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紅蓮業火
張翠娥走出府邸,摸了摸頭上光溜溜的發髻,突然想起來上麵那朵梔子花沒了。應該是之前李柔風解她頭發的時候,給她摘了下來,不知擱哪兒去了。
回去拿已經不可能,那便算了吧,興許她去戰場的路上,能再碰到一朵……她腿根發酸,腳下忽地趔趄了下,扶著牆才沒被絆倒。一抬眼,她便看見了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亦著法衣,紫色八卦衣在夜風中獵獵招搖。他臉上像是凝結著寒霜,目光裏長滿了冰冷的刺,刺叢中清晰地寫著幾個大字:不知廉恥。
她尷尬地笑了笑,直起瘦弱的身軀,抿了抿幹幹淨淨並沒有一絲碎發的鬢邊,幹巴巴道:“讓先生久等了。”
通明先生寬大袖袍中的雙手背在身後,長髯被凜冽的風吹得飛了起來,他聲音冰冷地道:“張翠娥,謹記你的本分。”
張翠娥訕笑:“是。”她並不想和通明先生多說一句話。一匹通體漆黑的高頭大馬在前麵等著她,上頭掛著備給她的青囊,卻不是她的大黑馬。
她從通明先生身邊走過去,聽見他在身後說:“別忘了你過去隻是個沿街唱散花樂
、討飯騙錢的小叫花子。”
張翠娥足下凍住,過了一會兒,她冷笑了一下,那細長的眉恣意挑起,令她這笑慢慢地挑出輕蔑,挑出不屑一顧。她高傲地仰起頭顱,利落地躍上了馬背。
漫天鼙鼓動地來,旆旌卷著煙塵,號稱有四十萬人的大軍從天地之際的西方一直拉到東方,浩**之勢,宛如錢塘潮頭,壯闊一線連天。
三百年的石頭城在夜幕中如蓄勢的獅子一般收緊了肌肉。每一塊地底掘起來的石頭都竦峙了起來,縫隙中密密麻麻地插著鐵刺、長矛。江流浩**,月華流照,這座城池在天地間顯得格外渺小,但今夜,末日皇朝的巨蟒向它張開了血盆大口,而它決心做一塊巨蟒口中鋒利而頑固的石頭。
不出蕭焉所料,大魏軍隊的大將軍慣於等待,考驗敵人的耐心,而於深夜突然向城池發動雷霆一般的猛攻。
魏軍此前養精蓄銳了一日,此刻的攻城好似疾風暴雨,鉤援雲梯、二十四床強弩、石炮臨衝,衝撞得整座石頭城都在震顫。秦淮河水裏翻起滔滔白沫,橫塘上濃霧滾成波濤。每家每戶的老弱病殘都拿起鐵棍、菜刀,相互抱緊著守在門邊,耳邊傳來一聲緊連著一聲的轟鳴,腳底地動山搖。
蕭焉一身重鎧,高高立於城牆邊上,以觀戰勢。飛石暗矢不時從他身邊擦過,親衛勸他退後,他卻執意不肯。
“孤乃天命之人,自有天地神靈庇佑!命中大劫已過,便有八十六年壽期,勢必一飛衝天,豈會葬身於此!”
澂王勇武若此,守城將士士氣大振,吼聲衝天。
夜晚層層的瘴霧下,蕭焉眸中敏光好似虎豹的利爪,死死地鉤住戰場上的每一個角落。魏兵死去,守城的士兵從城頭掉落,赤血穿透土地,屍體像土地上生長出來的作物。
走過生死、穿過血海的人,在硝煙與烽火間仍能冷靜如一頭潛伏的獵豹。他是守候獵物的獵手,手握長刀,等待一個時機。
張翠娥盤腿坐於幽暗之中,身後有無數雙鼓動的眼睛。半個月中,建康城前飛快地建起了一座甕城
,隻是一座用於城池防禦的甕城,並沒有人覺得有什麽特別。直到大魏軍隊攻城前夕,才有極少數守城的士兵知曉,有一輛又一輛蒙著黑布的戰車,趁著夜色駐入甕城之中。
這些黑色的戰車中似是貯滿了人,卻又極其安靜,沒有任何動靜。北極星已經淩空,細碎的光芒墜入凡塵,細細碎碎落到張翠娥的發髻上,讓她烏黑的發髻閃爍出金屬一樣的墨藍光澤。她閉著眼睛,坐在一輛鐵壁戰車上,車前坐著一個身強力壯的陰間人車夫。
“擊鼓出戰,鳴金收兵。”張翠娥耳邊響起蕭焉的聲音,他親自教她戰術,不知為何,這讓她漸漸沒那麽憎恨他。
他不是個好人,但作為王,尤其相比於其他帝王而言,他是稱職的,甚至是優秀的。
“陰間人用盡的時候,我們會鳴金,你從前鋒位置退回來,會有軍隊接應你。
“使用陰間人,乃迫不得已之舉,是為了減少將士傷亡,蓄力反擊,一舉滅除大魏軍隊,如此,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你且放心,我一定會保你周全。倘若他醒來,看不到一個完完整整的你,那是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他。”
張翠娥慢慢睜開眼睛,呂公車的衝撞聲如雷震天,塵土簌簌地從石縫間落下,整座甕城搖搖欲墜。
甕城快要破了。
她從鐵壁戰車上站起身,捋展了衣衫。星光之下,那一雙修長而蘊滿勁力的手繁複地折疊起來,指指相鉤,日月合機,身招地煞,訣應天罡,城牆破碎、木石四濺的那一刹,她聽見了隆隆的擂鼓之聲。
擂鼓上陣!
她驀地睜眼,長身而立,手指北鬥,天地萬化,盡應一身!
“三清在上,日月為鑒,宣威三界,統禦萬靈——醒來!”
朱砂符紙頓化漫天灰燼,平地忽起驚雷與罡風!罡風吹起所有蒙蔽戰車的黑布,地獄之門洞開!鎮魂鈴響徹萬裏,陽魃手指所向,陰間世中便飛起成串的烈火,符咒火燼好似尋找宿主的蠱蟲,飛向每一個陰間人的眉心,醒屍法印回環叩響四千條魂魄,四千名陰間人齊齊屍變!
攻入甕城的大魏士兵並不知自己遭遇到了什麽,他們的大刀與長矛仿佛陷入了一個魔境,鮮血換不來死亡,碎裂竟會觸發重生。他們的肉身很快被撕裂吞噬,自己的長矛貫穿自己的心髒,自己的大刀劈濺自己的腦漿。他們不知道為什麽死,不知道是怎麽死的,隻知道他們似乎打開了一個凶殘的地獄,地底的惡魔爬了出來。
這確實是一個地獄,陽魃的戰車所去往的地方,陰間人宛如鋪天蓋地的蝗蟲,吞噬一切活著的莊稼,所過之處,盡是破碎屍身,鋪得地麵高出一層。陰風在天地間呼嘯,攻城之聲漸漸安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萬鬼夜哭的聲音。經曆過這一夜的人將永世無法忘記這一夜的聲音,這一夜他們並不是在人世間。
蕭焉在城頭上冷冷地觀察著這一切,他早已見過陰間人的屍陣,甚至親自操練過。然而當這屍陣真正開啟之時,他還是感覺到世間大道倒行逆施時冷入骨髓的那種寒意。
殺戮!
大慈恩寺裏的嬰兒驀地又睜大了眼睛!
殺戮!
“殿下!”
通明先生的紙人馬從城牆兩側飛起,截斷大魏軍隊潰散的側翼,蕭焉揮起令旗,伏於城外的軍隊借著障眼法的掩護,無情地將失去秩序的魏兵踏作肉泥。
被陰間人衝亂陣腳的大魏軍隊在短暫混亂之後,很快意識到他們麵對著什麽。將軍們到底見多識廣,很快辨別出這些竟都是陰間人。身蹈死地沒有多餘的抱怨,心中恐懼也沒有了後退的道路。屍變的陰間人是不會停止殺戮的,直到它們自己被碎屍萬段或者化骨為止。浮躁而驕傲的大魏軍隊一時竟被死亡的恐懼凝結起來,呈現出前所未有的頑強與凶狠。
他們很快識別出陰間人軍隊的兩大弱點,其一是陽魃,其二是失去陽魃陽氣怙恃的陰間人邊陣。陽魃很難攻下,鐵壁車堅不可摧,聚集在陽魃身邊的陰間人宛如蜂後身邊的群蜂,幾乎沒有突破的可能。他們便從最邊緣的陰間人開始砍殺,那些被擠在邊緣的陰間人往往是最弱小、最破碎的,遠離陽魃,他們被砍碎後,複生的能力也極差。
來自城牆上的鼓點時密時疏,時重時輕,向鐵壁車中的張翠娥發出變陣與進退的信息。陰間人的軍陣踏著血屍,寸寸向大魏的陣心逼近。血肉橫飛,大魏的士兵不斷號叫著倒下,鐵石心腸的大魏將軍端坐陣中,沉著地發號施令,指揮軍隊從邊緣包抄,用戰馬衝散陰間人和陽魃的聯係,收攏包圍圈,將這數千陰間人由外而內地逐漸吞噬。
他們有這樣的耐心,他們號稱有四十萬大軍,是這群陰間人的百倍。一百人殺一個陰間人,綽綽有餘了。
包圍圈在不斷縮小,陰間人的肉塊飛散各處,如蟲子一般蠕動,見之令人毛骨悚然,許多士兵嘔吐起來。天際風雲攪動,天光變幻莫測,蕭焉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城牆上,鍾鼎一般的銅鉦已經備在他身側,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陣中心那一片全然被鮮血染紅的地方,手中揚起了木槌。
“殿下,靠近陽魃的陰間人沒那麽容易戰死,還可以再等候片刻。”通明先生在蕭焉身邊道。
陰間人多殺一個人,活著的將士身上的負擔就減輕一分,生還的可能性就增大一分。這四千陰間人,勢必要用到極致。
通明先生是這樣想的。張翠娥,也是這樣想的。
隻不過她多想的一點是,將士生還的可能性增大一分,蕭焉平定天下的時日便早一分。
李柔風,他會多快樂一分。
想到此處,她也會笑出一點點。
血的味道、腐屍的味道,早已濃厚到讓她麻木。她身處鐵壁車之中,依靠指北針和天上星宿來辨別時間和方向,早已感到向前的推進已經變得越發緩慢和艱難。
鐵壁車傷痕累累,沉重有力的箭矢有的已經紮穿厚厚的鐵壁,甚至有火石落入車中。但無妨,她無所畏懼。天空已經開始發亮,從鐵壁車被破壞的孔隙裏,她看見了外麵與大魏軍隊拚殺的陰間人。
她不是沒有見過中了醒屍咒的陰間人,甚至砍死過中了醒屍咒的龍員外,一個陽魃要砍死中醒屍咒的陰間人,那是需要極快的速度的。
砍死龍員外,她並沒有什麽感覺,沒有憐憫,沒有太多的憎恨。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中醒屍咒的陰間人。這些陰間人和她相處過一段時間,雖然他們被定住,不能動彈,但從他們損毀的軀幹上,從他們變化萬千的眼睛裏,她看得到每一個人的故事。他們真是奇怪的物種,不是人,可又是人。現在他們早已失去任何理智,隻知道在她的驅使下,凶狠殘忍地去砍殺大魏的軍隊。他們都已經成了傀儡。
鐵壁車外驚天動地,血流成河,鐵壁車內卻很寧靜。北鬥七星的星光漸漸暗淡,她看得越來越清晰——她看到了車外同樣披掛鐵甲、被陰間人車夫驅使的黑馬。那不是她的大黑馬,她舍不得讓快要當騾子爹的大黑馬上戰場,變成大黑篩子。
就像蕭焉可以讓四千陰間人戰死沙場,卻絕不許陰間人李柔風踏入修羅場一步。
張翠娥忽然想,佛說,眾生平等。可這世間終究是沒什麽平等的,他們的愛恨,已經讓這世間的萬事萬物有所區別。可是這陌生的大黑馬又有何辜呢,這四千陌生的陰間人又有何辜呢?
一切都是因為這亂世。
既然已經走到這般境地——張翠娥想,她聽到了城樓上清晰無比的鳴金聲,一聲急過一聲。蕭焉在召喚她回去,現在回去,還來得及。但——既然已經走到這般境地,她不想後退了。
她今夜殺戮至此,已經罪孽深重到將進無間地獄。
既然要進地獄,那麽她便無畏再往下一層。
她喃喃地在心裏念叨著,李柔風,柔風,像一個溫柔的魔咒,一個讓她寧可被業火燒作灰燼也絕不願後退半步的魔咒。
鐵壁車搖晃不已,鳴金聲仍然沒有停止,越來越急,顯然鳴金之人的心緒也越來越急躁。
張翠娥在鐵壁車中慢慢地站了起來,鎮魂鈴響,她長而有力的十指屈鉤掐握,一連串越發複雜的訣法手印施展出來,符紙火燼從她口中噴出,已經開始虛弱的天地靈氣忽而再度在天罡匯聚,聚起生殺之機!
“張翠娥到底在做什麽!”城牆上的鳴金之人終於咆哮出聲。
通明先生都回答不了他這個問題。
但戰場上所有人,包括陰間人都聽到了張翠娥那嘶啞然而清晰無比的聲音——“九炁帝君,獲此神印。陽生陰殺,鬼神服信!”
戰場之上忽然又爬起無數陰間人——這一夜剛剛化生的陰間人,再一次感知到陽魃的召喚。
醒屍符燼飄向每一個新生的陰間人的眉心,刹那之間,又是一場迅猛無比的屍變,血腥的煞氣橫掃整個沙場。
而這一刻,鐵壁車也徹底被擊穿了。
李柔風艱難地抬起頭來。頭很疼,他從來沒有喝過這麽多酒。他知道是蕭焉灌的,蕭焉太知道他的弱點,隻要蕭焉想逼他喝點酒,他不得不喝。但一沾那酒,他便知道不妙——蕭焉讓他喝的是最烈的白墮春醪,在過去,白墮春醪他是根本碰都不碰的。
但他還是醒了,身上濃烈的酒氣讓他知曉時間還未過去太久。他吃力地睜開眼,奇怪的是眼前竟然很亮,讓他恍然覺得這是在他失明之前。
他向光亮處望去,那是一方窗口,窗口亮著通天的紅光,卻不是什麽天象。但這哪應該是天象呢,他看不到天象的,隻看得到陰間世,但陰間世從來晦暗,哪裏會這麽亮呢?
他用力地揉著眉心,一時竟分不清是真實還是虛誕。他耳邊又有一個聲音,雲雀兒般道:“李三公子。”這聲音和張翠娥嘶嘶啞啞的聲音重合起來,“李柔風。”
他便想起她來,他很清晰地記得他做了一場夢,一場高唐雲雨的大夢。張翠娥是個道姑子的打扮,走進他的夢中來,他摘下了她發頂那朵香氣襲人的梔子,將她那梳得整整齊齊光光滑滑的發髻打亂,她那絲緞般的長發包裹著她嬌小細瘦的身軀,整個人都嬌軟得醉人。
他想到都覺得身上一陣一陣似有熱水過又似有涼水過,手指不由自主地收攏,身軀不由自主地發硬。太真實了,他不僅摸清了她每一寸肌膚生長的模樣,連她身上泛著淡淡奶香氣息的滋味都嚐到了。
起初她在他懷裏掙紮得厲害,他心裏好笑,夢中的她怎麽還是這麽羞慚得緊,不許他碰,隻怕夢中的這個她還沒有意識到她已經嫁了他,成了他的娘子。他知道她到底是愛他的,那金色的火焰那般熾烈,像要把那暗沉沉的陰間世都燒盡。所以他膽敢對她肆意妄為,他要一點點地摸摸看,他心中的這個小娘子,到底長什麽樣子。
他的小娘子到底是頂好看的,隻是和他想象的不一樣,渾身上下都是纖細的,包括細長的眉眼。他心目中她總是柳眉杏眼,一凶起來,那杏眼兒便瞪得圓溜溜的。然而她並不是。他想象不出,這樣細小的人兒,怎麽拿得起柴刀。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龐,竟覺得有些灼燒。一個陰間人的臉頰竟然會覺得發燒,他知道他不能再細想了,竟會做這樣的春夢,他想她到底也成了他心底放不下的執念。
可他竟忽然聞到手掌上有些香氣,是梔子的香氣,是夢中在他掌心輾轉百遍的人身上的香氣。
他心中似有鼓點擂了起來,有什麽不祥的感覺掠過心湖。
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心中淩亂不堪,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他又撲到窗邊去,拉開窗幔,讓那窗口現得大一些。他仔仔細細地看,終於看清了,那是紅蓮業火,是地獄裂開所生發的火光。
他張著雙手,慢慢後退。為何這陰間世,會突然出現這般大的業火,火光甚至覆蓋了整整一方的天空?他撞到桌子,忽地又撲到床邊,在整張**瘋狂地摸索。**鋪得整整齊齊的,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上麵一根頭發絲都摸不到。他又趴到地上摸,摸來摸去,嗅到了隱隱的香氣,因枯萎而淡然的花香。他循著那花香一路摸過去,終於在床腳與牆壁的縫隙裏摸到了一朵凋零的梔子花。
他在鬼市遇見她時她便戴了滿頭的梔子花,老宅院子種得滿滿當當的梔子花,這座血腥的石頭城中,仿佛永遠香氣濃烈、清潔無垢的梔子花。
李柔風奪門而出。
陰間人在什麽人手裏,就能發揮多大的作用。
張翠娥出了鐵壁車,置身滿耳滿眼的血腥殺戮之中,心中所浮現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太平人間是沒有陰間人的,陰間人應亂世而生。過去千百年間,未嚐沒有過亂世,未嚐沒出現過陰間人,可關於驅使陰間人的方術,不知為何沒有任何一樣流傳下來,否則也不會有法遵曆十年時間,潛心琢磨出一本關於陰間人的術書。
她想起李柔風第一次遇見的那個陽魃,所想到的也不過是利用李柔風騙點小錢,最後賣了李柔風,為自己捐一座七級浮屠。
道士法遵,隻是想借陰間人的陰身為蕭子安的長子還魂,在蕭子安身邊謀一個王師之位。
楊燈,想借陰間人之手殺吳王蕭子安,自己封王。
到了通明先生和蕭焉手裏,被施了醒屍咒的陰間人則在陽魃的驅使下成為最恐怖的大軍,見神殺神,見佛殺佛。
陰間人配上陽魃,是最惡的刀,這把刀,見風而長,在有著怎樣的心的人手裏,便能有多鋒利。
蕭焉那是顛覆天下的野心。
身邊的陰間人前赴後繼,許多陰間人用肉身擋住了向她射來的利箭。陌生的大黑馬已經死了,為她駕車的陰間人漢子也被剁成了肉塊,未來得及生長起來,便被剁得更碎。
她緊握著柴刀砍死了一個衝開她身邊陰間人結陣的大魏士兵,她想,還會不會更壞呢?
會不會有人比心心念念顛覆天下的蕭焉更壞呢?抑或他胃口變大,整個人都變得更壞呢?
陰間人的殺戮已經開啟,以後會不會有更殘忍的事情?
她覺得她太幼稚了,恰如她從未想過有今日,自然也想不到有什麽更殘忍的事情。但她知道,肯定有人能想到。
肯定會有,更壞的地步。
而她不想再做這樣一把刀,為虎作倀了。
李柔風輕而易舉便衝出了府邸。地獄之門開啟,惡鬼懸浮遊**,沒有什麽再擋得住他這個陰間人。
他看不見城池,卻看得見修羅場。他看見那紅蓮業火如從地底噴濺而出,燒成一片無盡的火海;他看到無數的新鬼被烈焰燒得衝天而起,在陰間世晦澀的天空中盤旋墜落,那是鬼魂之暴風疾雨。
他並非不曾見過戰爭,蕭焉曾親自帶他去看過幾場大戰,他見過幾次,便無甚興趣,橫豎都是蕭焉贏,他想來,有何看頭。
可這是他頭一回看見人間戰爭下的陰間世,竟是如此末日景象!他從未見過如此多的鬼魂,密密匝匝到讓他無法喘息;他從未聽見過如此慘烈的號叫,不得不撕下衣襟堵死自己的耳朵。
密密麻麻的鬼魂讓他根本無須分辨道路,他往鬼魂奔走的地方一路奔去,一直衝向那紅蓮業火!他知道屬於他的那團火焰也必然在其中,否則那業火之中不會凝結那般厚重如垂天之雲如鯤鵬之翼的陰氣!
他狂奔著,脫掉身上那件礙事的大衫,感覺雙肩像是被一雙手用力地抓了一下,耳邊又有兩個重合的聲音響起——
李三公子。
柔風。
一個雲雀兒般,一個嘲哳嘶啞。
可那是同一個人。
足下猛地被絆了一下,他跌倒在地上,挫傷的胳膊並不怎麽疼痛,他卻覺得肩骨上似又被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手伸進衣衫裏去摸,用力去摁,果然有瘀腫的疼痛。他想起來,她便是這樣緊張甚至是帶著一些驚恐地用力抓著他的肩膀,就像他是她的敵人,卻也是她唯一的依傍。
可這般被手指緊緊按住肩膀的感覺,為何他總覺得似曾相識呢?
他腦海裏忽地現出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場景,同樣是在一個漆黑無光的屋子裏,他極不情願地解了衣衫。那是蕭焉逼他進去的,說諸葛逢生摸骨看命,奇準無比,人一生,便在這一副骨相之中。
他那時是不信這些的,一來他不信有人真能摸骨看命看得準,二來倘若知道了一生的命數,活著還有何趣味呢?
但蕭焉軟硬兼施地把他推進去,他也不得不試上一試。
他十七歲,氣鼓鼓地坐在那裏,一雙溫熱的手在黑暗中探過來,先是落到了他的臉頰上,然後再落上他的肩骨。那一雙手極有力,手指修長,摸在他身上的時候他隻覺得骨節硬朗,初時輕柔,但隨即便有穿透血肉直達骨髓的勁力。
這便是摸骨?他嗤之以鼻,除了被捏得極疼,他那時候沒什麽別的感覺,上半身的骨頭幾乎都被那人捏了一遍,像要把他整個人拆了。
他出去之後,一張黃麻紙從門縫中遞了出來,他見上麵寫有七個字:汝命混沌,不可測。
這算什麽本事?他拿去給蕭焉看了一眼,將這張黃麻紙撕得粉碎。蕭焉那張黃麻紙上倒是寫得密密麻麻,八十六年壽期,三十歲那年必有一生死大劫,不過則亡,過則一飛衝天雲雲,十分詳細,並不似傳聞中那些世外高人,說話晦澀難辨。
他向蕭焉手中的黃麻紙上點了點:“這是假的。”
蕭焉詫異:“怎麽假?算的命是假?”
他輕蔑道:“練兒,你被騙了,摸骨的人不是諸葛逢生,寫字的人也不是諸葛逢生。”
他極擅辨別金石銘刻,眼睛身體手指,無不敏感到毫厘細微的境界。那字跡、那手上的感覺,蒙蔽得了蕭焉,還能蒙蔽他?
他輕描淡寫地說:“是個女人。”
是快要死了嗎?她開始回憶這一生。
她這一生竟是從蘭溪邊開始回憶起的,就仿佛有了李柔風,她的生命才可以稱之為生命,之前的數年,都好似過眼雲煙。
在蘭溪遇見李柔風,她便鬼使神差地跟著他們一路去到澂州。在澂州討生活十分不易,她初來不會澂州話,澂州當時也不似北地,那般崇奉佛法,她唱散花樂乞討,根本沒有人願意施舍她,她隻能耍耍小聰明,騙點小錢謀生存。澂州當地的叫花子們欺她是外地人,她勢單力薄,又搶他們的地盤,他們便將她痛打了一頓,險些將她打死。
她被扔在餓殍堆裏,那夜她見到了第一個陰間人,隻是那個陰間人已經碎得隻剩個軀幹,望著她慢慢蠕動,嚇得她魂飛魄散。她想她也許就要那樣死了,可她才見過李柔風一眼。她就靠想著那一眼死撐著,一直撐到遇見諸葛逢生。
跟著諸葛逢生之後她的日子好過許多,諸葛逢生決定認她做弟子之前,讓她給自己摸一次試試。她的本事出乎諸葛逢生的意料,他看著她那雙強勁有力的手,好奇一個弱質的小姑娘怎麽會有那樣一雙手,她說是在燋龍溫池給貴族搓了三年澡練出來的。諸葛逢生笑意複雜,自言自語說果然這就是天命,見過摸過了那麽多人的人生,高貴的低賤的,不教你還能教誰?
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幾年,中風的諸葛逢生便去世了。去世當日,諸葛逢生的屍身還是熱的,蕭焉便來了,帶來大箱的金銀珠寶和錢幣,以示他請求諸葛逢生摸骨算命的誠心。
諸葛逢生偏癱後便將尋常看相人拒之門外,但達官貴人還是會來,他會看,因為也得罪不起。達官貴人通常出手闊綽,因為他們認為隻有不吝錢財,諸葛逢生才會不吝判語。
她看著那箱金光閃閃的阿堵物,暗暗咽了好幾口口水。這麽多錢,夠她活好幾輩子的了。
但她不能冒這個風險,倘若她冒充諸葛逢生為蕭焉摸骨被發現,那她隻有死路一條。
於是她拒絕了蕭焉:諸葛先生年邁體弱,精力不濟,恐怕已經不適合為澂王殿下摸骨。
她將屍骨未涼的諸葛逢生推出來,讓蕭焉隔著簾子看了一眼,以示諸葛逢生確實如她所言。她到底要為自己打算,倘若她現在說諸葛逢生死了,那麽這個屋子以及諸葛逢生的所有錢財都得立即充公,她便又沒有棲身之地了。她需要給自己留一點點餘地。
蕭焉卻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子,不悅道:“連一點摸骨的氣力都沒有了嗎?前些時日,還聽聞先生為大司徒摸骨。”他說,“孤也不需要先生為太多人摸骨,就摸兩個人。”
“兩個人?還有一個是誰?”
“李三公子。”
蕭焉便喚在外麵等著的李冰進來。
她強行壓住心底的狂喜,盡量平靜地說:“李三公子?”
“對,澂州李氏,李三公子。”
她那時候知道站在她麵前的那個人是個魔鬼,一個引誘她往死地裏踏的魔鬼。
是她自己選的。她可以拒絕,她知道所有後果,但這是她自己選的。她控製不了自己的雙手,更控製不了自己狂跳的心。門第森嚴,她來澂州後,一年大約也隻能見到李三公子一次。她這一生,還能有別的機會觸碰他嗎?
她隻想輕輕地、輕輕地碰他那麽一下,她想知道,這樣一個人,碰到的時候到底是怎樣的滋味。
她真的想,無比瘋狂地想。
她感覺自己的嘴巴動了,她聽見自己說:“那,那奴婢進去問問先生。”
自她遇見李柔風,一切的一切,全都失控了。她的身體不再是自己的,對他的愛仿佛成了一個強大的、寄宿在她身體裏的怪物,這個怪物牽引著她去做所有事情,無論她願意的、不願意的,都隻是為了喂飽這個怪物,讓它變得更龐大。
她看著自己染滿鮮血的雙手,看著已經被砍出缺口的柴刀,看著身邊血肉橫飛的陰間人和大魏士兵,看著對準自己的十二床強弩,忽然意識到,她原來是被對李柔風的愛牽引著在做這些事情,在奴役這些陰間人將這五濁惡世變成一片更大的血海。
漫天都是赤紅的光,北極星冷冽地在天際閃爍。她想,她做這一切,原來都是被人利用,利用她對李柔風的愛。她是愛情的奴隸,也是愛情的傀儡,而李柔風變成了一個誘餌。
他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雙腳撲朔,踉踉蹌蹌地跑著,時不時撞到牆壁上,但他還是在瘋狂地向前跑,跑向紅蓮業火的方向。
他過去總有事情想不通,盡管他知道自己在一點點愛上張翠娥,但有些事情始終橫亙在他心中,讓他分不清辨不明。
他知道了張翠娥便是諸葛逢生身邊那個小丫頭,那個冒充諸葛逢生為他摸骨看相的小丫頭。他是真的早已遺忘那件事,甚至想不起記憶中那個小丫頭長什麽樣子,隻記得那雲雀般的叫聲:李三公子。他知道抱雞娘娘會算命,也會看相,卻從不知道,她最擅長的竟是摸骨。她認識法遵,認識通明先生,他竟也沒有想起過,諸葛逢生也是陽隱一門的。
那個故事後來怎麽樣了呢?他不知道後來怎樣了,沒有關心過。他隻記得後來澂州的亂墳場出了一件大事,兩個獄卒押著一個女死囚去亂墳場處刑,那個女死囚指使著兩名陰間人,殺死那兩個獄卒後逃亡。兩名獄卒下體被撕碎,痛極而死,死狀極慘。人們都說,那兩名獄卒經常強暴女囚,遭到了報應。
再後來呢?再後來又怎樣了呢?後來,張翠娥雲雀兒般的嗓子啞了,兩名陰間人不知所終,陽魃開始砍殺陰間人,憎恨陰間人。再後來,牙婆的一碗蜂蜜水救活了她,她抱著大公雞嫁了個死郎君,成了尖酸刻薄、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抱雞娘娘。
他想她為何初始那般憎恨他呢?鬼市上她惡毒地詛咒他:“買你?你一文錢都不值!”
她讓他像蜥蜴一樣在地上爬,把他像條狗一樣使來喚去,她羞辱他、折磨他、鞭打他,把他打得遍體鱗傷,再將他醫好。他當時覺得,她在鬼市上帶他回來,就是為了找樂子的。他那時候不知她對他的惡意從何而來,隻覺得她內心扭曲陰暗。他知道她對他的愛是從他險些被法遵奪舍之後才顯現的,但那時她依然在抗拒對他的愛,她在吻他之前,一定要醉過酒、狠狠鞭打過他才會吻他。因為這些,他之前是記恨的,過了許久,他才能慢慢打開心門接受她。
他終於知道抱雞娘娘一直是仇恨他的,那仇恨刻骨銘心。她很清楚認出她的是他李冰,而不是蕭焉。倘若不是他告訴蕭焉,蕭焉不會命人去查出她是諸葛逢生的冒充者。
他記得他曾對張翠娥說蕭焉“宅心仁厚”,換來她的尖銳嘲諷。是了,他對蕭焉說了句摸骨的是女人,蕭焉便把她投進了死牢,隻有她才知曉,蕭焉有他自己為王的冷酷,並不是李柔風所說的宅心仁厚。他過去以為自己不過是個憊懶貪玩的紈絝,並沒有什麽壞心,可他何曾想過他輕描淡寫的幾個字,便能將他人的人生搗得粉碎?
他是她帶刺的喜服,是她荊棘上的花冠,她愛他的時候恨他,恨他的時候也愛他。他要她的時候她那般抗拒他,可那金色的烈焰依然燒上天去。她被他剮得一身血肉模糊,可還要用她細小伶仃的身軀燃燒出燎破陰間世的巨焰,長長手指拿一把柴刀護著他。
他想他到底算個什麽東西,他到底算個什麽東西。他看到煙炎張天的紅蓮業火裏那一團小小的金焰像一朵掌上的金色蓮花,那朵金色蓮花已然搖搖欲墜,即將凋零。
他忘了自己置身何地,也忘了那滔天的業火裏到底是什麽,忘了自己還是一具人身,也忘了自己是個陰間人,隻知道他必須撲到那熊熊業火中去,就算焚盡殘軀,他也必須撲進去。
高聳在雲水滄海間的石頭城上,他縱身一躍,長袍展開,烏發飄飛,跳下了那一座高高的城池。
“柔風——”
張翠娥身上已經中了三箭,她半跪在不知是泥土還是屍塊堆積的地麵上,斷掉的柴刀支撐著身軀,頑強地仰起頭來。
她身邊的陰間人還剩下七八個,依然凶殘得驚人,沒有士兵膽敢輕易近他們的身。十二床強弩齊齊向他們發射,發狂的陰間人將張翠娥護衛在正中,不斷地拔掉身上的箭又扔出去,隻有在大魏士兵重裝弩箭時才有喘息之機。
狂風中帶著濃烈的血腥味和屍腐味,冰冷刺骨,像利刃一樣一遍遍劃過她的臉龐。
這風大約是不會止歇下來了。
她喘著氣,吃力地仰起頭,人間不能看了,她便看向天。
又是一個接近陰陽相割的時間,這一場惡戰竟然已經持續一整個夜晚,而且看起來不會在曙光來臨的時候終結。這一個黑夜為何這麽漫長?天邊浮起薄薄的一層白,原本隱沒在夜色中的黑雲開始隱約能看見輪廓了,像是被撕碎的棉絮。
看見過這個時辰的天空嗎?
自從她開始借用陰間人的力量之後她便經常看見。被她借去的陰間人的力量總會反噬給她,給她帶來無盡的痛苦,所以她後來提一把柴刀,遠離那些陰間人。但曾經禁錮她、毒啞她的陰間人仍是她的噩夢,她曾經無數次地仰望這時的天空,抱一隻大公雞在懷裏,隻要大公雞打鳴三聲,她就覺得她得救了。她知道她這一生果然應了那一句簽文: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但這一夜,她為何總聽不到雞叫呢?也許是聽不到了。
她聽到身後又響起隆隆的戰鼓聲,這一次的戰鼓聲來得格外浩大,仿佛戰鼓從天際掠起一線,兩軍拉開狹長的戰線。
她知道蕭焉等不及她回返,要來救她了。澂王蓄勢已久的大軍開始出動,並與包抄到陰間人軍陣後的大魏軍隊短兵相接。這才是人與人之間的戰爭吧,沒有陰間人那麽扭曲而慘烈的呼號,齊整、短促而浩**的喊殺聲,卻來得更加粗暴而殘忍,啊的一聲,人便死了,活人哪裏像陰間人?陰間人死不了,長長的呻吟和哭叫聲在長夜裏蔓延。
長矛紮進人的心髒,仿佛有彈性的鮮血在那一瞬間噴濺出來,聲音沉悶而猛烈,而這樣的聲音沒有盡頭,已經生出“莊稼”的地麵上再生出一層“莊稼”。
這一仗要打到何時去呢?張翠娥低著眉,笑了起來,身上的血一滴一滴落下,黑色法衣上的金邊已然被死血染得全黑了。她咯咯地笑了起來,戰場上的陰氣一層厚過一層,她感覺到又有無數新鮮的陰間人出現了,像草葉上忽然滾出來的無數露珠,在石頭城的雞叫之前,他們還有短暫的生命。
什麽時候才不會有陰間人了?她問自己。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回答自己。
什麽時候陽魃不再有任何作用了?她問自己。
什麽時候才不再會有她和李柔風這樣的故事了?她問自己。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回答自己。
她終於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大而嘈雜,像鐵騎突破,像刀槍銳鳴。這一次,她要為自己活一次,為自己掙一個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不是為李柔風,不是為蕭焉,不是為天底下的任何人。
她用斷刀在地上重重一拄,扯掉了腿上、肩膀上、腰上的箭矢,瘦弱單薄的身軀站得筆直。天上還有一顆星,那一顆最亮的長庚,隻要長庚還亮著,三十六天罡星就還沒有徹底淡去。
她放開了收束的袖口,血雨和腥風咆哮著灌進她的身體,日月乾坤與她同在,風雷雨電與她同在,她的身體化進這天地自然,化進宇宙大道。她手中燃起熊熊的符火,罡風將暗紅未滅的火燼鋪天蓋地地吹開。
“天地造化,齊聚我身!我生殺機,眾惡奉行!”
她破碎的嗓子在這一刻徹底喊開,咆哮的聲音刺破沙場上每一個新生陰間人的耳膜,她口中咳出血來,卻第三次喚醒了地獄中如麻的新生陰間人。陽魃的火焰已經燃到末路,但便是這末路,她也要讓那千千萬萬屍變的陰間人在她最後這一亮間撲向大魏的士兵!
戰吧!都去戰吧!既然都已經戰到這樣的地步,那便徹底戰出一個天下太平來!她要讓這世間,再也沒有陰間人;她要讓這世間,每一個陽魃都如凡人;她要讓這世間,再不會有這樣踩在荊棘上的歌舞、流沙上的鮮血。
她要讓自己的陽魃之身,不再因愛被利用;她要讓自己生而為人,不再為與陰間人淬煉在一起的人間凶器。
她要讓自己對李柔風的愛,幹幹淨淨,清清白白,不再染上任何陽詭陰謀。
如雨的箭矢仍向她襲來,這一次是二十四床強弩,身邊陰間人無限生長的肉身也不過不堪一擊的盾牌。
她努力睜開已經變得模糊的眼睛,仿佛看到那個蘭溪邊的白色身影向她走來。她在血與火中笑——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那一瞬間,千萬雙腳從她眼前經過,踢踏有聲,那是她一生中所遇見的所有人。隻是她盡力去看,所有人都似匆匆過客,模糊不堪,唯獨李柔風,唯獨李柔風在她眼中清晰得好似天上的日月。天上的日月隻有一個,人間的日月又能有幾多?
她想,這世間原本就是沒有恨的。
那一團金焰快要滅了。李柔風從護城河腥臭的水中爬起來,渾身盡是令人作嘔的屍油和灰渣。迎麵是洶湧而來的厲鬼,陰間世天地倒懸,業火紅蓮以勢必焚盡一切之勢向這邊席卷,那些跑得慢的厲鬼瞬間便被業火吞噬,皮肉焦黑,肌膚撕裂,隨後灰飛煙滅。厲鬼們嘶鳴著四下逃竄,卻怎麽逃得過紅蓮業火落地滾生的速度。
千千萬萬中了醒屍咒的陰間人又扭動著血肉模糊的頭顱從地上爬了起來,肢體斷折,卻牙尖甲利,再一次撕碎距離他們最近的大魏士兵,澂王的軍隊亦不敢近前,近前,他們亦會被撕裂。
但李柔風看不見那些陰間人,他自己就是陰間人,那些陰間人也仿佛看不見他。他在灼熱的業火中狂奔,屍骨堆砌的地麵是軟的,踩上去如波浪一般起伏,如搖籃一般晃**,這是何其詭譎的世界,但他都不管了,在這個詭譎的、人間世與陰間世徹底重疊在一起的世界中狂奔,如入無人之境。
蕭焉奔下城牆,全然不顧身邊親兵和文臣的阻攔,飛身上了他的戰馬,掠起他的長戟。他要出戰,他必須出戰,李柔風跳下了他的王城的城牆,李柔風衝進了陰間人的陣心,而那陣心距離大魏大將軍的軍帳隻有百步之遙,二十四床勁弩等候著李柔風,大魏將軍嗜血的長矛等候著李柔風,李柔風是清光朗月,不應該出現在那裏。
大魏的兵士消耗極大,但他們仍然撐著,盡管後悔於深夜發動進攻,但他們知道,隻要這陣中的陽魃死去,東方現出曙光,這一整夜鏖戰的噩夢都將終結,戰場的形勢即將反轉。他們還有十萬餘人,仍有實力拔除澂王蕭焉這一顆棘手的釘子。
大魏將軍狼一樣的目光冷靜地望著那些陰間人,他耳中聽著陽魃的鎮魂鈴聲,冷笑起來,那鈴聲終究是越來越微弱了。
為何呢,為何她纖長的手指拂過,他身上所有的痛楚都會消失,她細碎地印上一個吻,他滿是雪霜的頭發亦能化回青絲?為何他的手指招過,卻抓不住那一星金色的焰火,他付出他所有的心與血,也不能重新讓那金色的火焰宛如他初見時那般肆意蓬勃?
他寧願讓時光重來,他寧願他自己是陽魃,而陰間人是她,這樣他便能醫好她,醫好她身上所有過去、現在,乃至未來的一切傷痛,他要讓她長生不老,他要讓她永存歡喜之心。
可她現在滾燙的身子有些冰涼了,軟弱地躺在他懷中,再拿不起棍棒皮鞭,她甚至都沒有辦法睜開眼來看他一眼。
千萬根箭矢紮穿李柔風的身體,他的身體在箭矢的衝力下震動,卻放不開手。那些冰涼的箭矢並不比他的身體更冰涼,那些鋒利的箭刃也割不斷他的舌頭,他輕柔地抱緊懷中那個渾身是血的瘦弱身子,他摸到她嘴角是在笑的,於是他也笑起來,低下頭去在她耳邊輕喚:“翠娥,娘子。”
他聽見她清晰地說:“李柔風,我熱。”
——李柔風,我冷。
——你以後說熱就好。說冷,太明顯。
她過去說冷,是想讓他抱抱她。可這次,她是真的覺得冷了。
一聲狂暴的嘶吼從陰間人的喉嚨裏發出來,那聲音經過胸腔與咽喉的擠壓,最終於口齒間爆裂進參天的紅蓮業火中,爆裂進九霄間滿是煙塵的濃雲裏。
那一聲狂嘶撼動了戰場上所有的人,沒有人知道那一聲嘶吼從何而來,除了澂王蕭焉。他策馬狂奔,揮戟擊開前方擋路的陰間人和士兵,戰場上無處不是騰起的火,他直接從火中穿過,用他最大的聲音喊起來:李柔風!李冰!
可是陰間人聽不到的。陰間人絕望地仰起頭來,在北風中悲鳴。大魏將軍精準無比的一支飛矢貫穿了他的喉嚨,他望向蒼穹的一雙黑山白水般的眼眸中,忽地灌滿赤紅的鮮血。
長庚未滅,他修長的十指指向長空,飛撚北鬥、結印天雷。你我何罪之有,受此業火焚身!上或有神靈譴責,下或有妖鬼誣訴,我欲絕命滅天,殺出一條死路!
“絕不可!”通明先生向虛空中伸出手來,蕭焉的嘶吼斷絕在迎麵呼嘯而來的烈風中。天下的雄雞鳴叫,北鬥星最後一縷光芒消失之際,陰間人那凶狠無比的醒屍咒應了天罡
。
那是一道指向自己的醒屍咒,一道最厲害的醒屍咒。
蕭焉一把抓起跟在他身邊的通明先生的領口,目眥欲裂,聲嘶力竭地喊道:“他對自己用醒屍咒,他還能變回來嗎?!還能嗎?”
回應他的隻有尖銳的風聲。
李柔風最初學訣法時,隻是不想再中咒訣,受人擺布。他知道張翠娥從法遵那裏偷來訣譜,偷學祓魔咒用意為何,隻為了不讓他把陰身讓給蕭焉的魂魄。她知道盡管蕭焉當時未死,但李柔風仍然為蕭焉留了這樣一條退路。
他知道她的心思,但他當時的心意是果決的,不可動搖的。
他又何曾知曉會有今日此日,今時此時?
陰間人不想說悔恨,他的新娘子沒有說過悔恨,她說:人人都憎恨這亂世,獨我喜歡這亂世——
那麽他也不說悔恨。
日月華光,聚於一身,渺小孤軀,奪世間造化之功,叢集的箭矢紛紛從逆大道而生的陰間人身上掉下,世間的萬千星盤驟然粉碎隕落,十方恒河沙數的諸生,陡然戰栗。
罡風狂卷,卷出白發三千丈,三千丈白發將瘦小的陽魃裹成了一個雪白的、小巧漂亮的蠶繭,二十四床強弩齊發勁矢,卻穿不透那繭,隻不過將那已經周身雪白的陰間人擊得身子歪斜兩下。
那陰間人微微佝僂著身軀,背著他的蠶繭。他一雙血紅瞳孔已經縮到針眼大小。他眼睛裏似沒有光,他眼睛裏卻有萬化大道。他的眼睛什麽都看不到,他眼睛裏卻有那個大魏將軍。他朝著大魏將軍,背著他的蠶繭,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千百根長矛刺穿李柔風的身體,用他的死血向這戰場上的每一個死魂靈獻祭。
千百把長刀砍向李柔風的身體,用他的肉身向這戰場上的每一個死魂靈獻祭。
千萬人想要拉住蕭焉,蕭焉的長戟狂躁無情地貫穿他身前的每一個大魏士兵。澂王的軍隊追隨在他身後,洶湧地撲過去,然而咫尺仿佛天塹,又哪裏來得及呢。
李柔風又瘋狂地生長回來,像水中的螞蟥、泥土中的蚯蚓、岩石上的壁虎,軀體碎裂,哪怕化作肉泥,但在那雪白的蠶繭之下,他又瘋狂地生長回來,像裂生的水螅。
仿佛一切生長的時間都在他身上渺為一瞬,而這塵世間的刹那,於他又有萬劫之長。
三千丈白發仿佛千萬隻溫柔的手,在刀山箭海裏嗬護著那一個小小蠶繭,又溫柔地穿過撲過來的每一個人的咽喉。
他那白色的眼珠子裏自有他的執著,他的執著與身上女人的執著已經合二為一。
他背著她踏過屍山血海,他吃下了大魏將軍的心髒,他又背著她朝向東方噴薄而出的曦光走去。
李柔風變成了一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