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八層石牢

沒有誰知道城關石牢到底有多少層。

這是一座地下石牢。

石牢打自建康城建成的時候就有,深不可測,江湖上的人比狠,都是吐一口唾沫:“老子坐過城關石牢第十層!”

坐的層數越深,罪行越重。

似張翠娥這般坐到第十二層,便已經到了尋常人的極限,因為她被認定殺了內監總管馮時。

百姓們都說城關石牢最深處關著妖魔鬼怪,已經不是人間世界了,下去十二層以下的人,從來就沒見出來過。

張翠娥當時一層一層被獄卒押下去,隻覺得一層比一層逼仄矮小,到她的牢房,她甚至坐不直,隻能像狗一樣爬進爬出。

然而過了十二層再往下,忽然又豁然開朗,一層比一層開闊。

張翠娥看到了,那都是大人物,一個頂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人物。那些三公九卿,那些元帥將軍,或許從不曾手沾鮮血,卻能讓天下人熙熙攘攘,貴賤生死操控在股掌之中。

石牢通往各層牢房的,隻有一條極狹窄、近乎垂直的階梯,僅容一人通行。石頭縫裏置著油燈,沒有風都在不停地搖晃,越往底層晃得越厲害,那是陰風。

楊燈帶了三名親衛,隨同張翠娥和李柔風來這石牢。他命兩人戍守在石牢外,另一名與他一同下去。雖然人少,但張翠娥一路細心觀望,發現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楊燈本來就藝高人膽大,這石牢又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難怪他有恃無恐。也更難怪,數百年來,都沒人聽說過這座石牢有人越獄成功。

走到第十五層的時候,開始隱隱聽到轟隆隆的聲音,似風聲似水聲,又似萬馬奔騰,張翠娥問:“這是何聲音?”

楊燈從石牆中取了支火把,點燃了燎往頭頂的石壁,張翠娥這才看見石壁上有兩尊石刻神像,頭生兩角,凶神惡煞,手執桃木劍和葦索,當是把守鬼門的神荼和鬱壘。

“陰世的聲音?”

隨行的獄卒道:“再往下,就不是人間了。”

李柔風扶著潮濕的石壁,微微皺眉。

一行人再往下走,轟鳴聲越來越大,到第十七層的時候,楊燈停了下來,命親兵帶張翠娥和李柔風下去。

李柔風拉住張翠娥,向她搖了搖頭,在她手心裏寫“維摩在此”四個字,張翠娥登時明白他的意思,向楊燈道:“楊將軍,恐怕你隨我下去,會更安全一些。”

楊燈道:“底下便是水牢。”

張翠娥道:“我們已進鬼門,將軍倘若獨處,便是沒水,也恐遭遇不測。有我在身邊,將軍無論在何處都不用怕的。”

楊燈離張翠娥有五級階梯遠,便覺得陰氣蝕骨,往下走了兩步,果真感覺又好了些,便又下兩步,緊跟在張翠娥身後。

一行人又下一層,燈影幢幢處,已經能看到一片烏漆墨黑的水域,水域不大,周不過數丈。水域之中,影影綽綽有一個人,以粗重鐵鏈懸吊,胸以下都淹沒在水中。

張翠娥一雙看盡世間皮相的眼睛銳利如刀,便是石牢底層燈光晦暗,憑著那水麵之上披星帶棱的肩骨,便知曉了此人的身份。

城關石牢當是挖到此處,便遇到了水,於是再也無法往更深處去。站在水邊,轟鳴之聲仿佛自四麵八方傳來,好似四麵八方都有陰兵結陣奔走,萬馬呼嘯奔騰。

那人衣衫襤褸,發如枯草,頭顱垂下,一動不動好似死人,一雙掛著鐵鏈的手已經瘦得見骨。

他身邊不遠處,還有一條懸空的粗大鐵鏈,鐵鏈底下,卻是空的。

張翠娥向李柔風瞥去一眼,隻見他站在楊燈身後,臉色平淡,並未有什麽反應。

所幸他看不見。

她再細看去,那一雙瘦骨嶙峋的手,卻在重重鐵鏈中緊握成拳,是絕不屈服之態。

張翠娥說不出心中是什麽感覺。

這就是蕭焉。

在這個水牢中被關了十個月,從人中龍鳳到階下囚的蕭焉,失去了一切,眼睜睜地看著最疼愛的長子死在眼前的澂王蕭焉——依然鐵骨錚錚。

張翠娥移不開落在那一雙手上的目光,心中百味雜陳。

楊燈道:“如何?”

張翠娥細長的雙眸冷冽下來,抬起眼道:“可解。”

她道:“李柔風,要化解蕭維摩身上的怨氣,需要你我二人合力,你可準備好了?”

張翠娥的聲音又啞又刺耳,在這四麵八方的轟鳴聲中卻有奇特的穿透力,尤其那“李柔風”三個字,咬得極其清晰。

死寂的水麵,死屍一般的囚徒,一片死氣沉沉之中,那一雙緊握成拳的手忽然一顫。

那雙手陡然一顫,是在“李柔風”三個字之後。

張翠娥手中突然捏了把汗,便是不回頭,她都能感受到背後楊燈對蕭焉犀利的注視。楊燈此人膽大心細,“雷神將軍”的稱號,絕非浪得虛名。她、李柔風和蕭焉倘若有什麽小動作,絕不可能逃得過他的眼睛。

她下這石牢來,最為擔心的莫過於蕭焉經曆過如此長久的非人折磨之後乍見李柔風,難免真情流露,所以她才早早出言提醒,為的就是讓蕭焉明白此時的狀況。

然而,他還是受不得“李柔風”那三個字。

張翠娥生怕蕭焉會抬起頭來看李柔風,他卻真就艱難地一點一點抬起頭來,枯發遮麵,看不清麵孔,唯發絲中的一雙眼睛竟極明亮、極透徹。張翠娥心跳如擂鼓,正要開口說點什麽掩飾過去,卻聽蕭焉聲音極沉地說:“楊燈,你還想對我的維摩孩兒,做些什麽?”

他語聲虛弱,但那等迫人而來的王者之氣,仍無半分削減。倘若前麵站的不是楊燈,隻怕也會被懾住。

但張翠娥知道,他還是在看李柔風。

李柔風道了一聲:“好了。”在楊燈麵前,他從來不帶澂州口音。

他很平靜,是令張翠娥意外的平靜。

楊燈沒有回應蕭焉的問話,負著雙手望向張翠娥道:“何解?”

張翠娥道:“眼下有兩個辦法。頭一個徹底些,找到維摩的屍骨,將其超度;第二個,便是用符咒暫時壓製亡魂,然後另尋他法。”

那獄卒道:“不瞞您說,娘娘,十五層以下犯人的屍身,全是超度完綁上石頭,拋進這個水牢的。此水深不可測,水底奇冷,屍體經久不腐,卻也撈不起來。撈屍的人綁著繩子下去,被拉起來的時候都已經死了。”

張翠娥正在思忖,楊燈忽然冷聲道:“既然所有犯人都是先超度再拋屍,為何蕭維摩還會化作厲鬼?”

獄卒忽地渾身顫抖,雙腿一軟跪倒在楊燈麵前:“請將軍恕罪!那日並非小人值班,據說兄弟們以為蕭維摩已經死了,去給他解開鐵鏈時,他卻留了最後一口氣,自己沉了水!”他抓著楊燈的衣角哭訴道,“兄弟們使著幾個死囚去撈,死囚全死了也沒能撈起來啊將軍!”

張翠娥聞言心中悵然,蕭維摩,好一個蕭維摩。子且如此,況其父乎?

楊燈吩咐親兵拿來繩索,綁死在獄卒身上,不顧他的死命求饒,一腳將他踹下了水。

蕭焉亂發間的目光冷寒非常。

獄卒下水的地方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地麵上的繩索一點一點變短,忽地,繩索飛動,一圈圈劇烈減少!親兵一看不妙,飛快地將繩索纏繞在一旁的石樁上,這才止住了墜勢。過了許久,水麵一動不動,楊燈使了個眼色,親兵將繩索往上拉,拉到最後,獄卒出水,已渾身死白,麵孔上現出詭異的微笑。

拉上來的已經是一具死屍。

楊燈目光悚然地看向張翠娥。張翠娥二指夾緊了一枚折成三角的黃色符文。

“我試試。”一直沉默在側的李柔風忽然開口說道。

楊燈挑起兩條烏眉,臉上現出複雜神情,像是把李柔風看作救命稻草,卻又夾雜著忌憚,還有其他一些莫測的神色。

蕭焉頭頂上的鎖鏈嘩啦啦地響了起來,所有人都聽見他惡毒地說:“殺了你,維摩會殺了你。”

李柔風沉默地脫掉外衫,張翠娥將衣衫接在了手裏。

楊燈吩咐親兵:“把繩子給他係上。”

李柔風搖頭:“不必了。”他向前一步,一下子便直直地落進了水裏。

楊燈看著漾動不息的水麵,緊皺著眉問道:“他還能起來?”

張翠娥手心中亦沁著汗,但她聲音平淡道:“當日在秦淮河中……將軍難道不知道他的水性嗎?”

楊燈問:“水鬼為何不纏他?”

張翠娥道:“他能見陰陽。”

楊燈凝眉望向水麵,負著雙手,不再詢問。

張翠娥目光從水麵上掃向蕭焉,隻見蕭焉亂發中的眼眸亦死死地盯著水麵。她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將軍,此人泡在水中這麽久,怎麽還沒死?”

蕭焉忽地向她瞥來一眼,張翠娥知道,這是蕭焉第一次正眼看向她。

楊燈嗬地冷笑一聲:“吳王不想讓他死,他就死不了。”他指著水麵道,“也不是一直泡著,每到辰時,水位降低,人便會露出水麵,戌時又漲回來。如此周而複始,令人痛不欲生。”

本來已經平靜下來的水麵突然晃動得厲害。

張翠娥緊閉嘴唇,同楊燈一起緊緊盯著漆黑的水麵。她希望是李柔風上來了,活著的、會說話的李柔風。她的指甲已深深地刺入掌心。

然而隻有蕭焉才知道,李柔風此刻在水下,已經在他身周徘徊巡遊了許久,李柔風在找他。

李柔風看不見了。蕭焉忽然心中大慟。李氏三子服毒自盡,一門皆亡,這個消息傳到他帳中時,已經四麵楚歌,他那一刻知道他不能死,他不能做垓下霸王,活下去才有雪恨的希望。

但這個李柔風,還是之前那個李柔風嗎?之前的李柔風,不是已經死了嗎?他的聲音,都不再似過去那般玉石一樣純粹。

一隻冰涼的手終於摸了過來,先是觸到他的膝蓋,隨即順著他的腿,摸到了他**的雙足。

然後,李柔風為他穿上了一雙鞋,他瞬間覺得溫柔而舒緩。

蕭焉驀地心痛如刀絞。

那是十年前了。蘭溪邊上他初次和李柔風相見,李柔風尚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喝多了果酒,沉睡不醒。李氏長子與次子在朝中頗有名望,蕭焉無意中聽說還有個第三子,便向李氏父母求賢。李氏父母道,此子生性怠惰,不是為官之材。

蕭焉自是不信,遂派人去請。但數請不至,還被侍從告知,李三公子在榻上不起,還將雙履踢出窗外,稱無鞋不能行走,拒不赴請。

蕭焉聽了侍從之言,心道此子好生浪**無禮!澂王聲名遠播,還從未吃過這種釘子,他慍怒之下,破天荒親自走了一趟。

少年懶於榻上,醉醺醺地向他笑,也不起身,手撐著腮喚了他一聲:“殿下。”

蕭焉登時就沒了怒氣,脫了那一雙出門時新換的王履,親手給他穿上。蕭焉穿著白襪站在地上,向少年伸手:“下來。”

一晃十年過去,李柔風竟還記得。

嘩啦一聲,李柔風浮出水麵,蕭焉看見親兵和張翠娥同時向他伸出手,李柔風抓住了張翠娥的手。

蕭焉目光一凜,他自是不知,李柔風隻看得見張翠娥。

李柔風赤著雙足,背上負著維摩骨瘦如柴的屍身,雖有腫脹,卻還是生前相貌,在冰寒水底並未腐敗。

張翠娥道:“給我背著。”她是陽魃,陽魃負屍,自是比陰間人穩當。

李柔風道:“走吧。”

張翠娥默然,城關石牢每層都有獄卒把守,此時又有楊燈和親兵在側,想要救出蕭焉,比登天還難。

楊燈卻沒有動,目光像鐵索一般鎖緊李柔風。李柔風向前走了一步,張翠娥感覺到楊燈目光中的危險時,楊燈手中利刃已經出鞘。

他一刀將李柔風刺了個對穿,冰冷的血從背後的刀尖上滴下來。誰都沒有看到,蕭焉眼中的目光幾欲瘋狂。

“果然是個陰間人?”

陰間人。

這三個字,尋常百姓知道的不多。似楊燈這種日日在戰場上廝殺、位高權重之人,對這三個字卻不陌生。

但他沒見過真正活著的陰間人。

不止一次聽說沒來得及清理幹淨的戰場上,夜間有屍體醒轉過來,但每每他去看時,那些陰間人已經被將士剁成了蠕動的屍塊。

他印象中的陰間人,是蛆蟲與蚯蚓一樣的低等生物。

於是他又得知世間還有陽魃這種人,畢竟沒有陽魃的陰間人,就好比夜間草葉上的露水,太陽一出來,便煙消雲散了。

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刀鋒上血流不止的李柔風,驚歎於竟然有如此品相完好的陰間人。倘若不是能見陰陽、手腳腐爛、下水牢救人而不死等線索匯聚在一起,他絕對看不出這竟然是一具死而不化的屍身。

畢竟這亂世,人的死相大多難看。

李柔風那一雙暗淡的眼中迸出怨毒之色,蕭焉忽然微微仰首,緊閉上了雙眼。楊燈拔刀的時候,習慣性地扭動了一下刀尖。李柔風痛到險些氣絕,刀尖離開身體,他便玉山傾頹,跌倒在張翠娥懷裏。

張翠娥身軀單薄,負著維摩的屍身,又得支撐住比她高大許多的李柔風。她雙目血紅,以瘦削雙肩抵著李柔風,並二指極力點住他的丹田。她仰著頭,在伏在她頸邊的李柔風耳邊極低聲地命道:“不許屍變,絕不許屍變!”他若屍變了,一切便都亂了,不忍耐,就算此時殺了楊燈,又救得出蕭焉嗎?

身上人的烏發仍在化霜,她沙啞著嗓子,幾乎是懇求道:“李柔風,別逼我用定屍咒,那個咒我才學了一半,可不知怎麽解除。”

她一隻手緊緊地抱著李柔風,手指拚命去堵死他背後的血洞。冰涼的血黏住她的五指,她覺得一生中鮮有如此難過的時刻。傷不在她自己身上,她也知道他不會死,卻難過得渾身發抖。

因為她知道冰冷的李柔風此刻的心境。

懷中人牙齒間的咯咯聲終於漸漸平靜下來,李柔風緩緩睜開眼睛,濃密而漆黑的睫毛微微顫動。楊燈緊握刀柄的手指稍稍鬆懈,他才發現方才太過警覺,手指已經發僵。他剛剛也被嚇到了一下,親眼所見陰間人的異樣,才知這種東西不是那麽好惹的,難怪有經驗的老將,都會命令兵士在見到陰間人的第一時間立即將他們剁成碎塊。

更何況還是有陽魃在身邊的陰間人。

楊燈眯起眼睛,打量眼前這一對極其罕見的陽魃和陰間人。眼見李柔風身上的傷口漸漸愈合,頭發也由白轉黑,楊燈的興致越發濃厚。

楊燈提衣坐在石階上,刀尖一下一下磕著堅硬的石頭,在十八層的陰暗水牢裏迸出細小火花。

“抱雞娘娘——”他刻意拉長了這四個字的音,也拉出濃濃的揶揄,“嫁個陰間人,夜夜擁屍風流快活,是一種什麽感覺?”

生死懸於一線,張翠娥不再把楊燈放在眼裏,橫豎便是磕頭求饒,也不過落得獄卒那個下場。她扶著李柔風慢慢站直,擋在他麵前,托一托背上維摩的屍身,啞著嗓子冷笑:“楊將軍,不如你也找個陰間人,夜夜風流快活。”

楊燈向來以逗張翠娥為樂,見她耍潑,竟也不以為忤,搖頭道:“不似你有這般惡癖。”

他向前傾身,忽地抓住張翠娥的一隻手,張翠娥嚇了一跳,掙紮間,卻見他拉著她的手按在了自己左臂的一條長長傷疤上,自然,無甚療效。

楊燈失望地放開張翠娥,確信陽魃隻是對陰間人來說,有著斷續愈合的奇效。

“可惜了,可惜了。”楊燈惋惜,目光又移動到了李柔風這個陰間人身上。李柔風伸手摸摸索索,摸到了張翠娥方才被楊燈抓住的手腕,握在手中。

張翠娥心中難受,卻從他手中抽出手來,道:“我沒事。”

水牢中空氣潮濕,充斥著濃濃的黴味和石頭的腥味。此刻人皆靜默,唯有無盡的轟鳴聲,以及目光與目光之間的縱橫交鋒。李柔風就像一個無知的獵物,被鋒利視線交織成的大網所拘囿。

張翠娥緊盯著楊燈的眼睛,隻見他的雙目一點一點地變得冷酷,再到泛出嗜血的紅光。

亂世之中,人們對頻頻出現的陰間人都極為忌憚,從來都是除之而後快。官府擔心陰間人作祟,亦向來是趕盡殺絕的態度。

楊燈會殺了他們嗎?

張翠娥緊咬著牙關,又後退一步,像是想要擋住楊燈那要刺穿李柔風的目光。

然而無濟於事。鋼刀在石階上劃出鏘鏘的聲音,楊燈魁梧的身軀站了起來。

“把張翠娥帶出去。”他命令親兵,仍注視著李柔風,右手拿刀,刀背一下一下擊打在左手手心上。

看來他是想留下陽魃,殺了這個陰間人。

親兵的手掌落在張翠娥肩上,張翠娥猛地一掙,啞著嗓子用她最大的聲音喊道:“將軍,他對你有用!”

楊燈嗬了一聲:“除了與你聯手,趁我不備取我性命,還能有何用處?”

“他是陰間人,陰間人能為陽世人逆天改命!”

“哦?”

張翠娥道:“將軍難道忘了之前的兩次死裏逃生嗎?我本事再大,至多也隻能夠泄露天機,但改命這種事,隻有逆天地大道的陰間人才能做到!”

她懇求楊燈:“將軍,你再仔細想想,是不是這麽回事。”

楊燈又眯了眯眼,臉上似笑非笑,卻有一種冷酷的狡詐:“是這麽回事,然而現在維摩的屍身已經撈出來,我的死劫已經過了,隻要留你這個陽魃在身邊有備無患即可。”他傲慢地負著雙手,“本將軍位極人臣,命已經夠好,何須再改?”

“將軍。”

李柔風忽然又開了口,聲音涼沁沁的並不見多大,卻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過去,包括陰暗水麵上的蕭焉的。

“將軍為吳王出生入死,卻忽然被削了兵權。吳王讓將軍在家休養,究竟是出於人主的關心,還是對將軍功高震主的忌憚?”

楊燈那把鋼刀哐啷一聲猛然又出鞘:“我對吳王忠心耿耿,你這小人竟敢挑撥離間!”

他的疾言厲色並未嚇到李柔風,但聞李柔風又道:“將軍為吳王早日滅了大魏而殫精竭慮,吳王卻隻知道吃喝玩樂;將軍之兵將何其精銳,不用來討伐昏庸之君,卻要為吳王整夜在酒坊嬉戲誓死戍衛——將軍真覺得自己命好?”

他的聲音清軟中帶著一絲柔膩,楊燈聽了,卻呼吸一窒。

兩人又被關回小院。張翠娥一睡便又是一整天,醒來時,天已經黑了,昏暗中隻見李柔風坐在床頭。

她整個人都睡鬆了,又酸又軟,又累又餓,一動也不想動。她不想看到李柔風,看到鬧心,便翻了個身,想繼續睡。

李柔風卻端了杯水過來:“娘娘,別睡了,起來吃點東西吧。”

張翠娥道:“不想吃。”

李柔風的手在**摸索,摸到她的手,把杯子擱進她的手心裏。

張翠娥手指也不握,雙目愣愣地看著帳頂,道:“涼的。”

李柔風道:“不涼,我剛剛溫過。”

她長發淩亂睡眼惺忪地坐起來,確實渴了,喝了一口,頓時清醒了些:“薑棗紅糖?”

李柔風點點頭,摸了個枕頭墊在她腰後,起身道:“你先歇著,我去熱一下飯菜。”

張翠娥捂住小腹,垂眸喝茶,卻還是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正看見他扶著門框跨過門檻出去,身長如玉,卻被這夜色繚繞得格外孤清。

她覺得胸口疼,疼得慌。

不多時,李柔風端了菜進來,在**擱一張小桌,遞筷子給她吃。他點起床邊的油燈,床邊這一小片便被照出一方溫暖明亮的天地。

兩菜一湯,還有一碗麥飯,張翠娥剛來月事,沒什麽胃口,有一口沒一口地夾菜吃著。

李柔風側耳,聽她吃得漫不經心,道:“你這麽瘦,是因為吃得太少。”

張翠娥停了一下筷子,想開口未開口,低頭繼續吃。

李柔風說:“我小時候,喜歡像這樣在**吃東西。我爹娘不許,我就裝病,就能在**吃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爹娘都以為我體弱多病,後來才知是我憊懶。”

張翠娥默然聽著,慢慢吃飯,仍不言語。

李柔風問:“你小時候,最喜歡在哪裏吃飯?”

張翠娥不應他。李柔風說:“我娘說,我二哥小時候最喜歡在馬桶上吃果子,直到後來做官,才被二嫂給改過來。”

張翠娥放下筷子:“李柔風,你到底還讓不讓我吃飯?”

李柔風不作聲了,摸到桌上的筷子,又擱到她的手心裏,把手指給她合上。

張翠娥又懶洋洋地吃幾口,過了會兒,李柔風又道:“我大哥他……”

“燋龍溫池。”

李柔風訝然地啊了一聲。

“我最喜歡在燋龍溫池吃飯。”

李柔風知曉,燋龍溫池是大魏朝廷的一個浴池,浴池極其奢靡華麗,池中有銅龍,夏日貯冰,水溫幽涼,冬日燒炭,滿室溫暖如春。這個皇家浴池專供大魏朝廷的文武百官在各種禮儀前沐浴,但張翠娥為何會出現在那裏?

張翠娥道:“那年冬天很冷,我走到溫池外就快凍死掉,醒來後就在溫池裏,他們讓我給貴人們搓澡。那裏麵特別暖和,我第一次吃上熱乎飯,就在那裏待了兩年。”

她的語調輕鬆了許多:“那兩年吃飯最開心,不用發愁。”她哦了一聲,想起什麽,道,“世宗皇帝長得實在是又肥又白,比馮時胖多了。”她淡淡道,“看著讓人很想吃豬肉。”

李柔風聽得發愣,半晌接了一句:“那你後來為何離開了?”

“後來越長越像個女孩,就走了。”

“然後便來了澂州?”

“沒有,我本想去往儋耳

,聽說那是極熱之地,對我這種陽魃有好處。路過蘭溪,我便停了下來,後來便去了澂州。”

李柔風道:“為何在蘭溪停了下來?”

“因為——”一個“你”字卡在了嘴裏,張翠娥突然揚眉,見他臉上並無分毫疑惑之色,知曉他心中有譜,不過是明知故問。她忽地羞怒,重重擱下筷子,“不吃了!”

李柔風向那團金焰伸手,冰涼而修長的手指先是觸到她的鼻梁,她往後避了避,他便順著她的鼻尖向下,摸到了她的嘴唇,用拇指指尖拭去她嘴角的些許油膩,又用桌上的布巾擦了擦手,道:“那喝點湯吧。”

張翠娥怔了怔,道:“李柔風,你不用這樣。我做什麽是因為我想做,並不需要你報答。”

李柔風慢慢地把湯碗推到她麵前,道:“你不是我,怎知我是在報答?”

張翠娥不是癡傻之人,但她不敢去細想這話背後的意思,隻當沒聽見。她拿起湯碗,屏氣喝湯。湯中有黃芪,性溫而滋補,卻有濃鬱的藥味。她將這碗湯喝盡,藥味一直苦到了心裏。

李柔風去洗碗的時候,抱雞娘娘穿好衣衫,梳好頭發走了出去。她未戴鈴鐺,但身上有血腥氣,陰間人嗅覺敏銳,不回頭便知她來了。

他用清水衝洗碗筷,道:“娘娘,更深露重,多穿些衣裳。”

“你不想他嗎?”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

李柔風默然地把碗盤的水瀝幹,摸索著整齊地放進碗櫥中。他用清水和胰子洗幹淨手,用布巾擦幹,方道:“娘娘,今夜和我一起回趟家吧。”

張翠娥過去總覺得李柔風心思重,可是與他一同走在月下時,她卻想明白,她不喜歡他心思重,隻是因為他沒有把心思都用在她身上。倘若他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就算他的心思比天還大、比海還深,她又豈會有半點不高興?

說到底,她還是自私的。

路上,她又想起李柔風在石牢裏同楊燈說的那番話。李柔風過去在蕭焉身邊,雖然看似優遊其身以沒其世,難道又真正剝離這個亂世了嗎?他們這些門閥士族的子弟,看似日日吃佃客而無所事事,但在家國傾亡之際,骨子裏終究有她這種人所沒有的一種東西,便是以天下為己任。

她輕歎一聲,快步追上他。李柔風似是覺察到他走得快了,便放慢了步子。

他問:“娘娘,你冷嗎?”她搖頭,李柔風又說,“娘娘,我看不見。”她便說:“不冷。”

他又問:“娘娘,你肚子疼嗎?”

張翠娥說:“不疼。”他在她麵前半蹲下來,“我還是背你走吧,你給我指路。”

張翠娥趴在他的背上,他的確走得很快。走了許久,張翠娥摸摸他的額頭,問:“李柔風,你累嗎?”

他歎了一聲,道:“娘娘,陰間人不壞不滅,你在我身邊,我便是行萬裏路,也不會累的啊。”

張翠娥便什麽也不想,閉著眼睛,抱緊了他的脖頸。

張翠娥去浮屠祠提了一壇骨灰。

沒見著阿春,她在佛堂中提著燈籠繞了一圈,果然發現阿春蜷縮在未完成的大佛肚子裏睡覺,白白胖胖的一團,寧靜安詳,看起來就像佛孕育的一個胎兒。或許是因為沒有陽魃在身邊,浮屠祠的佛氣又太稀薄,她需要在佛身中睡眠,以修複自己損耗的肉身。

嗬,那李柔風日後可怎麽辦呢?愛幹淨、挑剔、因為怕吵而寧可不睡覺的李柔風,總不能讓他也縮在佛肚子裏睡覺吧。

張翠娥一路走一路發愁。

回到宅院,廳前庭中燈燭高燒,照得地麵亮光光的。小丁寶拿了小刷子和濕布巾,正和李柔風合力,將石礎一側的幾塊鋪地殘碑擦洗幹淨,小黃狗蹲在一旁,不停地搖著尾巴。

張翠娥將骨灰壇遞過去,李柔風將骨灰均勻地倒在殘碑上,用軟刷抹勻,然後再用蒲扇把多餘的骨灰扇走。

大片綠瑩瑩的字跡呈現在他眼前,對麵並排蹲著的四個小鬼被扇起來的骨灰糊了一臉。

四個小鬼齊刷刷地說:“真討厭。”

張翠娥問:“這上麵記載了城關石牢的事情?”

李柔風細細地看石碑上殘損嚴重的字跡,看到不清楚處,便以手指一點點去觸摸:“上一次看得比較潦草,但我記得我看到了什麽東西,或許和石牢有關。”

張翠娥對小丁寶說:“小丁寶,今夜我們走後,你就去浮屠祠找阿春姐姐避一避,不要再待在這裏了,很危險。”

小丁寶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問:“那大郎君它們怎麽辦?”

張翠娥道:“任你處置。”

小丁寶忽地眼圈一紅:“娘娘和柔風哥哥以後不打算回來了嗎?”他忽然明白了什麽,“娘娘是要去做什麽危險的事情嗎?會死嗎?”

張翠娥摸了摸小丁寶毛茸茸的小腦瓜,沒有說話,舉著燈去照殘碑上的刻字。刻字如蚯蚓一般歪歪扭扭,她一個都不認識。

“不想娘娘死,也不想柔風哥哥死。”小孩子說話沒有忌諱,小丁寶低了頭,掰自己的腳趾頭,黯然道,“我還以為我有新家了。”

李柔風忽地抬頭道:“一定會回來的,你別信她。”他對小丁寶說,“你藏好自己,別讓我們擔心。”

小丁寶望著李柔風,用力地點了點頭,噔噔噔跑到李柔風身邊,雙手捂著自己的嘴和他的耳朵,悄聲道:“三郎哥哥,我信你,你要保護好娘娘。”

李柔風道:“好。”

小丁寶便開心地跑回房間去收拾他的小包裹。

張翠娥拎著燈籠,直起腰身,冷冷道:“小小年紀,就這麽多私心話兒,不是你兒子,勝似你兒子。”

李柔風低著頭繼續分辨殘碑上的字,抿著唇淺淺地笑了起來。

張翠娥責怪道:“笑什麽笑?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

李柔風道:“娘娘,‘死生亦大矣’。”

《蘭亭集序》一篇,在張翠娥心中早已滾瓜爛熟,倒背如流。這五個字,他分明就是用的十年前他在蘭溪邊念的那個腔調,她一聽便有些發癡。

她想,他是在揶揄她呢,還是在拿她取笑呢,還是在調戲她呢?他把“永和九年”的磚嵌進去,隻怕整個院子裏的磚都被他看過了,她那點心思在他心中早已昭然若揭,她在他麵前似被剝了個幹淨,羞怒難抑。她生氣,卻又生不出氣來,他同她說這句話的腔調和神情,自有天然一股風流,讓她牙癢癢,讓她心癢癢,讓她腸子癢癢沒法撓。他盯著殘碑,頭也沒抬,分明又是極認真的。他似經意,又似不經意,總之就是讓她恨,卻又狠不下心。

她到底明白了蕭焉為何看重他。李柔風心中有種靜謐,大事來了他和所有人一樣急,可事情真來了,他竟是倜儻的,莫可摧折的。

李柔風,李柔風……她在心中將這個名字咬牙切齒地念了千遍萬遍,赤著腳在院子裏走了千遍萬遍,隻覺得這是蘭溪邊的一段孽緣,她終究得認了;死生愛恨,浹髓淪肌,她得認了。她盤腿坐回殘碑邊上,啞著嗓子道:“我一個字也不識得,你與我念念碑上寫了什麽。”

李柔風道:“娘娘,你有沒有想過,建康城又叫石頭城,最初建城的石頭都是從何處來的?”

張翠娥愣了一下,道:“從未想過。”她問,“你知道嗎?”

李柔風道:“我亦不知。”

張翠娥被噎了一下,正要罵他,卻聞他道:“這種事情,我若不知,恐怕也沒幾個人知曉。”

張翠娥籠著雙手,扯著嘴角刻薄冷嘲:“你盡懂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李柔風一抬眼,那烈烈火焰噌噌上躥,好似浮光躍金。

他心中觸動,想去碰碰她,卻不想與她分享這火焰的秘密。他斂了眉眼,道:“這座古碑上記載,建康城外,有一座地下硐天,初時建城,石料全從其中采來。我看碑文中描述的硐天位置,和城關石牢所去不遠。”

張翠娥細眉一凜:“你的意思是……通過采石硐天,從地下救人?”

李柔風點點頭:“直接從城關石牢中救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另辟蹊徑,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張翠娥道:“從采石硐天挖地道過去嗎?我看那水牢四周全是巨石,要鑿開石頭,哪裏來得及?”

李柔風道:“娘娘,我們在水牢中聽到的那種聲音,哪裏是什麽陰世的聲音?陰世的聲音,不是這個樣子。”他篤定道,“那是采石硐天中的風聲水聲。”

張翠娥依然記得,把他從鬼市帶回來的第一天清晨,他告訴她,無須用樟木焚燒的香氣掩蓋屍臭,因為半個時辰後會起東南風,趕在馮時回來前把屍氣吹散。

他生性憊懶,無意仕途,卻喜歡鑽研這些東西。

李柔風道:“娘娘,你可記得楊燈說,水牢中的水,每至辰時退去,戌時漲回?我當時在水底探過,水牢底下有水道與外界相通,倘若從硐天下到地底,或許能探得分明。”

張翠娥默然,半晌,她慢慢道:“那水很深。”

李柔風道:“我是陰間人。”

張翠娥抬起細長的眉望著他,那一瞬間,她忽然自暴自棄地想,他變成陰間人,根本不是因為她對他的執念,而是他對蕭焉的執念。

李柔風極有耐心,夜中潛回楊府的小院之後,一連五天都沒有輕舉妄動。張翠娥都等得心浮氣躁,他仍是不疾不徐,該吃飯吃飯,該看書看書,該曬太陽便曬太陽。張翠娥夜中輾轉難眠,爬起來,見李柔風用浮屠祠裏帶回來的骨灰泡了水,蘸著骨灰水在灰牆上寫字。

他見張翠娥過來,問:“怎麽起來了?”

張翠娥道:“睡不著。”

他便叫張翠娥過去,把筆遞給她,“我教你寫字。”

張翠娥不接,氣道:“蕭練兒是你的人還是我的人?眼看著就剩一口氣了,你當真不著急嗎?隻我一個人著急?”

練兒是蕭焉的小字,張翠娥火大,便毫不恭敬地直呼他蕭練兒。李柔風笑了笑,摸到她的手把筆硬塞進她手裏,又幫她把五指握緊,道:“娘娘,寫字靜心清火,我教你。”

他說話又慢又柔,張翠娥心頭像被香胰子擦了擦,軟膩香滑。她無奈,在他冰涼的手中握緊了筆,嘴上卻不屑道:“字誰不會寫,用得著你教?”

他便握著張翠娥的手指,幫她糾正拿筆的姿勢,輕重緩急、結構章法,都與她細細提點:“娘娘字寫得好看,日後畫符書咒,鬼神見著都開心些。”

張翠娥借著燈光看牆上水漬,樸拙險峻,瀟灑古淡,顯見從古碑碑刻中新受了不少啟發,心想他在這般危難時刻,竟還有這等閑情逸致。但他不急,她心中躁動也減去許多。

他開始教她寫句子:“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張翠娥一看到這種不知所雲的句子,便開始頭大,隻覺得字字都相似,眼前一片模糊。

“這是什麽東西?”

“《尚書·大禹謨》,這兩句說的是人心變動不居,難以琢磨;而道心幽微深遠,捉摸不定。”

舜的治國之道,張翠娥沒興趣聽,寫完接下來的“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八個字,隻覺得頭眼昏花,困意撲麵而來。

李柔風聽她打了個哈欠,問:“現在想睡了嗎?”

張翠娥點頭。

李柔風扶她到床邊,待她上床幫她蓋好被子,道:“不怪你想睡,我每次精神好的時候,隻要翻開《尚書·大禹謨》,一轉眼就能睡著。”

張翠娥躺在**笑出聲來,他要哄她睡覺,竟繞這麽大一圈子。她的臉靠著他涼沁沁的手,道:“三皇五帝都被你氣得從地底下爬出來。”

李柔風說:“不怕他們,我有陽魃。”

張翠娥笑得更開心了,抓著他的手道:“李柔風,你怎麽這麽討厭啊?”

李柔風用手背貼貼她溫暖細柔的臉頰,溫聲道:“不鬧了,睡吧。”

他靠坐在床頭,一直陪到張翠娥完全入睡,那簇火苗好似燕草碧絲,細細搖曳。他望著依然漆黑一片的陰間世,緩緩長歎一聲,眉頭緊皺。

咕咕——咕咕咕——

四更天,窗外忽地又響起夜鴞的低鳴。

李柔風走到窗邊,抬臂將那隻灰白色的大鳥引下來。夜鴞腿上仍有一枚蠟丸,李柔風撚開來,見其中布帛上寫:已尋得采石硐天,三郎真乃神人也。如三郎所言,隻派出一二精兵去尋,未敢打草驚蛇。

李柔風凝眉靜思,須臾,拿出備好的布帛和骨灰朱砂,寫道:探明水路,預備接應,擇日救人,務求一舉成事。

他將布帛綁回夜鴞腿上,揚手將這猛禽送入了夜空。

這些時日,楊燈命人超度了維摩的亡魂之後,便頻繁來小院看張翠娥和李柔風二人。他向吳王上書稱身體已經徹底康複,請求恢複職權,吳王委婉拒絕,稱他年來奔波勞苦,當再休養些時日。

與此同時,卻有禦史上書彈劾楊燈及其舊部,稱楊燈日前在城中屠殺殘餘澂匪,雖然有功,卻是在沒有兵符的情況下調用舊部,而他的那些舊部,不見兵符而任他差遣,這是置人主於何地?

吳王重重斥責了這些禦史,然而朝中暗流洶湧,種種側目、劍拔弩張的警覺,皆是針對楊燈。

楊燈閉門不出,閑來便到小院觀察陽魃和陰間人,把他們當新鮮物看。張翠娥甚是厭惡楊燈這種目光,但還是不得不小心謹慎地回答“陰間人能不吃東西嗎”“陰間人是否需要呼吸”“陰間人屍變有多厲害”“沒有陽魃陰間人能撐多久”之類的問題。陪了楊燈兩天,張翠娥便稱病在白日裏睡覺,讓李柔風自己去應付楊燈。李柔風在應對大人物這種事情上,到底比她聰明許多。

夜中,夜鴞仍然頻頻飛來。李柔風並不避著張翠娥,一來二去,張翠娥也看慣了那隻眼珠子大、眼仁兒小、麵目凶惡的大鳥。

有天晚上李柔風在夜鴞腿上綁好了布帛,張翠娥圍了隻老鼠,拍暈了放在李柔風的右手裏讓他喂給夜鴞吃,李柔風摸了摸手中那還帶著溫度的軟物,當即驚得把右手中的老鼠和左手上的夜鴞一並摔在了地上,整個人嚇得直跳三尺遠,看呆了張翠娥。

夜鴞毛厚,拍拍翅膀跳起來,抓著老鼠便飛走了。

李柔風破天荒一整夜沒有和張翠娥說話,張翠娥頗為抱歉。

又過一兩日,楊燈秘密向吳王進言,懇請盡快殺死蕭焉,同時整肅大軍,準備討伐日薄西山的大魏。

吳王命楊燈去往大慈恩寺,參加四部無遮大會,聆聽佛音,修身養性。

楊燈回到府中,一刀斬斷了府中那棵百年的歪脖子老樹。

次日,楊燈赴大慈恩寺。當日日暮時分,張翠娥和李柔風翻出楊府,疾行至一條隱蔽巷子,隻見其中有一黑一白兩匹健壯大馬,其中一匹見著張翠娥便舉蹄揚鬃,正是她的那匹大黑馬。

馬上有衣物、幹糧、地圖、照身帖等物,張翠娥和李柔風簡單換裝易容,拿著偽造的照身帖,趕在城門關閉的前一刻,一前一後出了建康城。

采石硐天的入口,便在那愁雲慘淡天低樹,霧靄沉沉失來路的蒼茫曠野上。

最後一線暮光在濃雲中隱去,夜色降臨,李柔風眼前驟然現出大片閃爍著磷光的荒野,古老的鬼魂紛紛從地底爬上來,拎著石鎬,在這無盡的荒野上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