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亂世

李柔風去刨了個蜂窩。荒野上開遍野花,他聽到蜜蜂嗡嗡嗡地扇動翅膀采蜜的聲音,便追著蜜蜂尋到了蜂巢。

他不知道蜂蜜是怎麽采的,不知道在采蜜之前,要先用煙熏走蜂巢上的蜜蜂,他甚至都忘了拿件衣服把頭包一包。

他就是生采,爬到樹上,用一雙手去把蜂巢剝下來。那些蜂凶狠地往他臉上、脖子上、**的手腕上蜇,甚至鑽進他半濕不幹的衣服裏。

多疼啊,他知道自己腫得像頭豬一樣,但現在管不了那麽多了。他過去是絕不會做這種事的。風度翩翩?他過去雖未見得有那麽惜容,但也絕不願意讓自己難看成這副模樣。

他不停地搖蜂窩,把附著在上麵的蜜蜂活生生地驅走。地上蜇人後死去的蜂掉了一大片,但他更有耗下去的體力和耐心。

剩餘的蜂絕望地離開了,耳邊再也沒有了嗡嗡聲。腫脹得比泡久了水還難看的李柔風抱著蜂巢,慢慢走到張翠娥身邊去。他慢慢扒拉著蜂巢,一塊兒一塊兒像剝石榴一樣往外掰,終於摸到黏黏的,又甜又香的蜂蜜了,這蜂蜜比他在鬼市上買的蜜水還要濃稠一百倍一千倍。他在地上采到了大片的光滑葉子,卷成一個錐形的小筒,把蜂蜜灌進去,捏開張翠娥的嘴喂給她吃。

他一點一點地喂,有十足的耐心:“娘娘啊,你不是說以前生病,郎中都治不好你,一個牙婆用一碗蜂蜜水把你灌活了嗎?”她說的每句話,他發現他也奇跡般記在心裏,過去聽的時候沒什麽知覺,這時候想起來,句句燒心。

他喂了她不少蜂蜜,但也不敢喂太多。她許久沒好好吃東西了,他怕她的身子一下子受不住。她依舊沒能醒過來,但至少那些蜜都灌下去了。他想,她能吃下去就好,他會救活她的。他用柴刀砍了個竹筒,把剩餘的蜂蜜都灌了進去。他腫腫的指頭摸了摸她小小的臉頰,手指上又疼又脹的,已經沒什麽知覺。他的手腫起來,幾乎能把她的臉都包在掌心裏。

“娘娘,你這麽喜歡吃蜂蜜,以後天天喂給你吃啊。”

他靠著陽光辨別方向,走回到來時的路,白馬已經不見了,大黑馬還忠實地等在那裏。他抱著張翠娥騎上馬背,看不見路,便讓大黑馬自己尋路走。馬背上搖搖晃晃,張翠娥在他懷裏搖搖晃晃,他想起和張翠娥相遇的第一夜,她帶著他去看楊燈的死期,那會兒也是這樣坐在大黑馬上。隻是那時候她野蠻凶殘,他雙手成骨,又豈能想到如今是這樣的際遇。

大黑馬徑直帶他們回了建康城。城門加派了人手守衛,出入仍是查看照身帖。張翠娥瘦脫了相,李柔風渾身也沒消腫,一群守衛盯著李柔風大聲嘲笑,然後像趕豬一樣噓噓著讓他們進去。大黑馬釘了馬掌的鐵蹄在青石板路上嗒嗒想,一路往老宅走去。

李柔風摸著自己的指尖,一切依舊完好無損,張翠娥依舊閉著眼安安靜靜地在他懷中搖搖晃晃,他心中忽然覺得很靜謐。

老宅的大門敞開著,大黑馬一下便闖了進去。

小丁寶大叫一聲:“娘娘!三郎哥哥!”然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楊燈的刀鋒穩穩地對準了他尚細嫩的喉嚨。

“娘娘!三郎哥哥!他們要放火燒房子!我過來攔著他們,他們就要殺我!”

小小孩童,豈知拿刀對著他的是誰,拿刀對著他的人,又是為了什麽。

“嗬,夠膽,你們竟然還敢回來。”

李柔風抱著張翠娥下馬,大黑馬自己慢悠悠踏回院子的一角,去蹭了蹭毛驢的頭。

李柔風抱緊張翠娥,淡然道:“我們不回來,你也有辦法逼著我們回來,不是嗎?”

楊燈咧嘴笑了一下,笑容看起來很莽,其中卻藏著無情的機心:“先燒這房子——”他翻過刀刃,用那後鉤起來的尖銳刀尖輕輕劃過小丁寶的脖子,在那將來會長出喉結的軟骨處忽地用力一鉤,小丁寶登時悶悶地號了一聲,豆大的眼淚滾了出來。

“再殺這孩子——”

李柔風的心隨著小丁寶的那一聲號猛地一抽,他向前一步,正要說話,忽聽見汪的一聲叫——那隻小黃狗不知從什麽地方躥出來,跳起來凶狠地在楊燈手上咬了一口。楊燈沒料到竟會中這隻小畜生的招,目露凶光,飛起一腳踢在小黃狗的肚子上。

小黃狗慘叫一聲,高高地飛了出去,撞到院中滿排的梔子花樹上,點點鮮血濺紅了雪白的梔子花。

小丁寶嗚嗚地哭了起來。

李柔風靜靜地聽著小黃狗的慘叫,聽著小丁寶的哭聲,輕輕道:“放過這孩子,這孩子是娘娘收養的,和我們沒什麽關係。”

楊燈冷冷道:“憑什麽?”

“我幫你去殺人,殺你想殺的人。”

“誰是我想殺的人?”

李柔風深吸了一口氣。雖看不見,但他知道這院中還有其他人,其他士兵,以及楊燈身邊的親兵。

但楊燈這樣問,顯然已經肆無忌憚。

李柔風緩緩張口,清晰吐字,道:

“吳王,蕭子安。”

吳王蕭子安此刻正在宮中,繞著一個青銅鼎踱步,身邊坐著老太尉等幾名朝中威望甚重的公卿,還站著好些個長袍黑髯的文士在交頭接耳地商議。

“你們都算孤朝中最有學識的人了,竟然連這青銅鼎上的文字都認不全?”

幾名文士頓時安靜下來,一個個麵紅耳赤。其中一名年長的分辯道:“殿下,從這青銅鼎上記載的時間看,當是‘盤庚遷殷’之後,卜官推算出來的兩千年國運。但盤庚遷殷乃一千八百多年前的事,那時候的金文流傳下來的本就不多,我們哪能全部識得?”

吳王卻絲毫不理睬他的辯解,道:“既是兩千年國運,豈不是正好算到咱們現在?也不用你們全部識得,最後幾個字,難道也不識得?”

幾名文士一時語塞。最後算到大魏國運的一段,他們確實不識得。

“沒用的東西!”吳王怫然甩袖。

兩漢以來,讖緯之學十分流行。尤其是大魏衰敗、群雄並起之後,屢被大魏皇帝禁止的讖緯之書忽又死而複生。通明先生所得到的圖讖,便預言了大魏的改朝換代,隻是那圖讖提到“亡魏必蕭”之後便戛然而止。

蕭子安心癢癢。他毫不懷疑這“亡魏必蕭”的“蕭”指的就是蘭陵蕭氏,然而究竟是哪個“蕭”呢?是他蕭子安,還是那個從小就和他作對的蕭練兒?他迫切地想知道。

他留著蕭焉不死,就是要過足這個讓所恨之人成為他的階下囚的癮。

蕭焉不是厲害嗎?不是從小就被族中人認為是他蕭子安所難以比肩的嗎?明明他才是兄長,可那蕭練兒眼中對他從來沒有半分尊重。還有殺子之仇——他的那個孩兒,好端端地怎麽就在他與蕭練兒爭權間死了?若非蕭練兒下的毒手,又還能有誰?!

所以他要留著蕭焉,讓蕭焉嚐嚐眼睜睜看著身邊親友愛人一個一個死去的滋味,要讓蕭焉親眼看著自己最心愛的兒子苦苦掙紮之後死在自己眼前的滋味,要讓蕭焉嚐一嚐這種地位的人難以嚐到的絕望的滋味。他自認是個好兄長,親手為族弟蕭焉獻上豐盛的筵席,全天下的饕餮盛宴、人世間的樣樣滋味,他都慷慨大方地送給族弟親口嚐一嚐。

數日前,聽聞有淘金者在江中挖到了一個青銅鼎,鼎上刻的是最古老的金文。這青銅鼎很快流傳到了建康城裏的士族手中,幾番鑒別,確認是殷商時期的古物不錯。千年前的古物固然珍貴,其上的文字,看上去竟都是讖語,說的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預言。士族不敢怠慢,立即將其獻入宮中。

這個青銅鼎大大地吊起了吳王的胃口。從方才那些文士細細辨別出的可讀部分來看,秦朝一統天下、短命而亡,楚漢相爭、霸王絕路烏江,三國爭霸、南北裂國等朝代更迭的大勢,無一不已印證。

可偏偏到了最後一段,裏麵有幾個緊要之字,這幾個文士都不識得。

他蕭子安和蕭焉,到底誰才是天命之人?倘若是他,他現下就去把蕭焉給殺了。一個偽稱天命之人,豈不是和蜉蝣一樣不值一提?倘若是蕭焉,那麽他就要在蕭焉的眼前登上帝位,他要逆天給蕭焉看!

“殿下,老臣倒是識得一人,精通六書與甲骨文字,三代以降,古文字莫不能讀。”

吳王揚眉,見是老太尉,問:“何人?”

老太尉道:“聽說此人和殿下也有過一麵之緣,便是張翠娥在馮總管過世之後,新嫁的那位李三郎。”

李柔風得到傳喚時,向馬車中的阿春施了一禮。阿春忙站起來,笨拙地學著他的樣子也向他施禮。他拜托阿春照顧張翠娥和老宅中的小丁寶,而馬車的不遠處,便裝緊盯著這輛馬車的,是楊燈的親兵。

李柔風知曉,雖然楊燈沒有兵符,整座建康城中的軍隊,卻都已經秣馬厲兵,天戈直指吳王宮門。

城外捉拿蕭焉、剿滅接應澂軍,本就是楊燈的私下行動,倘若讓多疑的吳王知曉,楊燈隻有死路一條。

此刻,楊燈別無選擇。

而他,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李柔風知曉,他此去吳王宮中,是一條絕路,卻也不是一條絕路。

他俯下身來吻了吻張翠娥顏色仍然淺淡的嘴唇:“你活著,我就活著。”

她已經昏迷十來天了。雖然臉頰和身子一日一日地滋潤起來,火焰也旺了許多,但仍沒有醒來的跡象。楊燈派來的大夫瞧過,說是頭被撞傷,得待瘀血漸化,才能醒過來。

李柔風不知道,她是不是並不想醒過來。

李柔風下車,車外有內侍為他引路。吳王王宮就是過去蕭焉居住過的宮殿,李柔風來過一次,但並不感興趣。在宮門口他被細細地搜了身,除了身上衣物,什麽都不許有。隻不過他本來除了一襲布衣、一根發帶,全身上下也並無他物。

去往宮殿的路他已經不大記得,所幸沿途都是在屋簷下,並無陽光直射。指尖雖然有細微的痛,一時半刻卻不會有什麽明顯的變化。他耳力敏銳,道路兩側一些隱蔽的聲音都隨風灌入他的耳中。

“竟是個俊秀小郎。”

“聽說是抱雞娘娘從鬼市上買回來的?”

“別瞎說,我聽禦史大人說這小郎擅識古物,什麽舊物被他一摸,準能摸出年代來,這回是太尉大人薦進來的。”

“那這次為殿下鑒了青銅鼎,多半是要飛黃騰達了。也是——那抱雞娘娘,死了馮時,竟又撿了個大便宜。”

“嘖,三嫁之女,給我我都嫌髒,待這小郎討了吳王殿下歡心,要什麽美人沒有。”

……

李柔風斂了眉眼,仰起頭顱,淡然地跟隨身邊的內侍往前走去。

吳王在殿內候著他,其他公卿和文士也都在。內侍出聲提點,他向吳王行了大禮。吳王並未多言,示意文士出題試他。

六書與古文字形聲韻義,他對答如流。問為何年紀輕輕,懂得這些,他答曰家中以盜墓為生。問從何處來,他答曰舊時乃江北人氏,戰亂中流亡江南。又問如何與抱雞娘娘相識,他答曰於鬼市上被抱雞娘娘所救。

他的這些話,半真半假,真偽難辨,又曾在那些漫長的夜晚裏,被他演練過無數次,無須思考,天衣無縫。

終於考問到青銅鼎,這又怎麽難得倒他。畢竟這鼎的模樣,都是他一刀一刀在竹片上刻出;一個一個的古金文,也都是他一個一個細細斟酌,再極精妙地鐫刻到竹片上去的。他一遍遍地摸過竹片,確信沒有毫厘的不爽;青銅鼎造出來之後,他也一寸一寸地用他那敏銳的食指摸過,確認和他設計的一模一樣。他教鐵匠道士如何做舊,這種事情他過去認真學來,是為了自己辨真假,孰料如今他竟真去做贗品。

這件事情他自與範寶月見過麵之後便開始在心中謀劃,過去謀劃這件事,隻是為了在必要時接近吳王。倘若實在找不到蕭焉,他最後一搏,便是逼迫吳王把蕭焉交出來。

他彼時還未想過要親自手刃吳王,覺得殺王這種事,當是王對王,當是假王之手。而他,隻需要將蕭焉救出來,剩下的複仇,便都交給蕭焉。

但在地底硐天中,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他的心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為何一定要靠蕭焉去複仇呢?

是吳王親口下令殺了他的父母,殺了他的至親兄長,殺了他的族人,也毀了他們的李氏族宅。

他可以做到的,為何還要依賴蕭焉?

他是他們澂州李氏唯一“活”下來的人,這件事理應由他來做。他過去把自己看作什麽呢?看作蕭焉羽翼之下庇佑的一隻雀鳥,他從未把自己看作獨立於蕭焉之外的存在。他雖從不曾向蕭焉下拜,甚至無視世俗禮儀及君臣之別與蕭焉平起平坐,但內心深處,他從沒把自己當作一個獨立的人。

但他是澂州李冰啊,他幾乎已經忘了,隻記得自己是柔風。

他摸著青銅鼎,對吳王說:“三年之後,大魏亡,新帝定江山,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新帝?”吳王逼近一步,急迫地問道,“新帝為誰?鼎上可有讖言?”

“有。”李柔風低聲道,指尖滑過鼎上彎曲的銘文,起筆圓,收筆尖,商王盤庚後期的文字,他模仿得非常好。

明明知道看了也看不懂,吳王卻還是好奇地低下頭,去看李柔風指尖下麵的文字。每一個他們看不懂的文字,李柔風都會娓娓道來,指出這些象形文字的釋義,令他們心服口服。

這幾個字,吳王相信李柔風也會如此做。

然而此刻出現在李柔風腦海中的,卻是兄長的那一雙眼睛,帶著仇恨、怨憤、不甘……他在楊燈身上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個厲鬼。

所有的淒厲叫喊和昔日畫麵狂風驟雨一般湧入他的頭顱中,自己死前痛苦的掙紮與哀求、兄嫂的淚水、父母緊閉的雙眼、百年李氏族宅上的衝天火光……

“長兄歿,幼弟興……”

吳王尚未來得及理解這六個字,便呆滯地發現,他的胸前長出了一隻血手,血手的指甲極長極尖利,銀亮閃光,殷紅的濃稠血液自指甲上滴下去,一顆鮮活的心髒在那隻手中顫巍巍地跳動。

他沒能來得及想這是誰的心髒,那血手向後抽出,他便撲倒在地。吳王死了,所有人開始尖叫,尖叫聲匯成一股潮水,隨後一道衝天的煙火,提醒楊燈的兵浩浩****衝入宮中。

此時無人去細想楊燈為何恰好驃騎將軍的鎧甲明晃晃著身,他雪亮的刀鋒已經指向烏發為霜的李柔風:“把這個謀殺王上的陰間人拖出去!懸於城樓曝曬三天,警醒世人!”

城頭幻變大王旗。

或許是早已習慣了這個亂世,人們並不那麽在意城頭的王旗從那個“蕭”換成這個“蕭”,也不那麽在意這一天“蕭”換成了“楊”。

他們對城樓上懸掛的那個陰間人更感興趣。

陰間人!

大多數人尚一無所知,但總有人高聲炫耀:“你們沒聽說過嗎?你們不知道有陰間人這種東西?”

“嘖嘖!我聽我那做道士的大叔說過,陰間人就是從亂墳崗裏爬出來的活死人!太陽一曬就爛了,長蛆!”

這時人群中便發出各種抽氣聲、驚嚇聲、幹嘔聲:“怎麽會有這種髒東西!是妖怪!”

“這便是那抱雞娘娘在鬼市撿的,據說當時手腳都是爛的,好多人都看到了!”

“哎喲喲,還好那毓夫人沒把這人買回去,不然還不得惡心壞了!”

“等等,後來抱雞娘娘不是三嫁嫁給了這妖怪嗎?”

“那抱雞娘娘,一嫁嫁了隻雞,二嫁嫁了個老太監,三嫁嫁了個活死人。嘿!你覺得那抱雞娘娘能是什麽好人?”

“對,難怪早就覺得她身上有股子妖邪勁兒!”

“這妖怪死了嗎?”

“陰間人可沒那麽容易死。”

“那他怎麽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呢?是不是之前已經被捅死了?”

“你怎麽就不肯信我?沒聽楊大將軍說嘛,要曝曬三天,才能死透!”

“噓,是新王,不是將軍……”

“不管怎麽說,現在肯定還沒死!”

李柔風被粗大的繩索高懸於城樓之上,單薄青衣上盡是血漬。此前楊燈捉他的時候費了點力氣,隻是這才是他第二次屍變,縱然屍變後的陰間人天然趨向於陽魃,他卻沒能跑出層層高牆環抱的王宮。傷了五個禁衛之後,他被校尉抓了起來,恢複神誌時,人已經在城樓上。

陽光太刺眼,他不想睜開眼睛。周身都已經開始腐爛,早已經習慣的痛楚讓他感到麻木。他忽地感覺額頭劇痛了一下,是一種不同於腐爛的痛,於是他本能地睜開眼,雖然什麽都看不到。

“是活的是活的!”

“睜眼了!快看!”

他聽到下方有好多人在驚呼,驚訝於他這個已經開始腐朽的活死人居然還活著,言語之中,居然還帶著一種驚喜,一種單純因為看到新奇不一樣的玩意兒而感到有趣的驚喜。

他像一隻瀕死的螃蟹,人們想要確認這螃蟹死了沒有,就戳一戳這螃蟹的眼睛。那小木棍一樣的眼睛支起來,人們就驚喜地喊,活著呢!還沒死呢!

銳利的小石子不斷被彈弓打到他身上,人們發現了新鮮的玩法。他後來不睜眼了,人們便揀他身上爛得多的地方打,他一疼,便會抽搐一下。於是人們便會向新來圍觀的人介紹,看啊看啊,這個陰間人還活著呢,要被太陽曬上三天才會死。這陰間人殺了吳王,你看他那血糊糊的長指甲,哎呀,多可怕啊,這種陰間人都得死!妖怪似的!害人的東西!

沒有人在意王宮中正在發生什麽,吳王妃的屍體被從王宮隱蔽的側門抬出去,帶發修行的側妃景氏的屍體也被抬了出去,一切吳王的舊人,還有不願意向新王投誠的人的屍體都被抬了出去。這座建康城已經被身帶雷紋的新王血洗過一次,他絲毫不介意再血洗一次。舊主愚昧不明,當由他這個鐵血新王來肅清魑魅。他手中的刀刃就是權力,所有人都得向權力臣服。

更沒有人在意,一個穿著花布裙、身材瘦弱的小女子想要跑進城樓,被盔明甲亮的守城士兵攔了下來。這小女子看似瘦小不堪像個蝦幹兒,一轉身竟抽出把明晃晃的柴刀就要砍他們。那幾個士兵險些要就地殺了她,頭領卻識得這個細眉細眼的小女子,命人將她捆了,送進宮去交給新王處置。

然而新王剛剛登上王座,金子與鐵做成的椅麵都還未焐熱,哪裏有時間去見這小女子。然而那小女子極嘶啞的聲音越過宮牆傳了進來:“你以為纏著你的厲鬼隻有維摩一個嗎?!楊燈,你不見我,還得死!你遲早得死!”

宮中的人都在竊竊私語。這抱雞娘娘和陰間人救過楊燈,宮中人眾所周知,那個抱雞娘娘說楊燈將在水邊死去的預言,經過兩次應驗之後也被瘋傳得盡人皆知。

這個瘋女人,楊燈心想,那一聲一聲的破鑼嗓子,他聽得煩躁不堪,身上不知為何開始麻癢,心中一驚一悸地難受。他心想這一定是因為那個鬼鬼神神的女人,算命的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信也不得,不信也不得,攪得他內心不得安寧。

他終究沒有辦法集中精神處理政務,大喊一聲:“讓張翠娥進來!”

一進殿門,張翠娥便被一掌推得踉蹌前去,匍匐在地上。她剛剛清醒過來,臉上仍沒什麽血色,連腿腳都不怎麽利索。她當然知道她剛才都在胡說八道,這個時候,她也不知道要怎麽才能從楊燈手中救下李柔風。她睜著眼睛,茫然地趴在地上,看著那雙王靴向她這邊走來。這雙王靴顯然剛穿上不久,上頭一塵不染,靴子不太合腳,靴頭上被頂出幾個腳趾頭的形狀。

“這個王位不屬於你。”她喃喃地說,“你以貪狼強占紫微星位,必遭天譴。”

“張翠娥!休得再拿這些鬼神之說來糊弄我!什麽天命?那都是假的!蕭子安當不了皇帝,難道是因為他沒天命嗎?是因為他蠢!他一早便把蕭焉殺了,不去信這個圖讖那個銅鼎什麽的亂七八糟天命,我就不信他做不了皇帝!”

“凡事都有因果。”張翠娥嘶啞著嗓子低聲道,“命是什麽東西?命是你自己造的,你種了怎樣的因,就會有怎樣的果。你濫殺無辜,連給你逆天改命的人都要殺,遲早會自食苦果。”

“張翠娥你今天是來找死的是不是?你竟敢詛咒孤?”楊燈終於大發雷霆,指著殿外一處小小角樓道,“孤要把你關在那裏,讓你這一輩子都待在那裏看著孤,看孤掃**天下,到底會不會自食苦果,看你和孤,到底誰先遭天譴!”

見楊燈怒火衝天,一旁的內侍慌忙端過茶水,遞給楊燈:“殿下,為這麽個奴婢,何必動如此大的肝火!殿下,喝口茶消消氣——”

楊燈覺得自己今日確實不大正常,吐著氣讓自己平靜下來,拿起茶杯,不承想,他一看見杯中茶水,周身忽地泛起驚悸的驚濤駭浪!他手一抖,茶杯掉到地上,他驚聲大叫道:“水!水!把水拿開!——”

內侍驚愕當場,被楊燈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呆若木雞。茶杯碎裂在地麵,茶水濺得四處都是,甚至打濕了楊燈的王靴。楊燈看了一眼地上洇開的水,登時覺得被什麽東西扼住了喉嚨,喘不過氣。他像溺水的人一樣大張著嘴,雙手抓著自己的咽喉,雙目鼓出,痛苦不堪。

楊燈的衛隊嘩啦啦地擁進殿中,內侍指著張翠娥驚恐叫道:“妖女、妖女!她有妖術!殿下一看到水、一看到水就成了這樣!”

張翠娥被衛兵拖了下去,臨出殿門時,她看到七八個禦醫拎著醫箱,衝進殿中圍在楊燈周圍。

活不成的,她想,楊燈活不了了。

天譴來得如此之快,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

不光是她,又有誰能夠想到,堂堂雷神將軍,做了一日王的雷神將軍楊燈,最後死在了一條小黃狗

手裏。

種下怎樣的因,就有怎樣的果,誰都逃不過。

大亂了。

很快,城頭“楊”字的王旗被拿下,又換成了“蕭”,法名“緣覺”的小王子被從大慈恩寺接回宮中,繼任吳王。

日月失陷,刑父克母,王宮中的人都偷偷說,通明先生給這小王子斷的命,果然應驗了,小王子還沒學會走路,就把吳王和側妃景氏全給克死了。

而宮外,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平民百姓,惶惶不可終日之際,都在暗中議論紛紛,說那抱雞娘娘有妖法,竟能讓楊燈見水而突發重病。又說,養著陰間人,那不就和養小鬼一樣嗎?一連殺了兩個王,這抱雞娘娘,也是個大大的妖孽!無論大戶小戶,都在囑咐家中人——以後見著抱雞娘娘,可都得躲得遠遠的!她那細長的眼睛,看你一眼,都能攝了你的魂去!醽醁酒坊中的夥計傳得神乎其神,說抱雞娘娘當時一雙長長的白骨精似的手指折疊起來,就掐了個訣,便讓那陰間人死過去了!

李柔風現在不得不睜著眼了,因為連眼瞼都已經爛掉,隻剩下兩顆圓圓的眼球掛在那裏。

他從來沒有腐爛到這種地步。掛著他的城樓下麵已經沒了圍觀的人,連守城的兵都站得遠遠的,因為屍腐的惡臭實在令人作嘔。

城樓朝北,陽光從東到西,在他身上畫了道圓潤的弧線。李柔風從來沒有如此憎惡過陽光,每一縷落在他身上都好似酷刑。不過現在的夕照,隻剩下最後肆虐的餘暉,快結束了,他想,還有多久?一個時辰還是兩個時辰?還是他僥幸能再過一夜,然後像露水一樣在明日的晨曦中消失?還不曾化過骨,他也不知曉。

娘娘啊,娘娘還會來嗎?他對她還有未兌現的承諾。可他忽然又不希望抱雞娘娘來,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成人形,現在這個樣子,他希望誰也不要看到。蕭焉活著回來了,蕭子安死了,自己變成陰間人身上所帶的深重執念,其實已經完全化解了。若是現在讓他化骨,他也沒什麽遺憾了。

隻是……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再聽一聽蕭焉的聲音,他更想——

再見一見那簇蓬勃的火焰。

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最後一縷夕陽的光從他身上挪開了腳,他像是從沸水鍋裏被撈出來的。喘了口氣——他其實已經沒氣可以喘,胸口已經見了肋骨,大半邊臉也沒了。城樓上依然很亂,他聽到守城士兵的皮靴聲飛快地來來去去。

“換旗!”

“又換?今天這都第三回了!”

“讓你換你就換,哪來那麽多廢話!”

“這不還是‘蕭’字王旗嗎?”

“你蠢嗎!沒看見這是黑邊蕭字王旗,不是紅邊蕭字王旗?澂王大軍已經到了!”

“澂王?!澂王還活著?!”

“死而複生!那是天命!”

名為“緣覺”的小王子在王位上隻坐了一個時辰。澂王擁兵從南門入城,並未受到什麽抵抗。太亂了,楊燈已經神誌不清,奄奄一息,其軍隊人數雖眾,然而群龍無首,內鬥不止,還得與吳王昔日勢力對抗。一身凜然鐵甲,麵容清臒的澂王,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擺開大旗,沉默而威懾地入了城。

這本就是他的城。他本就是這座城的王。

滿城的百姓皆向澂王的王旗下跪。澂王就那樣不著盔甲地端坐馬上,那葦葉般的眼睛、豐茂水草一般的睫,此刻盛滿了參天威勢,又冷,又鄭重。他讓每一個人借著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都將他看得清清楚楚,又讓每一個人在看清他之後,又臣服地垂下眼去,向他稽首。

他要收服每一個人,這個亂世,隻能有他這一個王。

他**王宮,手撫金與鐵的王座,宛如探囊取物。

內侍和宮女們瑟瑟發抖,都以為澂王將如楊燈處置吳王後宮一般,會立即取了小王子的性命。

那名喚“緣覺”的小王子竟也不哭,在澂王的手掌中,扯著嘴角,一雙漆黑的葦葉眼將澂王瞪得死死的。

他尚是嬰兒,眼中竟有凶狠之意。

澂王冷冷地注視著小王子,掀起他的衣襟看了一眼,遞對身旁的人命道:“送回大慈恩寺去,好生看守。”

“是!”

那些跪著的內侍和宮女紛紛瞪大了雙眼。

澂王在親衛的協助下卸了鎧甲,一身玄色王衣,清清冷冷,威儀堂堂。他坦然一撩袍,緩緩落座於王座之上,山河既定。

無論是哪一邊的,吳王手下的,楊燈手下的,明哲保身順勢而為的,心中全部長出了一口大氣。

長達一整天的鬧劇終於結束了。澂王沒有下令殺死小王子,亦沒有下令立即賜死楊燈,這些無聲的施恩都意味著,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隻要所有人臣服於他澂王,從此建康城中沒有仇敵,仇敵隻是那日薄西山的大魏皇朝。

蒼茫空中早已失去了最後一縷夕暉,陰陽相替、晝夜相交之際,淡褐色的霧縹緲上來,被薄薄的暮色籠罩的大王宮中浮起了整齊而磅礴的山呼之聲——

“臣等參見澂王——澂王殿下,千秋萬歲!”

無數的火把燒向漆黑夜空,李柔風的眼球沒了眼瞼的阻擋,被那飄上來的煙氣熏得又幹又澀,劇痛無比,連淚水都沒有了。這夜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所有的守城官兵都被換下,由澂王舊部代上。城中仍有不少頑固的作亂之人,需要在這一夜中全部肅清。建康城的安定,關鍵就在今夜。

蕭焉身披青色大氅,連王衣都沒換下,便急匆匆登上城樓。

“殿下、殿下,您還是不要去了,據說此人是個陰間人,一隻手便把蕭子安的心給掏了出來!爛成這樣,說不定身上早已染了屍毒……”

“閉嘴!”蕭焉低聲厲喝,“之前便讓你們把他放下來,送進佛寺去超度,為何無人領命?!”

“殿下!這陰間人,沒人敢碰!據說陰間人要曝曬整整三日,才能徹底化骨,不再作亂,於是……臣等便擅作主張,未將此人放下!”

蕭焉在夜色中緊緊咬牙,寬大手掌握緊了腰間佩刀。他登上城樓,見到了在夜風中如一片秋葉在繩索上飄**的李柔風。

屍腐之氣濃鬱到他這個久經沙場之人都感到不適。

李柔風已經半為屍骸。

什麽是易朽的陰間人?這一回,蕭焉才真正看到。這還是他曾經的那個李柔風嗎?俊秀如玉、風流雅致的李柔風?

但就是這樣一個李柔風,從十八層石牢中一步一步將他背出了采石硐天,又隻身赴王宮,以腐朽肉身取了蕭子安的性命。

李柔風要殺蕭子安,從來沒有向他、向範寶月、向他身邊的任何一個人說過。蕭焉此刻不是澂王,而是在李柔風身邊卸下全部防備、沉溺於這少年的風流與多情中的蕭練兒。蕭練兒頑固地相信,李柔風當時在通明先生麵前拋下他,隻是為了去殺蕭子安而不讓他擔心,隻是為了在他歸來之前,為他掃清他麵前的路。

蕭練兒頑固地相信李柔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哪怕化為白骨,也是為他蕭練兒所化。

蕭焉握著佩刀的手顫抖起來,他大步就要向前,卻被身邊的幾名親衛齊齊拉住。

“殿下!您絕不可以過去!”

“殿下,您若是看這陰間人晦氣,屬下這便去把他放下來,送到佛寺去!”

蕭練兒掙開他們,恰這時,他看到李柔風掉了下來!那繩索急速下墜,李柔風將將要落地之時,忽地定住。蕭練兒一顆懸到喉嚨的心終於落下,他正要前去,忽見一個瘦小如蝦幹的小女子從城樓後衝出來,反手一道白光斬斷繩索,將那具要腐爛殆盡的屍體緊緊抱在了懷裏——渾然不顧那腐臭與肮髒地將屍身緊抱在懷裏。

“這是誰?換崗的時候便讓這女人混進來了嗎?都是幹什麽吃的!”親衛首領怒罵著,對蕭焉道,“屬下這便趕這個瘋女人走!順便把那幾個玩忽職守的家夥給處理了!”

蕭焉緩緩舉起了右手,示意所有人都噤聲,退後。

眾將兵呆住了,不明白他們的王到底是存著怎樣莫測的心思,更不明白那惡臭熏天、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陰間人,為何會被這樣一個小女子如珍寶一般護在懷中。

但那小女子抱著陰間人的模樣,真的就像是抱著天底下頂頂重要的珍寶。她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瘦削而突出的脊梁骨在單薄的布衣底下隆起一道長長的痕跡。她將腐朽的屍骸壓在自己懷中,膿血染透她印滿忍冬紋的衣裙。她沒有顫抖,整個瘦弱的身軀在呼嘯的夜風中似化作一塊磐石。

她是蒲草,亦是磐石。

除了蕭焉身邊的極少數親兵,整個建康城中,沒有人知曉他們的王在入城的第一個晚上,在南城樓上臨風站了整整一夜。

沒有人說話,除了火把燃燒的聲響,除了掠過的大風發出的聲音,沒有任何一點人聲。

那磐石一般的小女子沒有動過,他們的王也沒有動過。

沒有人敢出聲相勸,他們的王向來就是這樣的性子。

一個又一個時辰過去,夜中濕潤的霧氣在王漆黑的頭發上凝結成晶瑩的露水。一個又一個時辰過去,晶瑩的露水在王漆黑的頭發上凝結成凜冽的冰淩。

東方的天空現出了一線魚肚白,第一聲雄雞的曉啼在三百年的石頭城中響起,陽氣浮生。

親兵們親眼看到,那幾乎已經化作霜雪之人的小女子懷中,竟然出現一個完好無缺的人形,那人不再麵目猙獰,不再血肉模糊,不再腐朽潰爛,他麵容清和如風,比那霜天曉月都要好看。

親兵們目瞪口呆,看到那人輕輕地動了動,抬起手來,在空中晃了幾下,終於摸到那小女子蒼白而僵硬的臉頰。

他微微笑了起來。

他說:“娘娘,你看,這回的變甲也沒有特別醜吧?”

親兵看到他們的王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豐茂水草一般的睫上凝著冰晶,雙鬢也變得雪白,竟辨不清是發白了,還是一夜之間生出的雪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