫人的夫君,你莫非不知曉?那等惡癖……這小郎君長得俊朗,倘是隨了毓夫人,又能活得幾時?怕不死得更慘。”

抱雞娘娘長著一雙尖尖的耳朵,聽見了這些悄聲議論,隻是無聲地譏誚一笑。

馮公公家宅的北邊,是一座荒廢的浮屠祠。佛塔坍圮,佛堂中一片被洗劫過後的狼藉之狀。泥塑大佛翻倒在地,碎成幾段,露出空空如也的肚子,佛像表麵被刮得亂七八糟。據說此佛過去塑的是金身,建康城幾次易主,佛身上的金箔早就被刮得一幹二淨。民間打仗越打越窮,到了吳王蕭子安入主建康,浮屠祠裏就連最後一點包著門框的鐵皮都被剝了去。

浮屠祠中遍植香樟,砂礫地麵荒草叢生。抱雞娘娘就在佛堂前的空地上焚燒屍體,將廢棄的木材、枯枝老葉攏到一處,擱上屍身,又蓋上一層幹鬆枝。

此時,暗藍的天際尚未浮起白光,浮屠祠裏忽地騰起熊熊大火,將火邊人的臉龐照得通紅。年輕男人的麵孔清俊得像朝霧晨光,仿佛流亡的饑餓、皮肉腐爛的惡疾都不曾奪走他的形貌。

他委頓在火堆邊,臉上不悲不喜,張開雙手雙腳,方才爬路摩擦出來的傷口已經止住了血,奇跡一般,之前腐爛處的膿血也都止住了。

他微仰著頭,承受高風薄露,仿佛剛剛從地獄中爬出來,終於呼吸到一口新鮮空氣。

抱雞娘娘站在他身邊,看著火堆裏的人。

死人身上的油脂在大火中發出嗞嗞的聲響,火舌燎穿了薄薄的腹皮,內髒在火焰中散發出一種油膩的惡臭。蔽身的布料燒幹淨後,一雙細如幼童的腿露了出來,看起來,此人是個天生的癱子。

“這是你的親兄長?”抱雞娘娘問。

年輕男人點了點頭:“多謝夫人助我葬兄。”他一雙眼睛清潤如棋子,雖黑白分明,卻是死的,透不出半分喜怒哀樂。

空氣中焦糊的濃臭越來越刺鼻,而且有向南麵的馮宅蔓延的趨勢。抱雞娘娘皺了皺眉,從腰間抽出一把鋒利的柴刀,去砍那些香樟樹上帶葉的樹枝。她將大把青枝綠葉投入火中,試圖用樟木焚燒的香氣掩蓋空氣中的屍臭。

“夫人。”年輕男人在火邊低垂著頭,聲音懨懨的,“半個時辰後將起東南風,您可以省些事情。”

抱雞娘娘注視著他,慢慢將柴刀又插回了腰間的刀鞘裏。

她到年輕男人身邊坐下,脫下腳上黏了泥的鞋子扔進火裏,摘下發髻上開始枯萎的梔子,也將其丟進火裏。在火邊,她鬢邊發絲下開始滲出汗粒,**的足也開始沁濕,她搬過一塊幹燥的大青石墊在足下。

年輕男人手足上腐爛的創麵似乎變小了一些,他閉著眼睛,呼吸變得平緩均勻。

“叫什麽名字?”抱雞娘娘問。

年輕男人沒有吭聲,半晌,道:“請夫人賜名。”

“賜名?叫你阿貓阿狗都可以?”

年輕男人身姿清貴,雖一路從鬼市的爛泥路上爬過來,除了手肘和膝下的衣裳髒汙,其他地方竟還是幹淨平整的。他垂著雙手,道:“既然夫人收留了我,自然全憑夫人處置。”

“全憑我處置……”抱雞娘娘重複著他的話,嘲諷般一笑,“那就叫李柔風吧。”

病懨懨的年輕男人像被閃電擊了一下,驚得翻身而起,手肘撐著地麵朝身後退了兩步,惶然道:“你是何人?”

抱雞娘娘的裸足蹭著青石,她拿了根長木棍將燒去大半的屍身下捅出空心,又撥攏木柴,讓火燒得更旺一些,才慢悠悠自言自語道:“忘了埋個紅薯進去,不然當是好吃。”

年輕男人又大聲道:“你是誰?”

“我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我認識你,你不認識我。”抱雞娘娘撥著火堆,道,“倘若有朝一日你能記起,那便記起了;倘是記不起,那也不打緊。”

年輕男人轉動著頭顱,極力思索這人是誰,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他又問:“你收留我,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你等會兒就知道。”抱雞娘娘淡淡地說,聲音扁扁的,有些刺耳,“你不必害怕,澂王都已經亡了,你也一文不值。我不會拿你去向吳王邀功請賞,因為吳王根本不知道你是誰。”

她提到“澂王”兩個字的時候,年輕男人低下頭來,身體微微發抖。

抱雞娘娘的聲音平淡幹燥,像風幹的木柴。年輕男人聽出來,這是一種久於亂世的麻木。

“蕭焉死了。”她強調說,“如今你和我一樣,都是苟且偷生的螻蟻。”

年輕男人清貴中帶著孤傲的脊梁漸漸彎了下去。藍幽幽的火光一晃,最後一點骨頭也被燒成了灰。火勢衰微,抱雞娘娘道:“你要收殮骨灰嗎?”

李柔風搖了搖頭。

抱雞娘娘道:“此人骨相所示,貪得無厭、刁鑽刻薄,是個小人。”她看了看李柔風緊抿的嘴角,道,“看來他生前待你甚惡。你將他背出鬼市火葬,也算是報了他的救命之恩。”

李柔風緘口不言。

南邊的馮宅中,又傳來一聲大公雞的啼鳴。抱雞娘娘自言自語道:“大郎君又叫了,你的時間不多了。”

她飛快起身,從後腰抽出一雙新的軟底布鞋套在腳上,打了一個呼哨,在浮屠祠一角吞吃草料的大黑馬飛奔了過來。

她也不在意李柔風身上的肮髒,抓住他猙獰的手骨把他拉了起來。李柔風像是被燙了一下,卻沒有縮回手,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抱雞娘娘完全無視他的痛楚,將他推上馬背,自己也坐了上去。

李柔風感覺到馬蹄顛簸,偏離了他來時的路線,不由得驚慌問道:“你要帶我去何處?”

抱雞娘娘不答,將他白骨一樣的雙手緊束在自己腰間,策馬疾行。

夜風凜凜,大黑馬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狂奔,馬蹄濺起路麵上的黑泥,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衝淡了花香。

數月之前,吳王蕭子安用計大敗澂王,血洗建康,城中屍體堆積如山,連地上的泥土都被浸成了黑色,至今不曾消退。橫塘上陰風呼嘯,有尖細淒厲的聲音參差掠過,仿佛厲鬼夜哭。

抱雞娘娘手中韁繩一抖,大黑馬在一座驛站前停了下來。抱雞娘娘撫著馬鬃,對身後的李柔風道:“這裏是建康官驛,吳王手下大將楊燈昨日進城,臨時下榻於此。我推算他死期將至,你幫我看看,他何日會死。”

李柔風聞言,驚訝瑟縮道:“這我怎知!”

抱雞娘娘平平淡淡道:“你能看到。”

李柔風辯道:“我是個瞎子!”

“休得再騙我!”抱雞娘娘厲聲喝道,忽地反手一掀,李柔風腐爛雙足未曾入鐙,一下便重重摔落地麵。他悶哼一聲,嘴角磕出暗紅的血液。

抱雞娘娘翻身下馬,足弓一鉤將李柔風掀翻過來,幹幹淨淨的軟底布鞋踩在他的胸口,毫不留情地蹍了蹍,道:“我看你還是不識時務!”

李柔風咳嗽著掙紮,抱雞娘娘在他麵前蹲下身,像是完全不嫌棄他身上的髒病,雙手一伸,將他腐爛見骨的雙腕握在了手裏。

這一刻,隻見李柔風的雙腕之上,鮮活的血肉突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生長,覆蓋上他慘白的骨骼!

“你問我為何要收留你,為何不願意把‘收留’換成一個‘救’字?”

她伸手拭了一下他的嘴角,鮮血止住,傷口愈合,光潤如頻婆果的嘴唇完美如初。

“像你這樣的陰間人,總是像飛蛾一樣撲到我身邊,令人厭惡。”抱雞娘娘冷冷地說道,“你果然做陰間人的時間太短,還不懂得,陰間人最不應該欺騙的,就是陽魃。”

亂世出陰間人。

亂世之中,殺人如麻,屍骨成山,陰戾之氣如大海倒灌。

人間陰氣積攢到極致,在至陰時刻,若恰逢天地間那麽一點日月精氣飄忽而過,便有人死而複生,從屍堆裏爬出,是為陰間人。

這等陰間人,卻也活不了多久。倘無至陽之人以陽氣輔之,很快便會如屍體一般腐朽,死得越久,腐朽越快。

這樣的至陽之人,便被稱之為陽魃。

亂世之中,陰間人常有,而陽魃不常有。陰間人依附陽魃而活,倘若陽魃是狼,那麽陰間人就是狽;倘若陽魃是蛩蛩,那麽陰間人就是與之形影不離的距虛

陽魃雖然能活死人、肉白骨,到底是普通人,遲早有死滅的一日。身邊剛死了個陽魃,卻能在身體腐朽殆盡之前又遇見一個新的,李柔風深知自己已經撞了大運。多少陰間人隻能給自己的陽魃陪葬,又有多少陰間人根本遇不見陽魃,未曾見到新一日的陽光便眼睜睜看著自己腐化為骨。

李柔風長出一雙完整的手來,眼前一片混沌,隻能看見麵前這個女人如一團豔紅的火焰灼燒——這就是陽魃的樣子。他之前跟著的那個癱子,知道自己是陽魃便在屍堆中尋找陰間人驅使,那人身上的火,有如風中殘燭,何曾有這個女人燒得熾烈旺盛?

他還想活,於是妥協了,說:“我聽你的。”

抱雞娘娘又肉了他的一雙足,掐著他的手腕道:“勿與我拖延,大郎君叫第三聲的時候,陽氣於天地之際浮生,你便看不見了。”她道,“楊燈是個不怕死的莽夫,數月前做敢死先鋒突入澂王的營帳,是你的仇敵。”

她總能精確地戳中李柔風的軟肋。抱雞娘娘掐在他腕上的手令他劇痛,卻是寒夜中唯一的火熱。他痛恨自己如今的身不由己,清貴如竹木摧折,卻不得不掙紮起身來,走近驛站,直至被抱雞娘娘拉緊,避免他撞上牆壁。

他看到了大團的陰氣如車蓋般凝結,其中集結著大量鬼魂。那些鬼魂有許多是他熟悉的模樣,隻是他如今仍以陰魂居於陽間,那些魂魄看不見他,亦聽不見他。幾個月過去了,他不會再為之痛哭,甚至開始習慣他們的存在,就像過去他們就在身邊一樣,隻是他覺得有一些寂寞。

那些怨靈或伸著長長的爪,或執有不知從何處得來的靈器,隻是生者身上的陽氣令他們無法靠近。

他知道那生者就是楊燈,隻有罪孽滔滔者身邊才會聚集如此多不甘心離去的鬼魂。生者身上的陽氣如一團雲霧,遊動飄忽,此消彼長,惡魂們虎視眈眈,尋到陽氣薄弱處便惡毒地襲殺而去,隻是總又被循流而來的陽氣抵擋在外。

多行不義者,必自斃。他又看到驛站中其他的生者,陽氣雖不如抱雞娘娘那般熾烈燃燒,卻也四散洋溢,流淌在外。

他向抱雞娘娘道:“不出七日,楊燈必遭天譴。”

抱雞娘娘伸出右手,以三指指節為九宮,凝眉掐算。片刻之後,天際浮白,李柔風眼前一片漆黑,聽聞抱雞娘娘道:“知曉了,走吧。”

兩人回到馮宅,曙光方生。進了宅門,濃鬱的梔子花香伴著清晨的濕寒迎麵襲來,令李柔風猝然一個激靈,精神為之一振。

這院子種了多少梔子花?

李柔風雙足剛複生不久,如嬰兒般細嫩敏感。宅院地麵以磚石鋪就,表麵粗糙,他試其大小,當是紅磚。地麵清潔,竟是一塵不染。

抱雞娘娘進了宅門便又脫了鞋,赤著一雙天足行走。

“陽魃畏熱,你知曉的。我穿不住鞋,院中房中,所有地麵當每日以清水衝洗三次,從今往後,這都是你的活計。”

抱雞娘娘拉著李柔風的手,指引他去觸摸宅院中的每一處花木與房屋。馮宅不大,但格局緊湊,也有三進院落。李柔風嗅得到這棟宅子的古老氣息,房屋門柱、屋頂多處朽壞,散發出蠹木與蛛網的氣味,難怪馮公公這位以吝嗇出名的老太監,終於主動要求修葺。

“馮公公脾氣很壞,無論什麽情況,你都不要說話。他大部分時間在宮中當值,回宅隻是沐浴休息,他為人謹慎,從不與吳王手下官員交往。本宅若有外官造訪,都需擋在內院之外。”

抱雞娘娘將李柔風引入浴房:“馮公公素有潔癖,所以他不願意與其他宦官在宮中同住。他極愛沐浴,宅中需時刻備有熱水。他不喜家中有任何異味,所以馬桶得時時刷洗……這些也都是你的活計。”

李柔風喃喃道:“我看不見,當如何做?”他忽地反手握住抱雞娘娘的手,左手指著自己的眼睛,急切道,“夫人,你既然能讓我起死回生,那麽能讓我看見嗎?”

抱雞娘娘目光冷然地從他頭頂落到足踝上,道:“陰間人不老不壞,始終就是他活著最後一刻的模樣。你生前是被毒死的,沒有缺胳膊少腿,隻是少了雙眼睛,還有什麽不知足?”

李柔風失望地垂下手,卻又頑強地抬起頭來,沉默著。

兩人到了最後一進院,裏麵養了許多雞,一見到抱雞娘娘,便咯咯叫著蜂擁而至。

抱雞娘娘拿了一碗糠給李柔風,讓他喂雞。李柔風摸著糠粗糙細碎的觸感,捏了一小把,伸出胳膊從上往下漏,雞都飛得疊起來爭搶。

“蠢貨!”抱雞娘娘罵道,將李柔風的整隻手壓進糠碗,握著他的手讓他滿滿抓了一把,奮力在空中揚撒,“你不撒開,雞怎麽吃?”

李柔風緊抿著唇,第二把,就撒開了。他聽著耳邊東南風吹過樹梢的聲音,低低問道:“這麽細的糠麵,不會被風吹走嗎?”

抱雞娘娘聲音扁平地道:“雖是糠麵,卻是真真正正的玉米磨的,不是大風吹不走。你過去看到的被風吹走的糠,是因為賑濟的官員往其中摻了草灰。”她頓了頓,毫無情緒地說,“那些難民,比這裏的雞賤。”

李柔風的嘴唇抿得更緊了些。

雞群中有三隻公雞,都是“五彩鳳凰”,一隻小公雞,還有兩隻大的。抱雞娘娘從旁邊的黑泥筐中挖了幾條肥蚯蚓來專門喂那兩隻大的,兩隻公雞啄著地上的蚯蚓,她仔細比對,兩隻的大小、顏色都差不離,隻是昨日抱著的那隻大郎君年紀更大些,雞冠的紅色相比之下略略發暗。

大郎君吃完蚯蚓,心滿意足正要離開時,抱雞娘娘忽地揪著它的一雙翅膀把它提了起來。

“委屈你了,今天要讓二郎君吃你。”

李柔風聽著大郎君尖叫掙紮,雞毛亂飛,不由得驚道:“它不是和夫人您成過親嗎?您要吃它?”

“成親?”抱雞娘娘像是聽著一個笑話,“和我成親的那隻早被我吃了。”她瞅了瞅地上另外那隻油光水滑的紅冠大公雞,道,“從現在開始,我的大郎君是那一隻了。”

宦官馮時在巳時將盡時回到了宅院。

這是個剛過花甲之齡的老閹人,但因為常年追隨吳王蕭子安身邊,保養良好,身體仍然康健有力。隻是近些年,蕭子安受人遊說,忽然起了逐鹿中原的狼子野心,馮公公也不得不為之殫精竭慮。

這份熬化的心思,顯在了馮公公日漸鬆弛肥贅的皮肉上。一頭花白的頭發也被搔得稀疏,用一根短玉簪勉強攏住。

宅中花香四溢,偶有幾聲鳥叫,靜謐宜人,儼然修羅世界中的一方桃源勝境。馮時本被吳王宮中張揚跋扈的後妃惹得煩躁不堪,進得宅院後,情緒平定了些。

這是他將張翠娥擱在宅中的原因。這個女人雖然出身卑賤,嫁過人,相貌也不出眾,卻是這麽多年來,絕無僅有的一個能把他服侍得舒舒坦坦的人,交代張翠娥辦的事,也無一不辦得妥帖。

但馮時今日負載過重的無名業火仍需宣泄,他決意在家中耍耍威風。

進了垂花門,他的女人便快步迎上來,替他解去穿了一天兩夜的內官服。因為吳王側妃難產的事情,他這一次在王宮中待的時間格外久,女人生產的血腥味還有下體的騷臭味,讓他覺得極其惡心。

“水燒好了嗎?”

“浴池和熱水都備好了,就等著公公回來。”女人雙手攬著他的衣衫,回答得極為恭順,無處可以挑剔。

馮時走進浴房,在女人的伺候下脫盡衣衫,坐進了寬大的浴池。這間房子,是數月之前吳王入主建康之後,張翠娥幫他挑選的。除了舊了點,方方麵麵都合他心意,宅院中甚至還有一個浴池。

水溫、室溫、熏香,樣樣都是恰恰合宜,女人著素月色兜肚,披散著黑絲一般的長發,用香胰子和絲瓜絡為他擦洗。

女人有著一雙摸骨算命的手,手指長,手掌和骨節堅硬有力。這樣一雙手,力透骨髓,擦洗、按摩、推拿都極為舒適。隻是這女人跟了他之後,他便再不許她為他人摸骨,隻許看相。

一直到洗浴完,女人都沒有說一句話。馮時喜歡這樣安靜的女人,過去伺候他的女人,總是試圖從他嘴裏套出點什麽。禍從口出,這是身為吳王親隨的他極為忌憚的。

張翠娥在馮時麵前換了幹淨的衣裙,拿了摻有冰片和薄荷的香粉給馮時全身上下均勻傅上,私處和皮肉褶皺裏傅得更多。這種香粉吸濕除味,清爽宜人,甚得馮時心意。

“午膳已經為公公備好了,燉煮了兩個時辰的山參公雞。公公辛勞了一日兩夜,當補補氣血。”

馮時眯起眼睛,撫上她以蘭膏抿過的頭發,又以指尖撚了撚,道:“怎麽就是這麽個貼心人兒呢,咱家自從收了你,當真哪兒都不想去,就想在家裏好好兒疼你。”

張翠娥慌忙跪倒,額頭觸到按在地麵的雙手,道:“公公切莫說這樣的話,吳王和公公,都是辦大事的人。”

馮時莫測地笑了笑,道:“起來。”

張翠娥攙著一身幹爽的馮時去往廳中用膳。馮時吃到七分飽時,細致地抿著雞湯,忽而問道:“我臨走之前,吩咐你去找的苦力,是不是已經找回來了?”

張翠娥微怔,未料馮時宮中事務冗雜,還把這種事情都惦記在心裏,當下不敢隱瞞,如實答道:“稟公公,是。”

馮時道:“我今日洗得久,水卻不見溫涼,顯見有人在不停添加熱水。是不是我不問,你就不打算報與我聽?”

張翠娥離座跪地,道:“奴家本想將此人**好了再帶給公公看,沒想到公公明察秋毫,這麽早就發現了。”她未敢起身,語調平平地喊,“李柔風,進來見過馮公公。”

馮時坐在桌邊,嘴角微勾地冷笑。

李柔風本在耳房待著,豎著一雙耳朵聽著隔壁廳中的響動。聽見張翠娥叫他,心中生出忐忑,扶著牆壁小心翼翼進了廳門。

張翠娥道:“稟公公,他叫李柔風,是個官奴。奴家見他年輕,手腳利索,便挑了他。”

李柔風知曉,張翠娥是在以聲音指示位置。

馮時從牆上拿了根馬鞭,在左手手心裏掂了掂,緩步走近李柔風,用馬鞭托起了他低垂的下巴。

廳中空氣寂靜,流溢著梔子的花香。

李柔風繃緊了手指。鞭梢沿著他臉龐的輪廓極緩慢地滑過,慢得讓他發毛。

“哈哈哈哈哈哈哈——”溢著花香的空氣中忽地爆發出一陣陰陽怪氣的笑。馮時是成年後淨身進宮,聲音較一般太監要雄壯許多,因此這笑聲,越發怪異。

鞭子驟然落到了張翠娥的脊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張翠娥悶哼一聲,未敢出聲,隻聽見馮時狠聲罵道:“娼婦!早就知道你生性好**,難守婦道!讓你尋覓工匠,不過是試你一試,未料你竟真帶了這奸夫入室!”

那鞭勢無情,張翠娥痛得在地上閃躲求饒。鞭落如雨,一下一下俱在肉上。李柔風心中恐懼不知所措,卻想起張翠娥之前說的一句“無論何種狀況,你都不要說話”,當即低垂了頭,忍耐不言。

馮時打得鼻頭滲汗,最後一鞭蘊足了力氣,打得張翠娥重重向桌角撞去,額際頓時有鮮血涔涔而下。

馮時一把掐住張翠娥的脖子,將她拎提了起來。他看著她因為窒息而圓睜的雙眼,聲音從牙縫裏擠將出來:“娼婦,我為何從你的眼睛裏從來看不到害怕呢?你知不知道,你越是這樣的眼神,我打你越狠?”他將張翠娥重重摜在地上。

張翠娥滿身血痕地爬起來,伏在馮時足前以微弱的聲音道:“公公有氣鬱結在心,自然是全部發泄出來才好。公公打奴家越狠,身子越康健,奴家越是高興。”

馮時聞言大為意外,定定看了地上的張翠娥許久,方放聲大笑道:“好孩子,咱家真沒白疼你。”他攙張翠娥起身,張翠娥顫巍巍的,緊緊握住馮時皮膚褶皺的大手,像是依戀又似委屈,馮時暢懷,在她腮邊親了親,正欲再說些撫慰的話語,聽見外麵敲門聲大起,有小內侍聲音尖細地道:“馮公公,吳王妃召您入宮!”

馮時惱恨不已,高聲道:“知道了!備轎!”他摸了摸張翠娥的臉頰,笑道,“待我回來,你須得好好伺候。”

他自行取了內監官服,邁步出門。張翠娥嘴角咬出一絲血跡,鬆了勁力,委坐在地。

李柔風膝行到張翠娥麵前,急喚道:“夫人!”

張翠娥聲音扁平地吩咐道:“把桌子收拾了。”

李柔風聽出了她聲音中的麻木與生冷,卻聽不出別的什麽東西,這時方明白她之前說的“你我都是苟且偷生的螻蟻”是何意義,心中泛起一種異樣情緒,卻不是憐憫。

李柔風雖看不見,卻滿鼻的血腥味道,他低聲道:“夫人,是否需要我打些水來,清洗一下傷口?”

張翠娥拔高了聲調,冷斥道:“不必!讓你收桌子便收桌子,休得廢話!”

李柔風跪在她麵前,一聲不吭。半晌,張翠娥揚起細長的雙眸,道:“你怎麽還不走?”

李柔風雙肩微微一抖,低著頭喃道:“夫人要趕我走嗎?”

他新換了深藍色的奴仆之衣,露在衣外的脖頸、雙手卻被襯得格外瑩潔,眉長過眼,斜飛入鬢,自是掩不住的風流情態。張翠娥移開雙眸,道:“馮公公在宮中受了氣,打爽快了,事情也便過去了。”

李柔風低聲道:“可事情是因我而起……”

張翠娥輕蔑地看著他:“你未免太過自作多情。就算你是個醜陋大漢,馮公公照樣能找到理由鞭笞我。”

李柔風向她叩了一首,爬了起來。他摸到桌子邊上,慢慢摸索著將碗盤中的殘羹冷炙都倒到一處。冷雞湯中漂浮著厚厚一層已經凝結的油脂,他小心觸碰盛湯的陶壇邊緣,以免將殘湯潑出來。黃色的油脂沾染上他修長瑩白的手指,張翠娥忽地想起那一雙手過去觸摸的都是金石之器,彈出的都是鏗鏘之聲,雙目所送俱是歸鴻,談笑間聲姿高暢,風神疏朗。額際的血滴落手背,她的心又冷硬下來。

張翠娥猝然抬首,道:“果然來了。”

李柔風問:“誰?”

“楊燈。”

李柔風數月之前在澂州遇害,在丟棄屍體的萬人坑中遇見癱子陽魃之後,便被脅迫著一路北上往建康而去。他本名李冰,是澂州一個官宦人家的幼子,“柔風”是他弱冠之年時,澂王蕭焉所賜的表字。

他自幼錦衣玉食,雖逢亂世,上頭卻有父母的眷顧、兄長的庇佑和蕭焉的寵愛。人間疾苦為何,他不知曉,亂世求生的苟且,他更是一無所知。

直到他成為陰間人。

陰間人在陽魃麵前,就是一條狗而已,甚至比狗還不如。

李柔風在癱子陽魃心情好的時候問過他,之前遇見過幾個陰間人。癱子咧著牙齒漆黑稀爛的嘴一笑,扳著指頭數了數:“三個,你是第四個。”

“那三個都去哪兒了?”

“第一個是個女人,嘿嘿,自己受不了,不跟我走,爛死了。第二個是個漢子,下半身都沒了,還有啥用?扔了!第三個是個娃兒,嘿,還想殺我,被我剜了腸子,洗幹淨煮了吃了。”

癱子陽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一路驅使李柔風把他背到了建康。建康貴人多,李柔風雖然眼睛看不見了,但瑕不掩瑜,整個人品相極好,一定能賣個好價錢。癱子想拿了錢,給自己捐一座七級浮屠,這樣他下輩子,就不會墮入三惡道。

癱子去建康的大慈恩寺問清了捐一座七級浮屠的價格,便帶著李柔風走街串巷去敲有錢人家的門,出價低的,他還不肯賣。癱子就這樣捂著,人沒賣出去,自己先病死了。

李柔風以乞討、賣字賺一點錢,為自己和癱子謀生存。他雖是陰間人,卻還是習慣不了不吃東西的感覺。在鬼市裏,他聽說了一點抱雞娘娘的事情,知道她是因為在鬼市上給人算命測字,尋人覓物無一不準,才得了“抱雞娘娘”這麽個“尊稱”。

然而李柔風不知道,抱雞娘娘在吳王屬地上的名氣,遠比他所聽聞的要大。隻是那些秘辛都隻在貴人間口口相傳,下等百姓並無從得知。

抱雞娘娘曾預言,大魏世宗皇帝見到白色的東西之後,便隻剩下一個月壽命。果然時隔不久,皇宮中就出現了一隻白色的烏鴉,宮人將之捕捉並殺死,十天之後,世宗皇帝暴斃於龍床之上。原本就動**不安的大魏皇朝,徹底分崩離析。

吳王蕭子安在決定對澂王蕭焉下手之前,也曾命馮時讓抱雞娘娘算過一卦。抱雞娘娘對蕭焉的判詞是四個字:草木一秋。半年之後,桂子花落,月圓之夜,蕭子安大敗澂王軍隊,入主建康。

建康城中的貴人,誰都想讓抱雞娘娘算上一卦。

然而抱雞娘娘算得最準的便是死期,所以任貴人們蠢蠢欲動,卻又無人膽敢真正近前。

驃騎將軍楊燈所向披靡,威勢煊赫,踏進馮宅大門時,卻看到了意外的一幕。

影壁前,伏跪著一個著藍白色粗布衣裙的女子,白衣上印染著忍冬紋,隻是點綴其上的赤色斑塊,不是顏料,而是血。

女子背上衣衫破爛不堪,可見其中高高腫起的青紫傷痕。額際、臉頰,亦是淋漓的、凝固的暗紅色血跡。

女子身邊沒有其他人,隻在門邊垂首站了個藍衣家仆。

楊燈輕裝簡從,身邊隻帶了兩個佩刀的親兵。他濃眉一皺,問道:“你就是張翠娥?”

女子應聲:“稟將軍,奴家便是張翠娥。”

楊燈奇道:“你認識我?”

張翠娥道:“將軍身帶虎狼之氣,‘龍從雲,虎從風’,此前宅中有無向之風忽然而至,飛石走瓦,神威凜凜,奴家便知將軍來了。”

楊燈自然知曉這些精通玄學之人舌燦蓮花,令人難辨真假,便也不同她繞彎子,道:“你既知曉我來了,自然也該知曉我來找你所為何事。”

張翠娥重重叩首,道:“請將軍恕罪,奴家身上帶傷,三魂七魄俱不在正位。倘若強行為將軍推算命理,恐怕難得精準。”

宮內內監總管馮時素來有虐待下人的惡名,楊燈早有耳聞。見張翠娥這般模樣,他也猜出了個七七八八。算命卜卦下九流,他本就有不屑之意,不由得嘲諷道:“都說你抱雞娘娘命算得準,連自己嫁了個什麽夫家,都算不出來嗎?”

張翠娥伏在地麵上,讓人看不到表情。隻聽見她語調平平道:“這就是我的命。”

楊燈不由得失望,原來這抱雞娘娘也不過如此。他喝令親兵道:“走!”

一隻腳邁出高高的門檻,他忽然聽見那幹枯嘶啞的聲音在身後喚他:“將軍!”

楊燈回頭,抱雞娘娘仍未抬起頭顱。她低聲道:“將軍這七日,凡事多加小心。”她又強調了一句,“不要去水邊。”

楊燈嗤笑一聲,大步流星而去。

見楊燈出了門,張翠娥從地上爬了起來,向李柔風嗬斥道:“還愣著做什麽!把門鎖上,然後過來扶著我!”

李柔風被她罵得一驚,慌慌張張地自己判斷著方位,向大門跑去,好似一隻驚弓之鳥。門口多台階,他今日剛進門,哪裏記得清楚?沒走兩步,便被絆倒,整個人撲跪在地。

身後傳來麻木而冷漠的聲音:“繼續往前。”

李柔風的雙膝都被磕破,他咬了咬牙,手摸著地麵,爬起來繼續往前走。他學聰明了些,隻是碎步快行,足底擦著地麵往前探,觸到台階便小心翼翼地抬足。

張翠娥冷冷地看著他狼狽不堪地試路,並不出言指點。

李柔風攙上張翠娥之後,小心翼翼道:“夫人,院中可有竹杖或是木棍?我想要——”

李柔風辯道:“我走路能……”

“你不需要。”

“為何?”

“醜。”

李柔風一時語塞。

他從來以為陽魃都是男人,竟沒想到也有女人。男人也罷女人也罷,亂世之中人食人,他已經不再希冀能遇到好人。

比起之前那個癱子陽魃,抱雞娘娘已經好伺候許多,但他不敢有絲毫怠慢,因為他心裏清楚,癱子陽魃離不開他,但這個抱雞娘娘,隨時可能放棄他。

去到浴房,張翠娥在竹榻上坐下來,命李柔風道:“你也坐下,將褲子卷起來。”

李柔風不解,亦不敢坐。

張翠娥嗬斥道:“讓你做什麽就做什麽!機靈著點!”

李柔風慌忙坐下,依言卷起了褲子。褲子和膝蓋傷口處的皮肉黏在了一起,拉開時他漆黑修長的眉微微一抽。

他覺得一雙手按在了膝蓋上,那火辣辣的痛便消失了。他訝然道:“夫人?”

“滾去打水!”

李柔風走出浴房的時候,聽見張翠娥在脫衣服。他失明之後,耳鼻身觸變得更為敏感,聽得見衣衫與她背後血痂撕裂的細微聲響尖銳地在他耳中放大。

女人沉默地脫著衣服,卻沒有一丁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