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訣別

張翠娥一直病懨懨的,城樓那一夜似是耗盡了她前些時日恢複的一點氣血,回來之後,她便不分白日黑夜地沉睡,連話都少與李柔風說。

他們住在範寶月在烏衣巷的大宅中,老宅現下已經沒法住了,被懼怕陰間人和抱雞娘娘的百姓們扔滿了垃圾、菜葉、死老鼠、女人的經血帶,還潑了許多豬血。小丁寶不想住烏衣巷的大宅,便把雞、馬、驢都趕到浮屠祠去,仍和阿春一塊兒造佛像。他如今已經知曉李柔風和阿春都是陰間人,但他已經不害怕了。他時常給張翠娥和李柔風送新鮮雞蛋過來,告訴他們毛驢的肚子又大了。李柔風問多久才能下小騾子,小丁寶嘲笑他:“三郎哥哥,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呀?個頭越大,懷孕的時間越長,毛驢兒得一年呢。”他指指**半睜著眼睛瞅著他的張翠娥說,“嗯,娘娘她,她小一點,隻要十個月,三郎哥哥你知道不?”

李柔風假裝沒聽見。之前他們隻說要在一起,可在一起後麵的事,卻沒一樣想過。讓他們住到範寶月的宅子來,蕭焉並沒有給他們多餘的選擇。蕭焉也暫時住在這裏,王宮被荒嬉無度的蕭子安整得一塌糊塗,蕭焉看到那些浮華**靡的裝飾便覺得心煩,命人全部拆了去,王宮中重新清掃。

蕭焉住在範宅也有他自己的考慮,眼下正是凝聚人心的緊要時刻,遠離那宮牆森森的君主之地,他方便和所有人拉近距離。

李柔風不知道蕭焉心中現在對他究竟是怎麽想的,蕭焉借口政務繁忙不願意見他,也沒有分開他和張翠娥,仍讓他們住在一起,但給他送來的日常用度,俱是他舊日所好,就連衣裳的料子、顏色、花紋,種種細處,無一不是他過去所偏愛的。這些事情除了蕭焉沒人清楚,顯然“政務繁忙”不過一個借口罷了,蕭焉依然事無巨細地告知下人,他李柔風最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一點一滴,全交代清楚。

李柔風打開那些大衣箱,輕輕一歎,摸著那些衣衫,從中挑了最是樸實無華的穿上。隻是他這個人,天生便是像珍珠一樣蘊出來的,稍稍加些顏色,即便著最素的衣衫,整個人的翩然貴氣也呼之欲出。

他穿上便又要脫,忽地聽見張翠娥冷冷道:“你脫了作甚?你這皮囊,沒皮沒肉的我都見過,還在意這一件衣裳嗎?”

他忽地警醒,道:“是我多想了。”便不再糾結於蕭焉給他送來的這些衣物。

但蕭焉對他的態度,從張翠娥身上可窺見一斑。婢子拿了好些布料來給張翠娥挑選,張翠娥左看右看,眉頭緊皺,最後,拿了自己的舊衣裳給婢子看:“要這種。”

婢子十分為難:“娘娘,郎主說了,一定要給娘娘新做些好看的衣裙。”

張翠娥啞著聲音道:“我這衣裙不好看?”

婢子苦著臉說:“娘娘,也……也不是不好看……”

張翠娥道:“你直說吧,我難道還能把你怎麽樣?”

婢子橫下一條心,道:“娘娘,郎主說,娘娘穿的衣裳太俗氣,太花。娘娘既是要嫁李三公子,就得襯得上李三公子的身份。”

張翠娥問:“李三公子什麽身份?”

婢子一板一眼地背誦範寶月的話:“郎主說,李三公子才華橫溢,心懷天下,有輔佐之能,乃社稷臣也……”

“知道了。”張翠娥冷聲打斷她,“穿條花裙子就襯不上那個死人了?那你給我做件壽衣吧。”

她自醒來後,脾氣越發古怪,說話也刻薄得緊,那婢子嚇得跪地直哭,張翠娥拉她起來道:“罷了,這事怪不得你,是我這人命硬,受不得那些綾羅綢緞。你便去向範先生複命,說我衣裳多的是,不出門,也用不著見誰,不用新做了,做了,也都是浪費。”

李柔風看不見那些布料花紋,這事情也幫不上忙,待婢子走了,他過去拉起張翠娥的手道:“娘娘,你可是在此處住著不習慣?”

張翠娥道:“沒有。”她的聲音有些倦。

李柔風道:“娘娘,待你身子好些了,我便陪你去儋耳,好嗎?”

張翠娥幹幹地笑了笑,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道:“我好像又困了。”

李柔風扶她去睡,她沾榻很快便睡著。李柔風皺著眉,輕輕摸她的身子,還是貼了不少肉,不似剛醒來時那般皮包骨頭了。

這些時日,範寶月天天親自過來為她診治調理,連煎藥都從不假手他人。範寶月道抱雞娘娘當是從小沒過過好日子,該長身子的時候就沒怎麽長好,好在身體底子夠硬,每每生死邊緣都能扛過來。

範寶月給她下了猛藥調理,這猛藥的後果就是張翠娥日夜嗜睡,時間一長,李柔風極是擔心,去問範寶月,範寶月道,不多睡,哪能把精氣神全養回來?李柔風問藥勁會不會太猛了,範寶月卻道:“這一回不下點狠手調理好,還待何時?抱雞娘娘年紀也不小了,你們李家現在就剩了你一根獨苗,難道還不指望著這小女子為你們李家傳續香火嗎?”

李柔風大驚失色,道:“世叔你又不是不知,我不是人。”

範寶月搖頭歎息,道:“就算你不是人,夫妻敦倫,總還是可以有的吧?那小女子經采石硐天一劫,大傷元氣,需得再多調理些時日,你且多些耐心。”

李柔風靜靜地看著那團火焰,火焰不再似他初初遇見她時那般豔麗恣肆,多了許多沉靜,在一片漆黑的陰間世中寂寞地燃燒。不知道是不是服藥調理的原因,他總覺得抱雞娘娘醒來後突然對他少了許多索求,甚至倘若他不主動,她都不會來碰他,也不同他講話。她這樣的變化讓他困惑,然而每每晚上看去,那火焰仍向外飛著金色的燼,這燦爛的顏色讓他多少安心些。

夜深人靜,李柔風仍是無眠,走到院子外麵,薄月下木葉紛紛墜落,其聲細微然而博大,如貝中聽海。過去這些時日,每到這個時候,便會有人來請,說是昔日故交,想找李三公子敘舊。確實都是父母與兄長的昔日故交,他們隻知李氏三公子李冰劫後餘生,卻不知他是陰間人。夜中秉燭促膝長談,念及舊人舊事,眾人都不由得唏噓,一聊便不覺四五更天。

李柔風初時不覺得奇怪,後來發現都是這個時辰來請,便問為何,對方初時大多道城中百廢待興,白日繁忙,隻有夜中能抽出時間。李柔風追問,那些人才道出乃澂王囑咐,讓他們晚上才能來找三公子。

李柔風想,他白日裏離不開張翠娥,晚上陰重,範宅中又臨時擱了不少佛像,他倒是可以離開些時間,蕭焉所慮,實在周密。

蕭焉院門未關,院中燈火通明,守衛見是李柔風,道:“三公子,殿下正在會客。”李柔風道:“無妨,我就進去看看,澂王有空就見我,沒空便罷了。”兩名守衛低聲商量了一下,點頭放了李柔風進去。

李柔風在月光下來回踱步,想著範寶月的那句話:“李三公子才華橫溢,心懷天下,有輔佐之能,乃社稷臣也。”

這話定不是範寶月說的,隻可能是蕭焉的意思。蕭焉是何心思?他說:“我隻有你了。”他又說,“此生,我絕不會再讓你離開我。”如此來看,便是隻做君臣,蕭焉也鐵了心不肯放他走了。

李柔風心中一時惘然,忽地聽見有人推門而出,向蕭焉告辭,他忙躲到屋側暗處。

他辨得出蕭焉的腳步聲,蕭焉送那人到屋外,站了片刻,應當是目送那人離開。蕭焉旋身折步,將要返回屋中,李柔風心中有片刻的猶豫——要不要去見蕭焉,如何與他敘說?這時忽又聽見有人進得院中,那人的衣袖灌著風,李柔風辨出來了,是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腳步匆匆,似是有要事。他與蕭焉極低聲地交談著進屋,李柔風聽到了蕭焉口中的一句話,一句極要緊的話:

“不出兩日,大魏軍隊便要兵臨城下……”

一語驚醒夢中人。

李柔風悚然驚覺,他果然被保護得太好,過去又好逸惡勞慣了,怎麽會沒想到其實建康城早已危機重重?!

大魏皇朝風雨飄搖,卻仍然苟延殘喘,他們早已視蕭氏勢力為眼中釘,恨不得除之而後快,以保大魏國祚。如此吳王與澂王鷸蚌相爭、互相殘殺、建康城亂成一鍋粥的緊要關頭,他們怎會不想做那個從中得利的漁夫?!

李柔風再也無法置身事外,無聲無息地扶著牆走到窗下。那窗扇密閉,然而他耳力絕佳,清晰聽見了房內通明先生問道:“大魏出動兵馬多少?”

蕭焉極低聲地道:“據前線來報,大魏號稱四十萬人,以我估計,實際兵力有二十餘萬。”

通明先生靜默不言,蕭焉又道:“大魏軍隊能戰者總共也就這個數,這一回傾巢出動,看來是想趁此機會將我們一舉剿滅,以絕後患。”

通明先生道:“我方軍隊準確數量多少?”

蕭焉道:“八萬。倘若再加上楊燈、蕭子安舊部可信可用者,至多十萬。”

二人沉默了很長時間,正當李柔風開始焦慮時,聽見通明先生低聲道:“這麽看來,陰間人是不用不行了。”

“先生眼下已經尋得多少陰間人?”

“四千餘。”

“陽魃多少?”

“一個。”

“夠用嗎?”

“隻要張翠娥心甘情願與我們配合……”通明先生異常堅定地說,“綽綽——有餘。”

李柔風一下子靠在了冰冷的牆壁上。

蕭焉送通明先生出門,抬眸便見李三公子披寒月風露,立於中庭。

李冰李冰,蕭焉初時見他,心想如此一個風流多情的少年,怎麽就起了這麽一個冰冷無情的名字?所以蕭焉在他弱冠之年,賜他表字“柔風”。

誰能料到,他如今竟越發有了他本名的意味。

但李柔風月色清光下的孤蕭身影,讓蕭焉想要忘了眼下的處境,忘了連日來的疲憊與寂寥,隻與他親近。

通明先生也看到了李柔風,向蕭焉投來示以警醒的一眼,對蕭焉揖別道:“殿下繁忙了整日,需早些歇息,養精蓄銳。”

他這是對蕭焉的提醒,也是對李柔風的警告。

通明先生出了院子後,蕭焉向李柔風走近兩步,低聲道:“何時來的?”

李柔風道:“剛到。守衛說殿下正在見客,我便在此處等殿下。”

蕭焉凝望著他,歎道:“你能來這裏見我,我很高興。”

李柔風微微皺眉,之前幾次他求見蕭焉,都是循君臣之禮,請人通傳,並未踏進他的院子。

蕭焉是在責備他對其疏遠。

李柔風低眉,道:“殿下這麽晚還未歇息,可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

蕭焉揉了揉眉心,笑道:“無事,都是些軍政瑣事,過去尚有維摩與我分擔,現在都得自己來。”

蕭焉說得輕快坦然,李柔風卻避不開其中的“維摩”二字,他知道這兩個字,於蕭焉是血與刀。

李柔風道:“當真沒有嗎?倘若有,臣也可以為殿下分憂。”

蕭焉負著雙手,仍是笑道:“當真沒有。我一直喜歡晚睡,你又不是不知。那時候尚有你催著我把那晚睡的習慣改過來,如今卻沒有了。”

蕭焉這是句句都在誅李柔風的心!可他在籌謀什麽,為何又不敢同自己說?是怕自己為了張翠娥,與他翻臉嗎?

李柔風緊咬牙關,手指在袖中顫抖,他忍住了,平靜抬手施禮道:“既是無事,殿下,那我便告辭了。”

他轉身離開,走了幾步,蕭焉追上來,從他身後拉住他的手。李柔風手指僵硬地一抽,蕭焉怔了一下,緩緩放開了。

他聽見蕭焉在身後道:“柔風,明日傍晚,我想去雞鳴寺拜見一名高僧,在寺中寄宿一晚,你——”蕭焉頓了一下,低聲似是懇求,“你可否與我同行?”

李柔風定住,片刻後回轉躬身施禮道:“是,殿下。”他快步離開了蕭焉的院子。

張翠娥一覺醒來已是午後,穿好衣衫走出去,看見旁邊的房門緊閉,陰間人的氣息從門縫中溢出來,也不知道李柔風在裏麵做些什麽。她抬起手想敲門,猶豫了一下,手還是落了下去。她轉身走到屋外,喚了婢子備餐備藥。

午餐很豐盛,張翠娥過去從來沒吃過這麽多的大魚大肉。她不挑食,認認真真地往嘴裏塞,吩咐婢子:“去叫李三公子出來吃點吧。”

李柔風應聲出來,嗅到餐桌上的氣味,道:“今日做的是鯔魚?”

婢子喜道:“三公子當真名士風流,一聞便知。”

李柔風道:“此魚需生薑配之,才別有風味。你去討些生薑來,記住,必須是蜀薑,別處的薑,沒有那種勁道。”

婢子瞠目道:“可是府中沒有蜀薑啊。”

李柔風道:“那便出去買吧。”

婢子無奈退下。張翠娥道:“不過吃條魚,你何必這樣為難她?現在這種時候,有魚吃已是大幸,多少人連薑都吃不到。”

李柔風沒有接她的話,卻放下筷子,道:“娘娘,我送你走吧。”

張翠娥並沒有停下吃飯,隻是隨口問道:“走?走去哪裏?”

李柔風道:“大魏的軍隊很快就要到了,城中不安全,你得出城。”

張翠娥抬眉道:“那你呢?”

李柔風道:“我不能走,我若走了,便是臨陣脫逃。”

張翠娥含了塊魚,冷笑道:“我走了,你怎麽辦?蹲在佛像邊上拿木魚兒敲別人的頭嗎?”她刻薄嘲諷道,“李柔風,我看你是重新得了富貴,想言而無信,把我棄了吧。”

李柔風知道她誤會他了,他性子極好,耐心道:“娘娘,你是陽魃,可以驅使陰間人,我隻怕……你會遭人利用。”

張翠娥的筷子忽然在半空中停了下來,她問道:“你這是何意?”

李柔風猶豫了一下,道:“娘娘,你是善心之人,你拿法遵的那本訣譜,隻為學一個祓魔咒,保我一人。可通明先生不一樣,他拿那本訣譜,是想借陽魃之手,禦使天下陰間人。”

張翠娥何其機敏,自然聽得出他的意思,她又兀自吃一口雞,慢慢嚼爛了,慢慢咽下去,慢慢道:“通明先生不是澂王的人嗎?就算禦使陰間人,那也是為了守城吧。”她喝了口雞湯,拿布巾拭了下口唇,淡笑道,“倘若真有這回事,你不是應該來勸我助蕭焉一臂之力嗎?”

出乎她的意料,李柔風竟笑了笑,道:“建康城中駐軍十萬,豈無一人是男兒?竟要讓女人和死人去殺敵禦城,算什麽英雄豪傑?便是奪了天下,又豈不讓人笑話?”

張翠娥愣怔在那裏,忽地,一滴水落將下來,將至桌麵時,她稍稍側臂,讓那布衣無聲無息地接住,未讓耳力敏銳的李柔風聽到。

李柔風道:“娘娘,盤纏、地圖、衣裳、幹糧之類的我都給你備好了,我知道範宅下方有一條密道,能直接通到城外。一個時辰之後,蕭焉會起駕去往雞籠山雞鳴寺,範寶月也會同行。我和他們一起走,會盯住他們,娘娘你就快些出城快些逃走吧,今天的藥,就別再喝了。”

張翠娥半晌沒有說話,許久,她喑喑啞啞地說:“那如果城破了呢?如果,這次敗了呢?”

李柔風搖頭道:“不會的。”

她向他仰起頭:“萬一呢?我說萬一呢?”

李柔風道:“城破了,就再守一城;這次敗了,便臥薪嚐膽,擇日東山再起。”

她低低一笑,道:“李柔風,我還盼著早日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與你成親呢。”

李柔風鼻子一酸,道:“我瞎說的,你想成親,我們現在便可以成親。”

房中供著佛像,佛像邊便有線香。李柔風拈了三根,又給張翠娥三根,張翠娥初時不接,李柔風道:“莫非你不過是葉公好龍,並不是真心想嫁我?”

張翠娥一怔,他便把線香放進她手中令她緊握。李柔風拉著她走到屋外,向東方下拜,道:“乾坤日月為證,我李冰今日與張翠娥結為夫妻,生生世世,生死不渝。”

張翠娥聽見他說“生生世世,生死不渝”,不由得落下淚來,道:“你何必許我這麽多時間,一世我便夠了。”

李柔風說:“我現在是個陰間人,也不知屬於哪一世,我隻怕天地神靈聽不懂,便把所有的都許與你。”

張翠娥緊咬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她拿著香,終於慢慢地跪下去。

他又領著她向南邊的澂州方向下拜,道:“爹娘、兄嫂、李家的曆代祖先,我娶張翠娥做新婦了,你們都須記住她、識得她,勿要嚇唬她,她是個陽魃,你們也勿要畏懼她。”

張翠娥含淚,跪地稽首道:“我不知道我的爹娘是誰,以後你的爹娘便是我的爹娘了。”

他又向張翠娥下拜:“娘子。”

張翠娥向他下拜,張了張口,好艱難才說出兩個字來:“郎君——”

李柔風微笑:“娘子,今日禮節簡陋,委屈你了,新嫁娘的衣裳,為夫以後補給你。”

張翠娥淡笑了下,道:“穿過兩次了,沒什麽意思。”她低聲自言自語道,“反正穿了,你也看不見。”

李柔風伸手將她摟入懷中,低頭吻她的嘴唇,卻被她避開。李柔風低聲道:“都娶你了,反倒不給親了嗎?”

張翠娥道:“你把我放走了,蕭焉恨你怎麽辦?”

李柔風怔了一下,緩緩道:“他若要恨我,那便恨吧。我隻是不想讓我自己恨自己。”

雞鳴寺是建康城中的一座古寺,兩百多年前,石頭城初建之時,雞籠山上便有了道場。

古寺中有老僧,雖已垂垂老矣,卻仍心中清明,蕭焉每年都會上山一次,與老僧徹夜長談,問道解惑。

這日,蕭焉抵達雞鳴寺,便按照老僧的指引,用齋後沐浴,在眾香佛中安睡數個時辰,直到子時饜足醒來,入精舍與老僧談話。

李柔風一直跟隨著他,而他竟極是虔誠,從頭至尾沒有多說過一句話,更沒有提到陽魃與陰間人的事情。

李柔風便耐心地等。蕭焉是獨自入的精舍,李柔風便在精舍外的院子裏等,一等等到五更天,蕭焉才出來。

蕭焉依舊披了大氅,見李柔風仍是一襲單衣守在外麵,問道:“不冷嗎?”李柔風道:“陰間人不畏冷。”蕭焉為他撣去發上的露水,道:“理是這麽個理,但你還是會感覺到冷,就像你也會覺得餓一樣。”他不由分說,脫了大氅披在李柔風身上將其帶往自己的禪房。

李柔風沒有推拒也沒有掙紮,覺得這般做反而矯揉造作,沉默著隨蕭焉進入他的禪房。

禪房中暖熱許多,有隨行內侍提前點起青燈,照出房中一片古樸靜謐,蕭焉命內侍都退下。

李柔風解了大氅,卻因為看不見,不知應放在何處,蕭焉及時接下來,掛到了門邊的衣架上。

蕭焉道:“你兄長真真對你太苛刻,何苦要多此一舉將你藥盲,如今諸多不便,隻是苦了你。”

李柔風低眉道:“多謝殿下。”

蕭焉道:“有何可謝?便是讓我做你一輩子的拐杖,又有何妨?”

聽到“拐杖”二字,李柔風卻驀地想起張翠娥。初時他沒了拐杖便不大敢走路,張翠娥卻一見他用拐杖便狠狠地打他。

她真的是因為嫌棄他拿拐杖不好看嗎?她卻連爛成那個模樣的他都不嫌棄。

他至今還記得她當時是怎麽罵他的——你一個陰間人,耳朵鼻子不好使還是怎的?離了拐棍就活不了還是怎的?再敢用拐棍,我打斷你的腿!

她說她會死,而他會永生,她隻怕是在那時候,就在訓練他不要依賴任何東西,無論是拐杖,還是於他而言如同拐杖的人。

蕭焉見李柔風一時出神,雙眸茫然暗淡,以為他心中有所觸動,走近他,低沉喚地了一聲:“柔風。”

李柔風聞聲抬頭,蕭焉見他容顏如玉,黑白分明的眸中閃爍著追逐自己聲音的光,心想,分明就還是初初那個與他秉燭清談的李柔風。他想,無論如何,李柔風都是不可能放棄他一個人的,無論如何,就算李柔風知道他想讓張翠娥去禦使陰間人也是如此。

李柔風斂眸,低低道:“殿下,今時不同往日了。”

“有何不同?”

“時不同,勢不同,人——”李柔風忽然悲愴,頓了一頓,說:“也不是之前的人了。”

他說的是他自己,蕭焉想,眼前的人周身泛出絲絲縷縷的陰冷之氣,讓他心中感傷,萬分不忍。

“那舊情呢?”蕭焉追問。

李柔風道:“舊日情義,如何能忘。”

蕭焉負著雙手,背著他走出幾步,道:“既是如此,我們為何不能像過去一樣?人生在世,何其孤獨……”

他轉身凝望著李柔風:“人生漫長,帝者最孤。我隻希望,隻是希望你能一直和我走下去。”

李柔風目中閃過哀切,仿佛越過了久遠的時光,又回到今時今朝,漸漸平靜下來,融進了一絲決絕。他說:“殿下,那些都太遠了,不當由我們去想。”

蕭焉負著雙手,目色漸漸轉冷:“那你覺得,我們現在應該想什麽事情?”

李柔風已經感覺到蕭焉話語中所散發的冷意,他並非不熟悉。蕭焉為王,自然有他的鐵血手腕,隻是自己過去並不太上心罷了。

李柔風抬起頭,仍開了口:“請殿下不要在守城之戰中,讓陽魃去驅使陰間人。”

蕭焉聲音一沉:“你知道了?”

李柔風道:“我聽到了。”

蕭焉冷聲道:“所以你今夜答應與我來此,是打定主意做說客來了?”

李柔風低聲道:“我是為殿下的聲譽著想。”

“這不是你應當考慮的事情。”蕭焉道,“你想過嗎?倘若不用陰間人,十萬臨時拚湊起來的兵去硬抗二十萬魏軍,就算能守住建康,死傷會有多大?”

“那殿下又想過陰間人是什麽嗎?陰間人和僵屍、鬼怪,有什麽不同?”李柔風的聲音忽然高亢起來,這是他頭一回和蕭焉分庭抗禮。

他道:“殿下也知曉,陰間人會覺得冷,陰間人記得舊情,殿下感覺得到的,陰間人都感覺得到,殿下記得的,陰間人都記得。這樣的陰間人,殿下要把他們當作妖怪,當作無知無覺的刀用嗎?”

他說得很冷靜,沒有一丁點激昂和衝動,然而蕭焉的臉色隨著他的話語,一點一點地變化著,聲音冰寒得沒了任何溫情,他道:“李柔風,你果真變了。我一直把你當人看,但你……”

那幾個冰冷的字終於從他的唇齒間刺出來:“你已經,不是人了。”

李柔風平靜地說:“被掛在城樓上的時候,我終於想明白,我確實已經不是人了。”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蕭焉在心中想,然而,柔風,我終究待你不同。

“在十萬將士和四千陰間人之間,你認為我會選擇誰?”蕭焉冰冷地說,“李柔風,你不要太天真。”

李柔風懇切道:“我不是天真,殿下,陰間人逆天地大道,絕不能隨便用,用了,天下會大亂的!”

蕭焉怒不可遏:“李柔風!那你給我個辦法!”

“我。”李柔風道,“擒賊先擒王,我去殺了大魏的大將軍,剩下的,便好辦多了。”

“你——”蕭焉驟然說不出話來!他終於明白李柔風的意思了,終於知道李柔風的腦子裏在想什麽了!他說不要想那麽遙遠的事情,說他從來沒有忘記過舊情,他根本就是已經想明白、想清楚了,下了決心要去做這件事情!他要怎麽去殺那大將軍?屍變吧?像殺蕭子安一樣吧?然而他連陽魃都送走了,若真屍變,還能活著回來嗎?!

蕭焉氣到渾身顫抖,氣到眼睛都變得血紅,沒法再做那個冷靜、處變不驚的澂王。他一把揪住李柔風胸前的衣襟,厲聲道:“你休想!

“李柔風你給我聽著,別說讓我負四千陰間人,就算讓我負十萬將士、讓我負盡天下人,我也絕不會再讓你去送死!”

雞鳴寺中響起了一聲雄雞的啼叫,一聲緊連著一聲,一聲帶出許多聲,激**起整座雞籠山、整個石頭城雞鳴聲的漣漪。

李柔風眼中的光澤淡去,他靜靜道:“由不得你。”

蕭焉死死地盯著他,那目光像要把他釘穿,聲音破碎地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來:“好——咱們且看,是由我,還是由你!”

何為叢林?

草不亂生曰叢,木不亂長曰林,其中自有規矩法度。佛門之中,僧伽聚居之所,譬如大樹叢聚,亦稱叢林。

眼下,建康城外,采石硐天之上的那片巨大荒野中,便出現了一座叢林。

一座奇特、世間罕見、佛與陰間人的叢林。

無數佛像,石頭做的,木頭做的,鍍金的,澆銅的,巨大如丘的,微小可立指掌的,拈花微笑的,怒目圓睜的,整整齊齊、錯落有致地壘放在無垠荒野上。

旋渦一般的大風攪起飛花秋葉,又將僧人海潮般的梵音送入佛像的叢林,聲聲送達諸天。

佛法的清淨微妙之氣與冰冷凶煞的陰氣在這片荒野上奇跡般交會凝結,連草葉上結的霜都比平時濃密一些。

佛像之間端端正正坐著的便是陰間人,數千之眾,密密匝匝,初初一眼望過去,能讓人不寒而栗,全是陰森森的屍身,死狀各異,扭曲恐怖,幾乎沒有一個是完整的人。

更可怕的是,這些人坐著宛如石雕,一動不動,一雙眼睛卻都是活的,隨著風吹草動而轉動,裏頭裝滿了恐懼、費解、無望、悲傷……這裏像一片苦海,像一座地獄,人世間任何一種不快樂的情緒,任何一種苦難的情緒,都能在這裏的眼睛裏找到。

張翠娥忽然覺得,這些陰間人也是佛像。這個亂世的百樣生動,萬千栩然,便在這片佛與陰間人的叢林裏了。

“都被施以定屍咒了嗎?”張翠娥問道。

通明先生道:“不錯。這四千多陰間人,不用定屍咒,還不亂成一鍋粥?用定屍咒也有個好處,在佛氣不盛的時候,也能延緩他們的腐朽。”

張翠娥緩步走到陰間人的陣列中去,烈日豔陽般的陽氣破入佛氣與陰氣之中,登時如墨汁入水,滲透開去,所有的陰間人都像突然被激活了一樣,眼睛中放出別樣的光彩,射出貪婪而饑渴的目光,齊齊地向張翠娥望過來。

之前張翠娥還沒覺得有這麽令人作嘔——這些時日以來,每到晚上,李柔風出去會客的幾個時辰裏,通明先生便會帶著她到亂墳場,到鬼市,到秦淮河上,到種種拋屍處。或許是因為建康城三易王旗的那一場滔天大亂,這個世間的陰氣積蓄到了噴薄而出的境地,每天晚上都能有數百陰間人從屍堆裏活過來,張翠娥什麽都不用做,往亂墳場邊一站,便有無數蛆蟲般的屍體蠕動著向她爬過來。陽魃的火焰冷靜卻妖豔招搖,像夜中勾引飛蛾蚊蟲的燈,屍身一靠近便著了通明先生的符咒,像活魚一樣掙紮著落入網中。

可能是因為實在太多了,又是白日,一切邪惡都看得真切。

所有這些猥陋、毫無克製的目光張翠娥極為厭惡,她腰間刀鞘中的柴刀在隱隱鳴響,想要除去這些眼睛,想要殺掉這些陰間人。

通明先生一直在密切盯著抱雞娘娘的表情,漠聲道:“你憎惡陰間人,是嗎?”

張翠娥手按著柴刀,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通明先生收回落在她臉上的目光,輕描淡寫道:“看來你被陰間人欺負過。”

“你閉嘴!”

通明先生又淡又冷地一笑:“沒關係,這些陰間人,如今都得受你驅使,對你唯命是從。這些時日我教你的那些手訣和符咒,你可都記清楚了?”

張翠娥點頭:“記得很清楚。”

“那麽今日最後操練一下陣法吧。”

張翠娥望了通明先生一眼,諷道:“看來說什麽先生是淡泊名利從不出世的隱士高人,什麽於道家法術上一無所知,全是騙人的。你和法遵也沒什麽兩樣,你此前看似痛心疾首將他逐出師門,實則是為了放縱他以坐享其成。所謂‘君子遠庖廚’,最是虛偽。”

通明先生冷笑道:“無知婦人!如今道門不昌,自從那張道陵創了五鬥米道以來,愚民便隻崇奉那些符咒印鬥之類的妖法,反倒我等正統道門五術,傳續得日漸艱難。我身為陽隱一門首領,豈能食古不化、坐以待斃?”

張翠娥冷笑一聲,不再言語。誰對誰錯,誰是誰非,最終都敵不過四個字:成王敗寇。

李柔風心中有兩個執念,一個是蕭焉,一個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讓一個已經萌生過死誌的人,再度生出赴死之念,當真不難。她已經一腳踩在泥淖裏,拔不出來,狀極狼狽,那麽她便決定讓兩隻腳都踩進去。

城樓上的時候,她抱了李柔風一夜,李柔風看不到,可她知道,蕭焉也在不遠處站了一夜。

李柔風勸她走,說擔心她身為陽魃會被利用,可他從頭至尾,不曾說過一句蕭焉的不是。他到底是要維護蕭焉的,就算蕭焉錯,他也要讓蕭焉錯得不那麽難看。

她想,那就成全吧。

這所有的一切,都起於她那電光石火之間的一個妄念。

她自欺欺人地想,這些都不是真的。她應該從來沒有在蘭溪邊遇見過李三公子李柔風,也沒有在鬼市遇見過陰間人李柔風,一切都是她的幻想,是她……錯了。

但她到底有那麽一點點難以割舍。像是極細的一條線,她成日睡覺,想睡也睡,不想睡也睡,不去看李柔風,不同他說話。有時候她會產生一種幻覺,這條線不見了,終於消失了,她長舒一口氣的時候,李柔風卻又在那一頭狠狠地一拽,拽得她的五髒六腑天翻地覆,拽得她痛入骨髓。

李柔風拉著她成親,她那時候其實明明已經放棄了,但他以為他在了斷她的執念。她心裏清清楚楚,李柔風那時候和她一樣,也生了死誌。

他說“建康城中駐軍十萬,豈無一人是男兒”的時候,她便知道他已經生了死誌。他不是那種侃侃而談、慷而慨之的人,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中甚至還有一點溫和柔膩,是澂州那邊的軟語,聲調慰人。可他又說得決然,她知道他想明白怎麽做了。

她可能真的太了解他了,他現在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小小心思,都在她心底一覽無餘。她不知道是該悲還是該喜,他愛她了,多少有一些吧,可是這愛不是時候。他說“生生世世,生死不渝”的時候,她覺得,夠了,真的已經夠了。倘若能夠早一些該多好呢?李柔風知道這一世已經給不了她什麽,所以許她無盡的來世。

她想,李柔風真的是個大大的壞人,總是拿那麽遙遠的東西來搪塞她。

她不想要。

時至傍晚,陰陽相交,染著餘暉的天際彌漫著一層厚厚的塵埃,不知是不是大魏二十萬軍隊浩**而來踏起的滿天煙塵。

建康城已經嚴陣以待。城樓上架起了一個臨時的王帳,王帳前鋪著長長的布,篝火在暮色中熊熊燃燒。整座城中,都可見全副武裝的將士步履匆匆,前後往來。所有人都很沉默,沉默中有一種古老而博大的秩序,一種蒼茫而遙遠的忍耐。

張翠娥耳邊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從來沒有這樣複雜過。過去要麽愛,要麽恨,要麽軟弱,要麽凶狠,她還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無常而沉靜。她沒有給自己算上一卦,四千陰間人在她身後,她的人生裏隻剩下無常。

她一身黑衣,綴著陽隱一門的玄法,白色的布帶緊束著她極細的腰,勾勒出她纖細秀麗的身段。生滿了銅綠的鎮魂鈴仍掛在她腰間,隨著她搖曳的步伐叮叮當當地響,在陰間世中聲傳千裏。她的長發高而緊密地束起,在天靈上抓了一個整齊的道髻,幹淨利落,沒有一絲碎發,頭上依然插了一朵雪白的梔子。

這或許是建康城中,最後一場盛放。

昏黑的煙氣中,她走進臨時王帳裏。

“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蕭焉看了看時間:“昨夜和今日辛苦你了。距大魏大軍紮營和攻城還有一兩個時辰,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張翠娥道了聲“是”。

稍後,蕭焉從成堆的案牘中抬起眼來,問:“你怎麽還沒走?”

“他呢?”

“被我關起來了。”

“你確定他不會逃出來?”

“事情是有些難辦。”蕭焉疲憊地揉著眉心,從桌案後站起身來,“他現在可是一具凶屍,惹怒他,他會屍變。”

“為什麽不對他用定屍咒?”張翠娥聲音幹癟地冷冷道。

蕭焉看了她一眼:“你教過他訣文了,是嗎?”

張翠娥一怔,手把手教李柔風訣文,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她都幾乎忘記了。

她點了點頭:“是教過一些,但隻是訣文,沒有教他應天罡。”

“法遵對他施過訣,你也對他施過,你以為以他的悟性,他會參悟不出來嗎?”蕭焉以手按著桌案,看著她道,“如今通明先生都對他無可奈何,無論施在他身上的什麽法訣,他都能解。”

張翠娥蒙了一下,聞蕭焉道:“不過無妨,我把他灌醉了。他喝不得酒,一壇白墮春醪便能讓他爛醉上幾日。”

張翠娥點頭,低頭輕聲吐出幾個字:“那最好不過。”

她將要退出王帳時,忽然止步。

“我想去看他一眼。”她鬼使神差地回頭,嘴唇和舌頭仿佛不是自己的,說,“我想再看一眼。”

這聲音又幹又啞,蕭焉抬起頭來看著她。這個瘦小的女人,裹在黑色的法衣裏,依然雙足伶仃,卻和許多年前他見過的那個小姑娘到底不一樣了。

“就一眼。”她還在低聲地說,語氣很平靜,沒有半分乞憐之意。

蕭焉忽略掉心底翻滾起來的那些複雜得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而且難以理解的情緒,揮了揮手,不再看她。

“去吧。”他說。

李柔風爛醉如泥,沉睡不醒,你就算去看他一眼,又能如何?

他理解不了這些女人的心思。

張翠娥不聲不響地離開了王帳,身上的鎮魂鈴一聲連著一聲。蕭焉緊皺著眉,覺得這聲音並不是特別響,不知為何卻壓過了所有其他的聲音。

李柔風在一座高牆深庭的府邸中,所住的房屋之外,窗邊、門邊都有佩刀的甲兵守衛。

張翠娥在進門之前,脫掉了鞋子,摘下鎮魂鈴塞進棉花,掖在腰帶裏。

門口的守衛給她開了鎖,一開門,濃烈的酒氣便襲麵而來。房中奉著尊菩薩,裝飾清貴典雅,床邊有幾枝新花。澂州清貴人家的家宅大抵如是,蕭焉又還給了他一個家。

李柔風醉伏於桌上,地上散著幾個白墮春醪的小酒壇。張翠娥緩步走進去,在他身邊站定。

張翠娥修長的手指落到離他咫尺之處,涼潤的陰氣泛上來,清清涼涼地托住她的指尖。指尖定住,她淡笑了下,想起與他同住無名客棧的時候,她那時想吻他,卻也是這般不敢。

罷了,就這樣吧,從此她便了無牽掛。

桌上的殘酒還剩半杯,她拿起來,無聲地仰頭一飲而盡。

烈酒從上而下一直辣入肚腸,一股凜然之氣升騰起來,借著這股酒勁她狠心轉身,向外走去。

她沒走兩步,忽地腰上一緊,先是一隻手鉤住了她纖細的腰,隨即整個人都落入了他的懷中。他將她抱得緊緊的,嘴唇壓著她的發頂,啞聲問道:“娘娘,你怎麽回來了?”

他怎麽醒了?不是說他能爛醉上數日嗎?張翠娥心道不妙,奮力一掙,道:“你在做夢。”她脫出他的懷抱,便要奪門而出。

他跌跌撞撞,腿和手卻都比她長。一番亂七八糟的爭戰之後房門砰的一聲撞上,她被實實在在地壓在門背後。她咬著牙沒有痛哼出聲,他卻在摸她的身子。

“果真是在做夢。”他輕哼,門外的守衛喊:“抱雞娘娘!”她一扭頭,他的手心撫過她身上涼滑如水的黑緞法衣:“你怎會穿這樣的衣裳,又怎麽會做這樣女道姑的打扮?”

門外守衛的聲音成了被他徹底忽視的背景:“先別開門!開了萬一李公子跑出來怎麽辦?”

他用鼻子和臉去蹭她細柔的臉頰,動作極親密極纏綿,他喃喃:“我對你的想法怎麽已經荒唐到了這種地步。”他雖說著“荒唐”,語氣裏卻帶著鬆鬆散散的笑,張翠娥在混亂中瞥見了他的嘴唇,他的笑著實和風細雨一般潤。

他一下將她抱了起來,酒醉下步態不穩,很快嘩啦啦地撞到了桌子,杯子在地上裂成碎片。張翠娥不停掙紮,嗬斥道:“李柔風,放我下來!”他卻將她放倒在了**。

他一揚手,厚厚的床幔便落了下來,遮住所有光時,張翠娥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麽。她瘋了一樣掙紮,卻顧著外麵有人,不敢大聲喊,也喊不出聲音。然而她到底勢單力薄,又怎麽對付得了正當盛年兼酒醉的李柔風,很快便被壓在身下解盡衣裳。她和他的衣裳都被他呼啦啦地扔出去,散了一地。他從上到下地摸她,一寸一厘都不放過,摸得她汗毛倒豎毛骨悚然。她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剪短了指甲的手指深深掐進他的肩肉中去。

她周身都滲出冰涼的冷汗,比他還冷,身體瑟瑟得像一株風中的殘柳。她的靈魂離開了,這一瞬間她也放棄了所有抵抗,緊閉著眼睛緊閉著嘴唇任他施刑。她腦海中一片空白,讓自己什麽都看不到也感覺不到,長長的頭發像河流,徘徊在他與她的身體之間。

她的靈魂忽地就墜了下來,跌進了她的身體裏。那一瞬間,他抱緊她,伸手拂開她額上被汗水粘連的長發,低低地連聲又喚:“翠娥,娘子,翠娥。”

這是真真正正的澂州口音,如果她沒有南下時路過蘭溪,沒有遇見他,她不知道世上竟有人用這樣綿軟悠揚的聲腔說話,她不知道世間竟有這樣的人。然而他變成陰間人後,便極少再說澂州話。他在建康城說官話,叫她“娘娘”,氣急時叫過她一聲“張翠娥”,成親時叫了她一聲“娘子”,都是說標標準準的官話。

然而這是他頭一回叫她“翠娥”,用澂州話,語調溫軟而又柔膩,總讓她想起遇見他的那個春日,蘭溪邊惠風和暢的春日。她又想起街頭上用竹簽子拉出絲絲縷縷的飴糖,甜得要化,別人追著要打死她她也要吃。她想他如果不是因為叫她的話,這輩子他嘴裏大約都不會吐出這樣土氣的兩個字。澂州話裏發不出“娥”這個單音,被他念來,便像是“翠兒”,她聽著,知道她這輩子真的放不下李柔風了。

這一輩子,她無父無母,無人愛她,這樣叫她的,隻有李柔風。

李柔風緊緊地抱著她,他知道她疼了,但他要她,要得依然熱烈,卻不張揚。她覺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膚都在與他交纏。她整個人都軟了下來,石頭崩裂成了柔軟的泥。她想她竟然還可以是泉,泉是可以生出水的,李柔風把她掘穿了,掘出了她身體裏的泉眼,她的每一個泉眼裏都湧出溫暖柔軟的泉水,滋潤她自己,也滋潤她身上的人。

她聽到泉水蔓延的聲音,羞恥感忽又回到她身上來。她過去麻木了,在宦人麵前赤身**習慣了,視此為刑罰,卻忘了何為羞恥。可現在她緊閉著眼縮在李柔風的頸窩裏,聽到有人推門進來,腳步聲不止一個人,她忽地像隻穿山甲,收縮成小小的一團掛在他身上,那些人在床前停下,李柔風也忽然停下了,頭埋在她發間喘息。

她羞恥而緊張,一動也不敢動,渾身都緊繃著。

那些人又走了。她想起那些養蠶人的家中,巨大的桑麻紙上趴著無數兩兩相交的蛾子。誰會去分開兩隻交尾的飛蛾呢?

門被掩上,她終於渾身鬆弛下來,喘了口氣,他似是隨著她的鬆開低低呻吟了一聲,又將她緊抱在懷裏。

她嗅著他身上的清潤氣息,這時候帶了絲絲令人臉紅心跳的綺靡。

他抓著她綿軟無力的手按到他自己身上,喃喃念道:“翠兒,翠兒,我終於記住你長什麽樣子了,你摸摸我,也記住我吧。”

他拿著她的手在他臉上滑過,讓她在黑暗中摸他的眼睛、鼻子、嘴唇……鼻子忽地一酸,她終於明白了,他不是有意侵犯她的,倘若他不是以為他自己在做夢,恐怕也不會對她如此肆意妄為。他從來沒有想起過她長什麽樣子,其實就算想起了,這七年多過去,她也早已變了模樣。

他在她耳邊輕聲吐氣道:“翠兒,若是我以後來找你,你要記得我。”

她想,這還用問嗎?就算他化成一堆骨頭、化成灰,她都能認出來啊。喉嚨裏有些哽咽,她鼻音重重地嗯了一聲。

她撫摸他光滑流暢如一尾長鯨的脊背,想著,她肖想十年的男人,為何摸起來盡是苦澀呢?不不,現在他是她的了,她應該高興才對,她應該歡喜才對,她應該放縱才對。

她輕輕地收攏身體,仰頭去吻他,同樣摸進他隱秘的世界中去,蟄伏在她身體裏的凶物驀地又蘇醒了,開始撕咬她。這一回她不害怕了,這是她的陰間人,她的李柔風,她的新郎君,她的小小歡喜,哪怕隻有一兩個時辰也好。

這是一片混沌。金色的烈焰在陰間世中熊熊燒起三千丈高,逆世而生的陰間人也從未如此強悍過,至陰至寒的屍氣被陽魃的身體滋潤成蓬勃而巨大的一團,這一夜府邸中的木葉俱落盡,白露化為寒霜。

張翠娥不知道自己與他**了多久,她忘了一件事,陰間人被消耗的身體在陽魃身邊總能飛快複原,他竟不知饜足。她恍恍惚惚地想陽魃與陰間人竟還有**死這一條路,她也終於承受不住,懇求他:“柔風,你饒了我吧。”

她仍是用一壇白墮春醪將他灌醉。白,墮,春,醪,她慢慢地念著這四個字,這名字起得真好,像她相識李柔風的一生。

她細致地穿衣,細致地梳頭,穿完衣梳完頭,又去給李柔風穿衣。銅鏡前燒著明燭,她一絲一縷地為他梳頭,漆黑的頭發掉去一根,她輕輕一揉,又一根飽滿光澤的青絲順著她的指尖生長出來。

她長指間纏繞著他水澤一般的頭發,一點一點地梳過,心中也一點一點地沉靜下來,梳過最後一把發梢,也梳落她最後一點執念。

她將他在銅鏡前扶正,看著鏡中三春麗水一般的相貌,將他慢慢放下來,讓他伏在桌上依然如方才一般睡去。

她低頭輕輕地吻他涼玉一般的臉頰,說:“人都說寧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人人都憎恨這亂世,獨我喜歡這亂世——”

她涼涼地笑了笑,眼淚落將下來。

“若不是這亂世亂了天地大道,亂了人間秩序,我又怎會,與你走到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