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白雲相愛

張翠娥跑了。

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座空宅裏頭。宅子不算大,牆卻很高,足足有三個她高。

身上的小傷好得差不多了,幾處大傷還沒有痊愈,讓她的行動不算太方便,勉強能下地行走。

她想自己的確是賤命一條,中了那麽多箭,卻還是死不掉。可能她當受的報應還未受完吧,她慢吞吞地想。

她慢吞吞地起床,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小腿和手臂上的肉都鬆軟了,沒什麽氣力。她在宅子裏晃悠,宅子裏很空,所有的門都從外邊緊鎖著,但是備給她的衣物、日用都很齊全,甚至還有些金銀珠翠的首飾。

宅子裏她看到了兩個活人,一個年輕的啞婢,專門服侍她,為她做飯洗衣換藥,另外還有一個年老的啞仆,做些劈柴燒水的力氣活。

這兩個人也都不出宅子,牆上有一個小小的窗口,每日有新鮮肉食蔬菜和藥材從窗口中送進來。

這兩個人之間咿咿呀呀,用手語交流,卻從來不同她說一個字。她說話他們也不聽,隻擺手,也不知是聽不見,還是不讓聽。

張翠娥在牆根挖地團魚來數日子。她拿了老啞仆的一壇酒,每天挖一個地團魚丟進去,當酒壇裏泡了十八個地團魚的時候,她身上的傷全部愈合。藥都是極好的藥,方子也都是極好的方子,她來者不拒,也不再追著啞婢問來處。這十八天,她每一天都安分守己。

將第十九個地團魚丟進去後,她在柴房放了一把火,牆上用炭寫了一排很好看然而通俗易懂的大字:誰敢欺負這兩個啞仆,我煉陰間人殺了你們。

她早就收攏了首飾衣物,趁兩個啞仆救火時,從挖地團魚挖出的地洞裏爬了出去。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牆太高翻不出去,她還想不出別的法子不成?

這還是在建康城裏頭,她確認。但她突然覺得整座建康城都不一樣了,完全顛覆了一個樣子。

整座城池都白亮得炫目,寧靜到令人心驚。她拿手遮了日光,四下裏觀瞻,果然已經不是她記憶中的建康城了。現在的王城中,沒有一絲陰氣,過去被鮮血染作黑色的泥土,仿佛又都變回了原本的顏色。她所感覺到的寧靜並不是沒有聲音,相反,人們來來往往,聲音嘈雜,隻是那聲響交織成一片,並沒有什麽具體的一聲能傳入她的耳裏。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寧靜的,不再是她記憶中的恐慌和緊張。

是——天下太平了嗎?她疑惑著、迷惘著,遲遲不敢確定,抬頭望向遠處高高的城樓,湛藍天空下獵獵招展著一麵巨大的王旗,王旗鑲著莊重的黑色邊,上頭一個碩大的“蕭”字。

還是澂王的城。

那李柔風呢?

她跑到王宮去,宮門緊閉,她逮著宮外的一個老者問:“敢問阿翁,如今王宮中可是住著澂王?”

她這話問得奇怪,仿佛久居山中,不知人間年月。老者見她穿著甚是體麵,人也有禮,便答道:“自然是澂王,隻是澂王如今不在宮中。”

“那澂王現在何處?”

“澂王出征去了,討伐大魏。”

“那您知道李柔風嗎?”

“李柔風是誰?”

“澂州李氏的三公子,李冰,他應該跟隨在澂王身邊。”

“沒聽說過。”老者道,“我兒子便是澂王身邊的親兵,可不曾聽說澂王身邊有這樣一個人。”

“那……那如今在宮中的是誰?”

“這你也不知道嗎?代為理政的是南平王,鎮守宮中的是太子蕭淳風。”

張翠娥大為震驚,南平王是澂王的兄弟她知曉,可這太子蕭淳風是從哪個蘿卜坑裏冒出來的?澂王的子女不都死去了嗎?

她又問老者蕭淳風的事情,老者卻閉口不言了。

張翠娥怏怏然,向老者道過謝,臨走時又想起一人,問道:“阿翁,那請問通明先生現在何處?”

“通明先生啊,他去阿育王塔受戒禮佛了。”

張翠娥啊了一聲,問為什麽,老者道:“澂王殿下崇的是佛法,通明先生身為道家宗師,倘若不能佛道兼修,如何能取信於澂王,保全陽隱一門?”

張翠娥心中惘然。辭去老者之後,她在城中四處行走,去了很多地方,問了許多人,得到的答案與那名老者所說並沒有什麽不同。

她精疲力竭地回到老宅,老宅大門緊鎖,其中什麽也沒有。她又去浮屠祠,祠中倒是被修葺一新,大佛修好了金身,開始有了香火,然而阿春和小丁寶都已經沒了蹤影,連大郎君、大黑馬,還有毛驢,都不知去向。

張翠娥翻進老宅去住了一夜。中宵,依然夜涼如水,竹影搖曳。

她行走於庭院之中,但見《蘭亭集序》的磚塊,依然參差錯落地嵌在庭院裏。

但她忽然覺得自己好似做了一場大夢,夢裏的人如此真實,夢醒時分卻不知所終。

建康城裏已經感覺不到一絲陰氣,就仿佛她大夢之中許下的那三個願望全部變成了真實:

這世間沒有陰間人。

這世間的陽魃不過凡人一個。

這世間不再有她和李柔風的故事。

一切都是大夢一場。

可她為什麽就成了那個還活著的、夢醒的人呢?

她忽地就笑起來,笑到最大聲的時候開始哭,躺在地上哭。哭著哭著她忽然覺得極為空虛,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何哭。

她隻覺得悵然若失,失魂落魄。

她離開了建康城,漫無目的地行走,有時候騎馬,有時候搭車,餓了就吃,渴了就飲,困了就睡,腦中全然放空。她手提一把柴刀,指握符咒,凶悍無比,連土匪都不敢劫她。

她長得越來越胖。

有一天早上換衣服,她突然發現自己小肚子都凸出來了,腰也粗了一大把,這才大吃一驚,心想自己怎麽長這麽胖了。

她想可能是心寬體胖。走了這麽久,過去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快被她忘光了。這是她的目的,既然死不了,那就全忘掉,徹底忘掉,她就解脫了。

但是像現在這麽胖也不是個事兒。

她開始不騎馬,自己走路,中午在一個臨水的鎮子上吃飯,沒忍住又點了一大盤肉,她發現自己近來格外愛吃肉。

吃完之後她又心疼這一大盤肉價格不菲,摸著自己鼓鼓的肉肚子想,長肉就長肉吧,都是錢呢,雖然這錢不是自己的,肉長自己身上總比吐出來好。

她心裏這麽想著,忽然一陣惡心泛上來,要吐。她開始還想忍著,沒想到那惡心的感覺來得又快又猛,竟抑製不住,她跑到路邊哇的一下便把方才吃的全吐了出來,吐完了還吐酸水。

她氣喘籲籲地走去河邊漱口洗臉,心想這是吃壞肚子了嗎?可肚子也不疼,而她的腸胃向來是什麽都能吃的,老鼠肉、蟲子肉吃下去都沒事。

她跪在水邊擦臉,忽然發現自己尖尖的下巴竟也圓潤起來,兩頰豐滿。

一個她從來沒有過的念頭電光石火般劃過她的腦海,她像塊石頭一樣硬在了那裏。

僵了半晌,她又快又哆嗦地把兩根手指搭上了自己的腕脈。她的第一個夫家是郎中,婆婆是個接生婆,她跟著也學了些手藝。

她搭了半天,心想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心神不寧感覺錯了。她打坐半晌後又給自己搭脈,反複搭了幾十次,再算算日子——

三個多月了。

她呼啦一下站起來,險些踩著自己的裙子絆倒。她張著雙手提著柴刀,對著滿目的青山綠水,聲嘶力竭地喊:“李柔風!我殺了你!”

李柔風閉著眼睛在佛堂裏打坐,除了佛前一盞青燈,沒有其他光亮。

他已經在這個佛堂裏待了十天了。

之前損耗的身體早已修複,他不想出來,隻是覺得有些心灰意懶。

三年了。

第一年他一直是一具失去意識的變屍,蕭焉命通明先生無論用什麽辦法,都得把他恢複如常。

照法遵訣譜上說,醒屍咒一旦施下,陰間人將化為最凶殘的變屍,永遠不可能再恢複意識。

然而法遵可能從來沒有等待過任何一個中了他的醒屍咒的陰間人醒轉過來,他也沒有陽魃。他將中了醒屍咒的陰間人視若敝屣,用完就令他們化骨,又哪裏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沒了恢複原狀的可能?

無論如何,在通明先生的幫助下,一年之後,李柔風醒轉過來了。

醒轉之後他就開始找張翠娥,然而張翠娥已經不知去向。他請阿春幫他造了個他背得動的大木佛,阿春造的佛像總是最好的,佛氣最濃鬱,他背著那尊大木佛,便能數月不朽,隻是被損耗的身體還是得到佛氣更重的佛寺中去修複。

蕭焉初時阻攔他,但通明先生說李柔風倘若再被激怒屍變,恐怕就真的回不來了,蕭焉隻能任由他去,橫豎他找不到張翠娥,仍得再回到自己身邊。

李柔風背著木佛一路南下,去到了儋耳,沒有找到任何張翠娥的蛛絲馬跡。他不死心,後來又去了兩次,幾乎把儋耳的每一寸土地翻遍了,都沒有找到張翠娥,沒有聽到任何一句關於張翠娥抑或抱雞娘娘的話。他沒有任何收獲,反而被強盜砍掉了腦袋和胳膊,他抱著腦袋將強盜嚇死,然後在佛寺中養了三個月才長回來。

這一年,蕭焉繼續南征北伐,收服了大大小小的諸侯和夷族。

第三年,李柔風又背著木佛沿著張翠娥此前南下的路線北上,甚至找到大魏的燋龍溫池去,也未能聽到關於抱雞娘娘的半點風聲。

她離開了建康,就仿佛徹底從人間消失了。他知道蕭焉和通明先生的人暗地裏也在尋找,當然目的和他不一樣,隻為了防止陽魃被其他諸侯利用。

然而他們也沒有找到過。

李柔風開始焦躁。她還活著嗎?她有沒有再被其他陰間人捉住囚禁起來?很多事情他不敢多想,一旦想起便揪心揪肺地痛。他白日裏找,夜裏也找,他要在兩個世界裏找。他想她起碼該給他個信兒,是活著還是已經去世了,無論陽間世還是陰間世,他都一定要把她找出來。

佛堂外家仆的腳步聲匆匆而來,來人敲門低聲喚他:“公子?公子?”

他想他是該出去了。他應該再去鬼市上問問,問問鐵匠道士,問問大頭子,問問毓夫人,問問采芝齋,問問所有過去曾經和抱雞娘娘接觸過的人。總能夠找到她的,他想,他有無盡的時間。

家仆在佛堂外道:“公子,崔仙琕崔公子送信過來,邀您於泥古齋一敘。”

李柔風雙眉微皺,這個崔仙琕,乃吳郡士族子弟,對碑拓收藏比他還要狂熱,因著同樣的金石之趣,兩人過去私交甚篤,也是如今鮮有的幾個知曉他陰間人身份的故友之一。

崔仙琕風儀甚美,性格豁達,有些促狹,為人什麽都好,唯有一樣,就是太過好色,癡迷於男女之事。一年前崔仙琕說要與他小聚,仗著他眼瞎,將他帶進了一家新開的青樓,說都是大魏落難的官家女子,文雅風流,一定要與他分享,他很是費了些氣力才脫身。那次還惹來蕭焉不快,胡亂找了個理由將崔仙琕鞭撻一頓之後將他趕出了建康。

思及此事,李柔風正要拒絕,家仆又道:“崔公子說,上次的事他知錯了,這次是正經事,他大難不死,輾轉歸來,新得了許多摩崖石刻的碑拓,過去從未有人見過的,請公子一定要過去幫他辨一辨朝代和出處。”家仆拿著信念道,“一定一定一定,兄叩首叩首再叩首。”

李柔風心想,崔仙琕的確已經離開建康快一年了,據說是去巴蜀之地遊曆,探尋前朝的摩崖石刻。他歎了一聲,道:“那就去吧。”他整了整衣衫,又吩咐家仆道,“你與我同去吧,免得他又捉弄我。”

三年前與大魏的製勝一戰之後,蕭焉便命阿春帶著小丁寶在城中大小寺廟中多造新佛。隻是天下局勢未定,未敢大肆宣揚。但城中的佛氣在漸漸濃厚,崔仙琕家中亦設有佛堂,李柔風夜中出去,便不用再背著木佛了。

崔仙琕親自出來迎接,李柔風向他施禮。時下以左為尊,崔仙琕是主,李柔風便站他右側。崔仙琕伸手引李柔風進屋,走著走著,李柔風敏銳感覺到崔仙琕伸的是左手。

“仙琕兄,一年不見,你怎麽成左撇子了?”

崔仙琕喪氣道:“別提了,我能活著回來已是大幸。”他將右手伸到李柔風麵前,“你摸摸。”

李柔風伸手一摸,不由得大駭,崔仙琕右手四指齊齊斷去,連拇指指頭都齊平少了一截。

他驚問道:“仙琕兄,什麽賊子這般殘忍?”

崔仙琕搖頭道:“唉,此事說來離奇,也是我自作孽,稍後我同你細細講來。”

進得內屋,崔仙琕便將他這一年來覓得的摩崖石刻碑拓都展示給李柔風,所有拓本他都以墨汁混以骨灰,重新複刻描過,方便李柔風觀覽。

李柔風一一細細看過,大為歎賞,道:“這些石刻氣象渾穆、骨法洞達,實在都是不可多得的瑰寶。”他道,“聽聞巴蜀一帶的摩崖石刻,許多都在十分險峻處,仙琕兄要拓得這些書跡,想必十分不易。”

崔仙琕磨牙道:“豈止十分不易!簡直是十萬分、十萬萬分不易!”他抽出其中一張拓文給李柔風看,“最難的是這張!在青衣江邊的懸崖上,但太古老了,不舍得不拓。我和兩個親隨吊著繩子下去的,結果兩個親隨掉下青衣江死了,我也差點沒命。”

他伸出光禿禿的右手掌晃了晃:“指頭就是在那裏沒的。”

李柔風看著拓文,辨得出上頭寫的是青衣羌國的國史,傳聞青衣江邊曾有古老的青衣羌國,武王伐紂時期便有了,隻是後來東漢時滅亡。這般難得的石刻,難怪崔仙琕拚了命也要去拓。

他想著那整齊的刀痕,道:“仙琕兄莫非掛在懸崖上遇了匪?”

崔仙琕搖頭道:“匪沒遇到,遇到的是個救命恩人,隻是那個救命恩人——”他唉了一聲,“比匪還厲害。”

崔仙琕萬分羨慕李柔風,道他就算粉身碎骨,在佛像前頭拜一拜,過個十天半個月的,也就長回來了。倘若有個陽魃,還用不上十天半個月,頃刻長好。

李柔風苦笑:“仙琕兄背尊大佛入蜀道上青衣江試試。”

崔仙琕豎起禿禿的手掌:“別了,我還是好好做人吧。”他忽然好奇地對李柔風附耳低聲問道,“賢弟,其實我一直想知道,賢弟和女子每**一次,是不是都得回去抱抱佛像,才能重新開始?”

李柔風向他拱拱手,道:“仙琕兄我告辭了。”

崔仙琕左手扇了自己一巴掌:“罪過罪過,我就是管不住我這嘴和這手。我這手,就是因為非禮了那個救命恩人,被那恩人給剁掉的。”

原來,崔仙琕在青衣江邊的懸崖上掛了大半日,也不見有人經過。那個地方本來就人跡罕至,除了他這種閑到極致的狂人,何人會去?他近乎絕望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青衣女子路過。他大聲呼救,懇求那女子救他。那女子倒是好心,花了兩個時辰,用柴刀砍出一條路,將他救了下來。

李柔風聽見“柴刀”二字,心中隱隱一動,歎息了一聲。崔仙琕道:“賢弟這是怎麽了?”

李柔風搖頭道:“無礙,隻是想起一些舊事,有所觸動。”

崔仙琕說:“唉,賢弟是覺得那女子很是樸質心善是不?”

李柔風點頭:“尋常女子,豈會花兩個時辰,費這麽大氣力去救一個陌生人?”

崔仙琕道:“是啊,我給那女子銀錢,她不要,隻是向我討了兩張拓來的碑文。我見她頗有趣味,便與她攀談,她卻連名字都不願意多說。”

見李柔風目不轉睛,側耳傾聽,崔仙琕又道:“那日她救下我後,天色已黑,江邊山路崎嶇難行,我腳上又扭了一下,不得已在江邊洞穴處點了個火堆,露宿一宿。那女子婦人打扮,雖然算不上什麽大美人,卻也秀麗可人,尤其在火邊坐著,愁眉不展,竟越看越覺得別有味道。我問她為何發愁,她說家中有人等她。我問她可是家中良人?她便又不說話,然後靠著石頭睡了。”

他捂著嘴咳了一聲,道:“賢弟你也知曉,我素來對有夫之婦有些惡癖,這夜我怎麽睡得著,一個沒忍住,趁她熟睡的時候去摸了摸她的臉。嘖,巴蜀那地方到底養人,摸上去水豆腐似的,鮮嫩鮮嫩的,特別暖特別軟。喀,我就又往下摸——”

李柔風忍怒道:“仙琕兄,你這樣實在過分。”

崔仙琕點頭:“是是,我也知,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然後她便醒了,打了我一耳光,還很凶地罵我。那聲音就跟烏鴉似的,但我當時也不知哪來的勁頭,上去抱住她,讓她舍了家中郎君,隨我回建康,做我的夫人,一生用度不愁,也不必在這荒山野嶺砍柴了。她當時也不知怎麽弄了我一下,我便動不了了。她拿了我摸她的右手擱在石頭上,舉起柴刀,說‘你看清楚’,然後一刀下去,把我的手指頭全給剁了。我當時就像做夢一樣,心想這麽細瘦的一個小女人,怎麽有這樣的膽子……”

他沒注意到李柔風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隻聽見李柔風問了三個字:“然後呢?”

“然後,她把身上的幹糧丟給我,拿了我給她的幾張拓文,獨自走了。我第二日早晨能動了,才自己拐回去,唉,差點就死了。”

他看到李柔風的神色已經有些不對,雖知對方是殺過萬人的陰間人,但並未親眼見過,故而也不覺得有多可怕。然而此時的李柔風身上透出濃濃的陰氣,讓他一根根毛發豎立,心中不由得悚然。他顫顫地退後了兩步,道:“賢弟?”

李柔風迫前一步,逼近他,急切地問道:“那女子,可是個子不高,”他比畫著高度,“腰間懸一個銅鈴、一個小布包,頭發上簪一排梔子花?”

崔仙琕愕然:“你怎知曉?那鈴子還——一**一**的,響得很。”

李柔風又逼近一步,整個人都壓迫過來,聲音冷冷的:“你摸她哪兒了?”

崔仙琕這時已經嚇得話都說不出來,陰間人刺骨的寒意像蛇一樣鑽進他的骨髓,他這時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眼前的人不是個活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屍體,嚇得渾身顫抖,聽見李柔風冰冷地又逼問了一句:“你摸她哪兒了?”

崔仙琕腿腳軟得雙手撐在桌子上,結結巴巴地說:“哪、哪裏軟、軟就、摸、哪裏唄——”他已經後悔死了,他過去還覺得陰間人是稀奇好玩的東西,李柔風除了眼盲,還和過去一樣待人如春風一般,連看東西都要混了骨灰才能看見,著實有趣。他這時才知,為何蕭焉一定要下滅除陰間人的王令,原來這陰間人,果真是極恐怖的東西!

陰間人冰冷的手指扼在了他的喉嚨上,一瞬間又冷又緊,崔仙琕隻覺得眼前仿佛閃過一個不屬於人間的陰冷世界,他聽見那陰冷的聲音說:“‘舍了家中郎君’——她剁得好!就該把整隻手都給剁了!要是我,就把你的整個腦袋給砍下來!”

李柔風鬆開手指,提袍轉身離去。崔仙琕仿佛又曆一夢,隻見李柔風孤清背影匆匆消失在門口,步伐間竟似有壓抑不住的狂喜。

張翠娥確實沒去儋耳。

確信自己懷孕後,她在那個鎮子上癱了兩天。

“李柔風”三個字,她已經逃避了很久。也許是一種宿命,李柔風就是她大過天的佛法,是她一切方向的彼岸,她再怎麽撲騰,再怎麽掙紮,天涯海角地跑,世界的盡頭都是他。

就像當年聽聞李柔風的死訊,她三魂少了一魂,七魄少了兩魄,活成了一具行屍走肉,但也不再會感覺到痛苦,她覺得也算一種解脫。

誰知道,李柔風就算化作鬼,不,陰間人,也不放過她。

這一回,李柔風更狠,直接讓他的血脈與她的相連,她甚至不知道肚子裏的這東西到底是個人,還是個鬼,抑或是別的什麽奇怪的玩意兒。心懷鬼胎,說的就是她了。

她不是沒有動過弄掉這東西的念頭,怕她當真生出個妖怪。她遍讀過法遵那本關於陰間人的書,沒有提到過任何陰間人能生孩子這種事。

誰會去和陰間人生孩子?

她越想越覺得心亂如麻,天都要塌了。

再退一步講,孩子是個人,生下來之後怎麽辦呢?總有一天,他會問起父親是誰,她要怎麽說?

你爹爹在你娘還沒正經遇見他的時候就死了。

她捂著臉,不知所措,這時候她心中竟想的是,倘若李柔風在就好了,想到這裏就有些濕濕的東西從她的指縫中溢出來。她用力地擦了擦,抽了抽鼻子。

她難道沒有想過她為何能活著從那一場血戰中回來嗎?阿修羅城倒傾,紅蓮業火焚燒汙濁大地,羅睺巨手遮蔽日月之光,她如何能從那一場修羅之戰中活著回來呢?

除了李柔風,又還能有誰?

她後來想她是陽魃,不光能為陰間人活死人肉白骨,隻怕還是他們的醒酒湯、還魂藥,所以當時她進了李柔風的房間,被蕭焉灌了那麽多白墮春醪的李柔風竟能爬起來。他那時能爬起來,後麵也就能醒。

可他又是如何救她的?

她不想再細想下去。她之前為何會為了假公濟私碰一碰他的手,就去教他訣法?是她親自把讓他自盡的刀遞到他手裏的。她以為刀上帶了鞘他就不會拔開嗎?她傻透了。

她知道她是個膽小鬼。她已經承受過一次李柔風的死了,那種滋味她不想再承受第二次,哪怕她知道那才是真正的解脫。無論李柔風現在是已經化骨了還是成了一具永遠不可能恢複神誌的變屍,她都不想知道。

她一點都不想知道。

她就隻當李柔風還活著好了,好端端地活在建康城裏,長生不老,永世青春。

但她現在有了李柔風的孩子,李柔風用一個孩子,逼得她時時刻刻想著他念著他,時時刻刻忘不掉他,他要折磨死她**死她,他太惡毒了。

張翠娥又擦擦眼睛。她有幾次都已經向客棧的老板娘問清了鎮上郎中的住處,想要出門時,又癱坐在門口。她一次又一次地嘔吐,可是吐了又瘋狂去吃,吃得滿嘴是油的時候,才意識到她是這麽希望肚子裏的那個生命好好活著。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李柔風房中的那尊佛。她想他們是在佛眼皮子底下辦的事,那佛大約是送子菩薩吧?既然是佛送的東西,她不能不要。

於是她忽地又有了力氣。她發現她是在往西走,那便索性一直往西走吧。聽說蜀道最難,難於上青天,那麽她隻要進了蜀道,想要後退就沒那麽容易了。她是不走回頭路的。

她便向西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蜀中的青衣江邊,她大腹便便,實在走不動了,才停下來。

這天上午,她送小妖怪去鄰村的私塾,臨走前,私塾裏那位花甲之年的老塾師偷偷叫住她,同她說:“娥娘子,你家這位小郎君,老朽怕是教不了了。”

張翠娥訝然,又有些著急:“老先生,可是我家這孩子潑皮,又惹您老人家生氣了?”

老塾師忙搖頭道:“非也非也,小孩子頑皮,那是天性使然。隻是小郎君天資神秀,老朽才疏學淺……娥娘子,郡中設有鄉學,鄉學中有大儒傳經,你把小郎君送到那裏去吧。”

張翠娥眉頭緊皺,這小妖怪生下來,除了渾身青紫,別處也和其他孩子沒什麽兩樣,後來慢慢長大,青紫也開始變淺,她才不擔心了。可是這小妖怪學走路說話都比尋常孩子要快許多,尋常孩子四五歲、七八歲入私塾,她不得不在他一歲時便把小妖怪送到老塾師那裏去。

老塾師把小妖怪的字帖作業拿出來給張翠娥看:“娥娘子,你看小郎君寫的字,都比老朽寫得好看,識得的字也比老朽多,老朽還怎麽教他?現在他都可以教老朽了。”老塾師搖頭歎息道,“後生可畏,老朽枉活了六十年,實在慚愧,實在慚愧啊……”

張翠娥頭疼得緊。此前小妖怪要學寫字,她是見過好看的字的人,李柔風的字,筆筆畫畫都讓她覺得賞心悅目,再看老塾師給小妖怪臨摹的字帖,著實入不了她的眼。她想起青衣江邊有許多摩崖石刻,那書法和文字都是頂好的,便專門跑了幾趟。她本想琢磨著自己拓,後來意外遇上一個拓碑的人,倒讓她省了好些力氣。

小妖怪照著她拿回來的拓本學寫字,那一學,自然是直接把老塾師給甩了天遠。

於是張翠娥知道這小妖怪一定得讓最好的老師來教。她愁眉緊鎖地回村去,心想,或許她得學一學古人,來個孟母三遷了。

進了村,有其他婦人提醒她:“娥娘子,聽說昨晚上村子裏進了個怪物,黑黢黢的,有小山那麽大,會動,把半夜出來夜尿的楊老二都嚇得走魂了。還有好幾家都說聽到了響動,村長帶人找了一夜都沒找到那怪物,你一個寡婦,可得小心著些。”

張翠娥問:“那是什麽東西?”

婦人們神色凝重,七嘴八舌地討論了一番,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是活太歲,會吃人的。”

張翠娥點點頭,什麽鬼鬼神神她沒見過,八成就是個偷雞的,她家養的雞多,是該小心著些。每次村子裏來偷雞賊,她家都是首當其衝,讓她頗為惱火。

路上她果然看到村長和一群漢子提著刀在巡邏。將近家門的時候,張翠娥將用布纏著的柴刀從背上解下來,露出光亮的鋒刃,緊握在了手裏。

她沒走正門,沿著緊鎖的院子繞了一圈,果然在後門的牆根處發現了泥地上的腳印子,腳印子牆上也有,看來是翻進她家院子了。她心中暗罵一聲,摸出根鉤索,身輕如燕地也跟著那腳印子翻了進去。

院子裏一片狼藉。張翠娥翻進去的地方正好是雞棚,那偷雞賊也不知怎麽弄的,她搭得整整齊齊的一個大雞棚被砸得稀爛,底下還死了好幾隻雞,包括一隻五彩斑斕的“大郎君”。她撿起“大郎君”看了看,眼珠子都被砸出來了,頓時火冒三丈。

百來隻雞在院子裏亂飛亂撲,嘎嘎亂叫,雞毛雞屎到處都是,幹幹淨淨的院子毀於一旦,她在心底罵了一百遍,卻把所有聲音都忍住了。她躡手躡腳地走,提著柴刀,一聲兒都沒出。

泥足跡還在往前,最後延伸向一個陰涼的窩棚處。正當正午,這天太陽極好,亮堂得所有地麵都在發白。她出門前慣於鎖死所有的門,院子裏也就這個窩棚還陰涼著。

她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看見一隻髒兮兮的男人的手露在棚門外頭。她咬著牙,又準又狠地一刀斬下——

“偷雞賊,看我不砍死你!”

那人極痛地低啊了一聲,從窩棚裏鑽了出來。張翠娥提刀正要往下砍,卻被那啊的一聲一箭刺穿心窩。她怔怔地看著鑽出來的那人,柴刀哐啷一聲掉到地上。她猛撲過去將那人被齊腕斬斷的手臂抱在懷裏,也不管他有多髒,跪在地上,將那隻冰冷的胳膊按在自己滾熱的胸口,離心髒最近的位置。

她的心髒在狂跳,和身後的雞一樣在撲騰亂飛。她眼睜睜看著那隻斷掉的手在她胸口慢慢生長出來,長出來的手指修長而白皙。那隻冰涼的手慢慢順著她的頸子向上摸到她的臉頰,最終將她的臉龐捧在手裏。她垂著頭,豆大的淚珠滾落出來,又低又嘶啞地哭了一聲:“李柔風,我的冤家——”

張翠娥給李柔風洗澡。小妖怪從小就喜歡玩水,青衣江水太深太湍急,她不敢讓小妖怪去,便在院子裏用石頭模仿著燋龍溫池砌了個大水池。池子周圍可以生火,水便是溫熱的。

她讓李柔風泡在水池中洗澡,下水時他路都走不穩,卻一聲沒吭,她這才發現他鞋子裏頭,腳底的血肉早已經磨沒了,隻剩白慘慘的骨頭。她為他把腳肉回來,怪他為何這般趕路,他憋著氣,一聲不吭。

他也不知多久沒洗過澡了,身上髒得都能剝下一層泥來。頭發全板結在一起,怎麽都梳不開,裏麵還夾了許多跳蚤。張翠娥一咬牙,索性拿剪子全給他剪了,然後長出來的新頭發,又全是幹幹淨淨清亮如水的。她摸過他的每一寸肌膚,這每一寸肌膚都曾為她被千刀萬剮過。她看到了他那尊同樣幹淨不到哪裏去的大木佛,就是那尊小山樣的木佛砸爛了她的雞棚,砸死了她的“大郎君”。佛做的事情,她除了歎息,也指責不了什麽。那因為不分晝夜疾行而幹涸枯萎的肌膚重新活了起來,換了幾次水,他整個人終於從一具幹屍又變回之前珠玉一般潤潔的活屍。

他始終緊閉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無論張翠娥問他什麽,他都不吭氣。張翠娥問他怎麽找到她的,路上走了多久,中間有沒有進佛寺去修補一下自己,是怎麽背著佛像摸進村子的,看他身上遍布的傷痕,是不是中間被人打過,他卻一句話都不說。隻是她問到後麵,他摸著自己方才被她砍過的手腕子,似是委屈極了,忽地抱緊她,將她壓在懷中又吻又咬。過去都是她咬他,這一回她才嚐到陰間人的牙齒是何等鋒利,他咬她的嘴唇咬她的舌頭,像是想幹脆咬斷她的喉嚨吸幹她的血一樣。

他喑啞地說:“為什麽不等我?”他又說,“為什麽要跑?”

這兩句話忽地把張翠娥問得委屈起來,她想:我等你,你被蕭焉藏了起來,我連看你一眼都難,難道我要一直被關在那座隻有兩個啞仆的宅子裏等你嗎?她想:我懷了你的孩子,我不跑,在建康城裏,難道蕭焉和通明先生容得下我嗎?你是陰間人,一屍變百事了斷,自有蕭焉寵著你護著你,我一個陽魃孤苦伶仃,還不得被他們陽詭陰謀地利用?她又想:你一個男人,把我睡了你快活了一身輕鬆,我一個人千裏迢迢走過來,獨自懷孩子生孩子養孩子,你問我為什麽不等你,你可曾了解過我的苦處?

這般一想,她心中忽地又酸又苦,人還在他懷中,仗著他看不見,便脫了衣衫隻穿一件兜肚和褻褲下水幫他洗澡。感覺到他的手心輕輕滑過她光裸的背,涼潤的氣息拂過她的頸窩,她忽地想起三年過去,她的歲數也和他相差無幾了,再過幾年又如何呢?他遲早會離開她的,她好不容易適應一個人帶著小妖怪的生活,他為何又突然回來再與她糾纏?她現在隻想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不想再大喜大悲、大愛大恨、大生大死了。蘭溪邊遇見他,鬼市中遇見他,她感覺她已經活過極疲憊的兩輩子,第三輩子,她隻想平淡些。

舊情已經燃了,隻能趁這把火還沒燒大,早些了斷了好。

她忽地推開他,從水中站起來,道:“李柔風,我已經另嫁了,孩子都有了,你洗完澡,就走吧。”

李柔風驀地一僵:“另嫁?”他還未咂摸出這話中的滋味,隻是機械地問,“你另外嫁了人?”

她從水池中爬起來擦身穿衣,道:“我一人在這邊活不下去,便嫁了新郎君。”

李柔風滯在水中,聲調有些硬:“那你的郎君呢?”

“死了。”張翠娥幹著嗓子道,“你知道的,我克夫。孩子生了,他就死了。”“你有孩子了?”他的聲音更飄。

張翠娥啞啞地笑了笑,隨手拿起水池邊上的撥浪鼓轉了轉,彈丸擊打在鼓麵上發出咚咚的聲音,她道:“你不信,自己摸摸吧,這水池邊上,盡是小孩兒玩的東西。”

陽光已經西斜得厲害,張翠娥背著陽光,斜傾著身子擦幹頭發,靜靜地看著李柔風跌跌撞撞地淌著水走到池邊,伸長胳膊去摸池邊的東西。

她沒有騙他,池邊的確擺滿小妖怪的玩物,風車、泥哨、春牛、傀儡、采蓮船、不倒翁……她從小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從貨郎那裏給小妖怪搜刮來各種小玩意兒,自己做的小玩具也數不勝數。

他的手指一樣一樣摸過這些玩具,越摸越慢,披散著烏墨般長發的修長脊背,竟現出極深刻的蕭索之意。張翠娥看著他深陷在一個被小妖怪打破的泥孩兒身上的手指,心中竟像被刀割了一下一樣疼。

李柔風忽地道:“你孩兒多大了?”

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長了多少天她都記得清清楚楚,險些脫口而出。話到嘴邊被她生生忍住,她突然明白李柔風是在套她的實話,他依舊不信。她幹幹地笑了一聲,道:“一歲多點。”

李柔風低了眉,也不再細問,隻是寥落道:“我那衣衫不能穿了,你家郎君可有舊衣,讓我暫且換上?”

張翠娥心道此人還是如過去那般心機極深,便道:“郎君死了,舊物便一同葬了。你就沒帶些換洗衣物嗎?”

李柔風不言,她便去那佛像的大肚子裏翻翻找找,果然找出幾套幹淨衣衫。張翠娥冷笑一聲,心道你這些路數難道我還看不明白?她把幹布巾扔給他,然後把水池的水都給放了。

天邊開始現出彩霞,張翠娥穿著一身羌人青衣,坐在水池邊。她不看李柔風,仰頭望著遼遠的天空。李柔風沉默地穿著衣衫,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人心卻不一樣了。

等李柔風把衣服穿好了,張翠娥跳下水池,嗬斥著把雞都趕進柴房中去,將院中的雞屎、雞毛用一把幹竹枝束成的大掃帚隨便掃了掃,洗幹淨手,便要出門。

李柔風叫住她:“你去哪兒?”

張翠娥道:“我兒子今天被婆家接去了,我去接他回來。”

她過去坑蒙拐騙慣了,謊話張口即來,極其自然。李柔風心中本存著懷疑,畢竟他在池邊摸到了九連環和魯班鎖,一歲多點的孩子哪裏會玩九連環和魯班鎖?他已經試探出她身邊沒有郎君,覺得她根本連有孩子這件事都是胡扯的。但眼下她竟真要去接孩子回來,顯然也不怕讓那孩子出現在他麵前——難道她沒騙他?

他心中一時失落彷徨,竟不知所措不知從何言說。他找了她兩年,她竟就這樣輕輕巧巧重新又嫁人生子了嗎?他明白她從沒有真正相信他愛她,他心裏所想的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便是那回成親,她也知道他其實是在化解她的一個執念——其實哪裏是他在化解她的執念呢?是她在幫他化解執念,她知道他是個守諾的人,絕不會背棄他說要娶她的誓言,她在成全他。

她一直知曉,他過去沒有真正全心全意愛過她,等他全心全意愛上她的時候,她卻已經沒有機會知曉了。

已經晚了,就像他不摸著她的時候他就會忘記,她其實是個很瘦弱的小姑娘,他不深深探入她的生活,他也總會忘記,她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時時刻刻要為了活著而掙紮的女人。

李柔風聽見張翠娥推門出去,聽見她平淡地說:“外邊還有人在捉你,你就在這裏待著,待到夜裏再走吧。”

他在院中發了許久的呆,久到夕陽照得他手腳都開始出現腐爛的刺疼,他這才回過神,慌忙跑到窩棚裏的木佛像身邊去,醇厚的佛氣滋潤上來,他想,他不要走了,她等不了他,他可以等,他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他承受得起漫長哪怕無止境的等待。他在鬼市上抱住她的時候她就已經二嫁了,現在他又何懼她已經四嫁生子?她不是克夫嗎?反正她身邊也沒別的男人,反正他已經是一個死人,她就盡情地克吧,克得他粉身碎骨,她照樣能伸手捏出一個完好的他來。

他便守在院子裏等張翠娥回來,然而一直等到天黑,他眼前現出陰間世,張翠娥都沒有回來。

他想莫非她的婆家留她吃晚飯?莫非她的孩子突然生了急病,她帶著她的孩子去瞧郎中了?莫非她路上遇到了什麽麻煩的事情,比如又一個崔仙琕?莫非有其他人為她介紹新的郎君?

他腦子裏的念頭越積越多,多到他無法忍耐,決定出去尋她時,敲門聲響起,一個稚嫩的童音喊了一聲:“娘!”

隨即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李柔風愕然地站在院子正中,他看見了一個綠瑩瑩的小鬼,像青衣江邊的一株稻穀那麽高。小鬼手裏還提著一條魚,準確地說是一條“魚鬼”,這魚鬼掙紮了兩下,魚魂便飛走了,李柔風也看不見了。

但那小鬼還是綠瑩瑩的。

綠瑩瑩的小鬼熟門熟路地跑進來,一邊跑一邊東張西望,喊“娘”“娘”。

李柔風想,竟然有鬼敢跑到陽魃家中來,竟然有鬼不怕陽魃的烈焰嗎?

但他忽然反應過來。

哪裏有綠瑩瑩的鬼?

鬼都是黑色的。

這是個人,一個他能看到的人。

這綠瑩瑩的小鬼邁著兩條小腿往前跑,他還太小,跑得十分笨拙,李柔風生怕他跌倒,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兩步,半彎下腰向前伸出雙手。

這孩子跑得越來越近,挺秀的小鼻梁、水墨畫兒樣的大眼睛、斜斜飛起的小眉毛……標致而又分明的五官在李柔風眼前越來越清晰,纖毫畢現。

他要如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呢?他笑了起來,仰起頭,向著天空笑,仿佛天空中有漫天的星星,那是他久違的星河。他忽然覺得什麽都能看見了,穿透千百年的因果,風起於青萍之末,情緣始自永和九年,終究刺破生死契闊。張翠娥,張翠娥……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狠狠地念著這個名字,笑得淚眼婆娑。

他蹲下來,看著這個仿佛許多年前的自己,仿佛和他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小人兒。他至今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兄長給小時候的他作的畫,畫裏麵的那個小人兒走出來了,走到了他麵前。

李柔風半跪在地上,目光與小人兒平齊,說:“我叫李冰,是你的阿父。”

小人兒挑著眉毛,稚聲稚氣然而萬分認真地說:“我娘說了,阿父不能隨便叫的,賜我骨血的人,才能叫阿父。”

李柔風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人兒道:“我娘叫我小妖怪,我大名叫栽秧。”

李柔風聽著這兩個名字,抽了口涼氣,手指在腿上抖了抖。他向小妖怪伸出右手,道:“把你的手給我。”

或許真是血濃於水,小妖怪慣來沒這麽聽話,這時卻乖乖地把右手伸出來,擱在李柔風的掌心裏。

和小妖怪的手接觸的那一刹那,李柔風的心尖兒都在顫,一股狂喜湧上他的心頭,化作千百道浩浩湯湯的暖流,流向他的四肢百骸。小孩兒的手好小,端端正正擱在他的手心裏,像隻白白的小餃子——雖然小妖怪看上去是綠的,但李柔風知道是白的。他輕輕地握住小妖怪的手,小小軟軟,和陽魃一樣暖。

這是他的骨血,竟能化作這樣的精魂。

他的心髒顫抖著,小人兒身上有股淡淡的奶香,和張翠娥身上的一樣。他拿著小妖怪的手,撥出其細細小小的一根食指,將小人兒的食指按在了自己的雙目之間。

他拿著小妖怪的食指,順著自己的鼻梁一直滑到鼻尖。

“摸到了嗎?是不是看不出來,但是有個小坎兒?”

小妖怪興奮地說:“真的呀!”

“摸你自己的看看。”

小妖怪果真去摸自己的鼻子,更興奮了:“我也有我也有!”他抓著李柔風的食指,“你摸摸我的!”

李柔風的食指在他的牽引下刮過他挺直的小小鼻梁,在一模一樣的位置,也有一個難以為人所見的小坎兒。

他鼻尖酸楚,順勢將小人兒又軟又暖的小身子摟進懷裏,帶著鼻音叫了一聲:“小妖怪!”

小妖怪丟下魚,也伸出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叫了一聲:“阿父!”他有些難過,說,“我娘說,我的阿父好可憐,雖然賜了我骨血,但是老早老早就死了。我知道阿父變成鬼也會回來找我的,阿父身上涼涼的。”

李柔風磨了磨牙,心道張翠娥就是這樣同小妖怪介紹他的?他摸著懷中小妖怪涼滑的頭發,張翠娥完全把小妖怪當作小個兒的他來打扮,衣裳、束發,都和他過去一樣,雖然這麽小,儼然就是個小公子的樣貌。她定是想不到,他竟能看見小妖怪吧。

李柔風說:“你娘說的是實話,阿父不是個活人了。阿父回家了,想留下來陪你和你娘,你怕不怕阿父?”

“不怕!”小妖怪興奮地大聲說,“阿父會泅水嗎?”

“阿父會爬樹嗎?”

“會。”

“阿父會摸魚嗎?”

“會,但是阿父看不見。”

小妖怪嗷嗚怪叫了一聲,在他懷裏又滾又蹭,說:“沒關係,我娘總說危險,不讓我去泅水爬樹摸魚,以後有阿父陪我就不怕啦。”

李柔風笑了起來,他知道,他為人的一生,再到為陰間人至如今,從未如此笑過。他這笑,和過去不一樣了,他的心是滿的。

李柔風站起身來,小妖怪踮著腳把魚掛到牆上的木橛子上,天色越發黑了,小妖怪又爬到凳子上,想去點牆上的那盞風燈。

李柔風把他抱下來,照著他的指點摸到火折子和風燈,把燈點了起來。李柔風問:“你娘不是去接你了嗎,你怎麽先回來了?”

未待小妖怪回答,院門被砰地踹開,李柔風便見一團熾烈的火焰唰地滾進來,燒得一地的衝天大火。張翠娥啞著嗓子怒叫:“小妖——”一見李柔風,她活生生把一個“怪”字咽進了喉嚨,改口叫道,“栽秧!”

小妖怪刺溜閃到李柔風身後,伸著小胳膊抓緊了李柔風的衣裳。李柔風單手背在身後,擋住他,然而張翠娥已經一眼看見小妖怪,一腳踹上大門,把柴刀往地上一扔,伸手操起院牆邊上的竹掃帚就衝了過來!

“又逃課出去玩!害我找了幾個村子,還生怕你掉江裏去了,一個個追著人問!你倒好,一聲不吭就自己跑回家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打斷你的腿!”

眼看張翠娥是當真上了火,小妖怪放開李柔風,嗷嗷叫著就往柴房跑。他雖然生來就較其他孩子不同,但那兩條小短腿又怎麽跑得過張翠娥,竹掃帚虎虎生風,眼看就要抽上小妖怪的屁股。李柔風耳朵捕捉著風聲,一個大步上前,擋在了小妖怪前麵。

張翠娥那掃帚本是要到小妖怪屁股上才會收勢,哪想到中間殺出個李柔風!那竹掃帚半點止勢沒有,又準又狠地抽上了李柔風的脊背。

李柔風悶哼一聲,被抽得晃了晃。

張翠娥沒了聲兒,半晌,撒手丟了竹掃帚,捂著嘴哭了一聲。她撲過去,扯了李柔風的腰帶,撩起他的衫子一看,果然背上腫起粗粗一道又紅又紫的傷痕。她把手心撫上去,又是恨又是心疼,最終都化作怒氣:“我教訓我兒子,要你多管閑事!”

李柔風扭頭低聲道:“小孩子不聽話,便好好同他講……”

底下小妖怪輕輕扯了扯他的手,有些愧疚道:“阿父,我娘就是嚇嚇我,從來不會真打我的。我、我也就是裝裝害怕的樣子……”

“栽秧!”張翠娥愈合了李柔風身上的傷,登時又起了火氣,“誰是你阿父!別逮著個人就叫阿父!”

小妖怪瞅瞅自己,又瞅瞅李柔風,對著張翠娥有些犯怵,但是又堅持己見,往後退了兩步,低著頭小聲嘟噥道:“可他就是阿父啊……你還摸他……你和塾師說話都要站得隔三步遠……”

她心中一酸,垂著肩往院子裏走了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著臉哭了起來。李柔風和小妖怪慌忙跑過來,一個說:“娘子,你別哭了。”一個說:“娘,你別哭了。”

張翠娥哭得更厲害了,對著大的吼道:“誰是你娘子!”她又對小的說,“我不配當你娘!”

大的便抱住她小聲勸她:“娘娘,你別哭了,之前都是我不對,方才也是我誤會你了,你打我,打得好……”

小的也爬過來摟住她的腰:“娘,娘,我錯了,塾師講的課我都懂我才逃課的,本來想摸完魚回來等你的,沒想到你今天來這麽早……我聽說你已經走了,我才回家的。”他說,“娘!我捉到了大黑魚,你最愛吃的!”

張翠娥看著身後抱著的一個,身前趴著的一個,有捶胸頓足的感覺,心想大冤家、小冤家,這便是李柔風撒下的天羅地網吧,她今生今世,再也逃不掉了。

晚上燉了大黑魚,湯汁燉得鮮濃,小妖怪吃得香噴噴的,李柔風也想吃,張翠娥敲掉他的筷子,舀了碗魚湯給他,冷冷道:“你就別吃了,喝點湯就得了。”

她還置著氣呢,李柔風瞅著她身上冒著的金色火苗,知她是怕自己太久沒吃東西,突然吃些魚肉飯食下去,肚腹會難受。

小妖怪在一旁哧哧直笑。

吃過飯,張翠娥收碗,李柔風過去洗碗,張翠娥也不攔著,燒了水,便招呼在外麵玩耍的小妖怪進來洗澡。

小妖怪頑皮好動,洗個澡也不安分,在大木桶裏玩水玩得十分起勁,濺得張翠娥一臉一身的水。張翠娥一扭頭,見李柔風在一旁笑得如春風般和暖,不由得怒道:“李柔風!你來給他洗!”

李柔風果然過來,捋了袖子給小妖怪洗澡。小妖怪用力拍著水,大聲喊:“阿——”李柔風食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摟過他的脖子貼在他耳邊道:“我們來玩說悄悄話的遊戲。”

小妖怪果然立刻安靜下來,用手擋著嘴貼在李柔風耳邊小聲說:“阿父要和我說什麽悄悄話?”

李柔風左手抱著小妖怪,右手向張翠娥伸出手來,張翠娥目瞪口呆,把絲瓜瓤子和香胰子遞給他。

“阿父跟你講,阿父小時候特別懶。”李柔風給身上黏著的全是水裏的青苔和泥漿的小妖怪抹上香胰子,然後把他搓得滑膩膩光溜溜的,“阿父的娘親給阿父洗澡,阿父泡在水裏就睡著了……”他貼在小妖怪耳朵邊說悄悄話,給小妖怪搓幹淨背又洗胳膊,一根一根手指和指縫裏指甲都洗幹淨,小妖怪在他手裏乖乖巧巧,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也咬著耳朵和李柔風說悄悄話。

她正生著醋意,小妖怪忽然扒著桶壁喊:“娘!娘!我明天是不是不用去上學了?”

張翠娥虎著臉說:“不上學你是想怎樣?”

小妖怪在水裏一跳一跳:“想讓阿父當老師!阿父說他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比別的老師好一萬倍!”

張翠娥在心裏大罵一聲“李柔風你不要臉”,但轉念一想,光束脩就能省下好大一筆錢,她還不用搬家了——

她啞著聲音冷淡道:“李柔風,那你也別走了,留下來給我兒子當老師吧。不過我可提前告訴你,一分錢都不會給你的。”

金色的火焰飄得老高,這就坡下驢下得也太欲蓋彌彰了,李柔風搖著頭好笑,說:“娘子——”

“哼。”

他改口:“娘娘——”

“嗯?”

“你過來一下。”

張翠娥便赤著腳吧嗒吧嗒走過來。李柔風說:“娘娘,我的袖子掉了,你幫我卷卷,我的手是濕的。”

張翠娥便蹲在他身邊,果然垂著頭認認真真給他把垂下來的袖子卷整齊。李柔風側耳聽著她的呼吸,精準地捕捉到她的嘴唇。趁她靈魂出竅的時候,他又補了更深的一個吻,往下離開時,下唇擦過她的下唇,上唇隨後也格外緩慢地擦過她的下唇,濕漉漉的舌尖還勾出來,在她的唇珠上卷過,個中風流纏綿情意,張翠娥這輩子想都沒想到過。

小妖怪在木桶裏捂著眼睛大喊:“羞羞羞!好羞羞!”

張翠娥半晌才回過神來,急得脫口叫道:“你怎麽在小孩子麵前這樣!”

李柔風淡然道:“他遲早要學的。”

小妖怪扒著木桶沿兒嘻嘻嘻地笑。

張翠娥臉漲得通紅,甩下一聲“流氓”,快步跑了出去。小妖怪說:“娘害羞了!”李柔風笑,以後,他能讓她天天害羞。

小妖怪洗完澡,張翠娥便自己去洗。李柔風見小妖怪換好了衣裳,自己蹦蹦躂躂進了正房隔壁的房間躺下。他過去摸了摸,是一張小床,問小妖怪:“你不和娘親一塊兒睡?”

小妖怪自己拉上被子蓋好,道:“娘親太熱啦!熱死了!”

李柔風低下頭來,親了親小妖怪的臉蛋兒。小妖怪抱著他涼涼的臉也親了一下,道:“阿父,我睡啦。”

李柔風為小妖怪掩上了房門,去浴房外麵站著。過了會兒,張翠娥擦著濕漉漉的長發出來,見到他,道:“別擱這兒站著,到柴房去!你砸死了我的‘大郎君’,今夜給它守靈去!”

說完她扔下他,頭也不回地氣鼓鼓走去自己的房間。

久違了的寧靜,他雖看不到,鼻底卻都是潮潤的草木芬芳,梔子花香越發濃烈,他能想見這一片山川土地清榮峻茂的模樣,像世外桃源一般的仙境。

這裏的冬天,會下雪吧?不知道下起雪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會是怎樣的美景呢?他的小娘子和小妖怪滾在雪地裏,會是什麽樣子呢?

他忽然無比期待。

他走回房去,不是柴房,是張翠娥的房間。她的房門並沒有鎖,他輕輕推門進去,聽見呼的一聲,她把燈吹滅了,鑽進了被窩裏。

他笑了笑,坐到她床邊,輕聲喊:“娘子,娘子——”

她裝睡。

他便脫了鞋襪和衣衫,輕緩地鑽進她的被子,久違的燠熱與幹淨氣息,激得他渾身一暢。

他喊:“娘子,娘子——”

張翠娥轉過來道:“我早嫁別的郎君了,別叫我娘子。”她推他,“下去。”

他自是不動,又有點驕傲地道:“小妖怪是我的骨血。”

張翠娥啐他:“呸!你一個死了的陰間人,哪來的骨血!他是我和別的男人生的。”

李柔風道:“你怎知死了的陰間人就不能有骨血?”他忽地翻身壓住她,“也好,你既然非說小妖怪不是我親生的,那就再給我生一個吧!”

她啊地低叫了一聲,伸手推拒他,他向來溫軟,但這晚上偏就被她逼得犯渾了,不管不顧地去吻她的嘴唇,扯落了她身上本就單薄的褻衣。她是他的女人,是他拜過天地的娘子,他想要她,還不行嗎?

她掙紮了一陣子,卻忽地在他攥住她胸口的軟膩時停了下來。她這一停反讓他心慌了,他慌忙鬆開手,想起了她過去所受的苦,想起崔仙琕對她的無禮。現在他這般強迫的姿態,是不是又讓她覺得恐懼了?

他低聲道:“翠兒,別怕。”她顫巍巍道:“我……我不怕。”

他伏在她的頸邊喘息,問她:“今夜月光亮嗎?”

這夜約是十三十四,月光亮得像冰冷的太陽,清清澈澈的月水晃**得滿屋子都是。他韌實的肩背、削窄的腰身在月光下格外清晰,脊梁挺拔成一條直線,兩側緊實的肌肉隱隱約約在動。她看過不隻一次的,可她仿佛又從來沒有看過,心跳極快,喉嚨幹得說不出話,隻能點頭嗯一聲。

她羞窘到完全說不出任何話,一下子把頭整個兒埋在了李柔風胸前,滾燙的臉頰燙得他心髒都在發燒。她掛在他的肩膀上,糯米樣細密的牙齒咬著他繃緊的肩頭。她吃力地承受著他,窄小而緊致的身體像被劈開來。李柔風也被她上上下下咬得疼,又疼又暢快,她為他拂去冰冷肌膚上的一層薄汗,他們都知曉沒什麽好的東西能那麽輕輕鬆鬆毫無痛楚地得來,更何況他們還都是這世界上最貪婪的人,既要彼此的肉身,還要彼此的靈魂。

這夜李柔風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了過去老宅裏那棵粗壯無比如華蓋一般的老樹。那棵樹一樹繁花,碩果累累,樹旋轉著越長越大,參天立地,而樹底下的位置,竟是須彌山。

這夜,張翠娥沒有做夢。

第二天早晨,李柔風醒來時,熾烈的陽光已經照到身上,伸手一摸,枕邊沒有人。他驚坐起來,意識到自己竟然睡覺了。

自從變成陰間人之後,他便沒有再睡過覺,更沒有做過夢。

他怔怔地摸索著自己的十指,完好無損,咬一口,仍知道疼。

他穿好衣服梳好頭走出去,院子裏,他聞到人間煙火的氣息,女人在淘米洗菜,小孩子大聲喊了一聲“阿父”,然後繼續打他那套強身健體的拳法。飯菜的香味從廚房中飄出來,公雞和母雞們在吵鬧個不停。

陽光照在臉上有火辣辣的痛,他走到淘米洗菜的女人身邊去,這種感覺便消失殆盡。

他敏銳地感覺到這院子裏沒了佛氣,問道:“娘子,那木佛呢?”

張翠娥淡淡道:“劈了當柴燒了。”

他驚訝地啊了一聲。

張翠娥道:“它一路護送你過來,使命已盡。我用它煮了人間五穀,佛祖不會生氣的。”

她把淘米水倒到木桶裏,招呼小妖怪過來用淘米水澆院子裏的梔子花,還有院子裏種的蔬菜。

張翠娥聲音確切地道:“木佛已經沒了,這十裏八鄉的,也隻有我一個陽魃。李柔風,既然給了你機會你不走,你就在這裏死心塌地陪我一輩子吧,就算我老了病了變醜了,你恨我憎我不愛我了,你也休想離開我半步。”

她挑起細長的眉問李柔風:“後悔了嗎?”

“不後悔。”李柔風說,並沒有半分猶豫。

張翠娥抿著唇笑了起來。她垂眸洗著菜葉,洗完了菜葉又擇蔥,擇完蔥一抬頭,李柔風仍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她說:“你看得見我嗎?”

“看不見。”

“那你看著我做什麽?”

“你看得見我呀。”

張翠娥臉色微微一紅,垂了頭把洗幹淨的菜葉子都裝起來。李柔風接過她手中的竹籮,道:“以後這些傷手的活都我來,我手上長了繭,娘子多替我摸摸就好了。”

張翠娥見小妖怪沒往這邊看,站到小板凳上踮著腳在李柔風臉上親了一下。李柔風感覺到她的嘴唇,笑道:“娘子膽子變大了。”他低下頭便要親回去,張翠娥卻笑著躲開了,正色道:“李柔風,既然你回來了,我有件事一定要問你,我掛在心裏頭很長時間了,難受得緊。”

李柔風麵色一凜,心想她是要和他算舊賬嗎?舊日情人還是舊日的風流債?隻是時至今日,他已經光風霽月,一顆心早已落定而安穩,五欲八風中巋然不動,又何曾怕她問什麽。於是他亦正色道:“你問。”

李柔風愣了半晌,仰天大笑起來。

青山相待,白雲相愛,青衣江上濤生濤滅,不舍晝夜,紅塵萬丈間,李柔風知曉,他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似他的小娘子這樣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