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社會主義接班人從不會罵人!

陸兩兩日記:

2013年9月20日

相信我,顧律己是個好人。

顧律己讀後感:

你這是在發好人卡?

但陸兩兩,現在能遇到一個好人不容易,請你好好珍惜我鴨。

1

欄杆上一字排開的盆栽正沐浴在陽光下一片欣欣向榮,下麵曬不到太陽的角落還有占據大半走廊的多肉植物。

育德中學的午後趕走了所有的喧囂,日光似鎦金,洋洋灑灑傾瀉在她麵前。

而陸兩兩,正蹲在教師辦公室外,縮在牆根下的陰影中,欣賞麵前的小綠植,順便還聽點壁腳。

她本來是趁著午休沒結束,離上課又有段時間的這個點,找班主任谘詢點事情,沒想到正好撞上這麽一出你推我拉的心理戰。

一牆之隔的辦公室內。

李和章先發製人:“顧律己,你最近是不是又做什麽事了?”

“上課學習唄,我一遵紀守法的好學生,還能做什麽?”

“你仔細想想,有什麽需要跟我交代的。老師不怪你,你提出問題,我們一起解決。”

“但我暫時沒什麽問題啊。”顧律己反複琢磨良久,確定最近沒什麽把柄在老師手裏,才大膽提議說,“要麽,我現在去製造點問題,我們一起解決一下?”

“別跟我抖機靈,有同學都跟我反映情況了。”

“老師,不是我說,高三這種緊要關頭了,誰還有心思整天盯別人啊。”

“是啊,高三這種關鍵時刻,大家都專心學習,還有人來舉報,足以說明這個情況很嚴重了。”

門外的陸兩兩要不是現在沒心情,她都能掏手機錄下來這段回去放給南澄妙聽一下。

顧律己很扛得住,他麵不改色心不跳:“老師,打小報告這種行為真的不可取。您現在給他養成打小報告的行為,以後讓他去社會上怎麽混?”

“別扯開話題,我們現在聊的是打小報告的問題嗎?”

“可我沒有其他問題能跟您聊啊。”

李和章沉默良久,察覺到今天的誘降計劃失敗,估計他最近是真的沒犯什麽事,終於妥協說:“行吧,那你保持現狀,別惹事兒。還有一年不到就高考了,你跟你那幫兄弟也努點力。‘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聽過沒?”

顧律己微微勾了一下唇,就知道李和章閑著沒事來詐他的。

“老師,您少看不起人行不行。我還能給您背誦全篇。”

話是這麽說,但他還真背不出第一句是什麽。

“趕緊走。還輪不到我一個教化學的,來抽你背詩詞。”

“老師,您這樣想就太不對了。數學老師還能教物理呢,您跨個科怎麽了?”

“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啊,逼急了我,我讓你默寫唐詩三百首。”

顧律己這才收了一副囂張模樣:“行,那我下次再找您聊天。”

顧律己長手長腳,三兩步就走出了門。

看到蹲在牆根的一大團,像是受到驚嚇般在原地呆愣幾秒,等看清楚是陸兩兩,他才移過去,在她旁邊的位置跟著蹲下,帶著說完雙人相聲還沒有收回來的優勝感,調笑著說:“前桌,乍一看,我還以為你是多肉成了精。”

“……”

她除了再一次被顧律己的語言天賦震驚,還能說什麽?

顧律己納悶,近距離打量沉默不語的她,接著問:“你一直蹲在這兒幹嗎呢?”

陸兩兩轉過頭,不好意思地說:“蹲得有點久,我腳有點麻。”

顧律己被她逗樂,笑著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彎下腰握住她的手腕,借力讓她緩緩起來。被他用掌心包裹住的手腕很細,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斷的那種柔弱,讓他下意識地小心對待。

半晌,等她的腿再也沒有麻痹的感覺,顧律己才放開,表情幾乎沒有任何異樣,平穩地問:“你來找班主任?”

“是啊。來問班主任一點事兒。”陸兩兩半是回答,半是解釋,“沒想到還能聽一場相聲。”

她的眼睛烏亮似琉璃,倒映著藍天白雲,分外好看。

顧律己“嘖”了一聲,隨意地扯了扯嘴角:“李和章平時閑得沒事就是戲多,動不動就來釣魚執法。煩。”

語氣有點委屈,像是在跟她抱怨。

這樣的顧律己竟然有些可愛,但陸兩兩毫不同情:“活該啊你。平時要是聽話點,老師怎麽會一直找你?”

她勸道:“班主任是個好老師才想再拯救一下你們,你別老氣他。”

明明小小一個人,軟軟嫩嫩的,像個小學生,居然開始語重心長地教育起人來。

顧律己意外地沒有生出平時聽大道理的煩躁感,他忍不住伸出手揉了一下她乖巧的妹妹頭,觸感果然很舒服,像他家裏養的那隻金吉拉。

“你說得很有道理。”他受教地點點頭。

陸兩兩不客氣地拍掉他放在自己頭頂的手,雙手環胸,仰著腦袋瓜,滿臉倨傲。

她怎麽可能說得不對!

顧律己見狀,更想逗她了。

他咧著嘴,一字一頓地說:“但是,我不聽。”

“顧律己!”

又怕喊出來的聲音太大,陸兩兩心虛地捂住嘴巴。

顧律己卻無所畏懼,他被奓毛的陸兩兩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耀眼的日光之下,他笑意盈盈,眼神坦**,往日清冽的少年氣質仿佛鍍了一層光芒,更加令人矚目。

“我開玩笑的,我肯定會聽的。”帶著安撫的語氣,他聲音難得溫柔,“我走了。你快去找李和章吧。再不進去,他就該出來看熱鬧了。”

陸兩兩揮揮手,聽話地一頭紮進了辦公室。

隻是顧律己並沒有離開,而是學著她的樣子,帶著“你聽了我的,我也要聽你的”那種幼稚心態,蹲下來心甘情願地做了另外一株成精的多肉。

陸兩兩氣急敗壞的那聲“顧律己”果然被李和章聽到了。

一見到人,他就很有同感地問:“顧律己那小子很能氣人吧?”

陸兩兩重重地點頭表示讚同。

李和章開心了,他大包大攬地放話:“陸兩兩,來找老師有什麽事?你說,老師全給你辦了。”

這句話讓陸兩兩幾秒前因為顧律己而稍稍輕鬆的心情,又重新開始低落。

褲兜裏,被陸兩兩折了好幾折的申請表,用它尖利的棱角戳著她的掌心,像在提醒陸兩兩它的存在。

“老師……”她囁喏出聲,又戛然而止,掙紮了如同隔世之久,最後鬆開了兜裏的手。

還是不說了,她過不了自己這關。

“嗯?”李和章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於是也收斂神色,耐心地等待她說出下一句。

陸兩兩幹巴巴地笑了一下,說:“沒什麽。我就是來詢問一下,學校的獎學金設置。”

李和章愣住。他教了這麽多的學生,還真沒人跑來問這個問題。

但他還是仔細地介紹:“我們學校啊,每學期期中期末,都會獎勵一次。除了學校的獎學金、校友捐贈的育人獎學金,還有家長基金會給予的獎金,甚至班級裏也會獎勵……”

總而言之,隻要你成績好,獎學金的金額就足夠大。

本來隻是拿來當作借口的一個問題,讓陸兩兩滿腦子都是一個詞——“峰回路轉”。

兜裏的助學金申請表沒有被她拿出來放在別人麵前,它仍舊是一個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守護著她無用的自尊。

窗外的顧律己蹙眉思考了會兒,見聽得差不多了,他拍拍身邊的人,準備回教室上課。

一行人走到樓梯口,言再才開始放聲“嗶嗶”:“兩兩同學牛哦,好學生問個獎學金都是這麽正氣凜然。”

顧律己跟他們在球場打球的時候,被經過的李和章叫走。言再幾人見他遲遲沒有回來,就一起來辦公室看看情況。誰知就瞧見顧律己蹲在這裏偷聽,於是幾人也排排坐,跟著聽起壁腳。

“正氣凜然你個頭啊。不應該說‘理直氣壯’更貼切一些嗎?”楚辭日常為老羅心酸一把。

兩個人打打鬧鬧,跑前麵去了,剩下顧律己跟祝賀並排走著。

良久,祝賀輕聲說:“兩兩她……可能需要錢。”

顧律己首先覺得祝賀叫兩兩有點刺耳,再被祝賀的後半句搞得有點蒙。可這種後來居上的知情人口吻,讓他沒來由地覺得不舒服。

明明祝賀跟陸兩兩也沒說過幾句話啊。

祝賀很少見他這種模樣,揚起眉:“幹嗎,兩兩是我大表哥的女兒。我爸是她爸的親舅舅,按輩分,她是我的小外甥女。”

顧律己不管什麽輩分,他皺眉:“外甥女就外甥女,說什麽小外甥女。你一個大老爺們,說話什麽時候這麽黏糊了。”

祝賀被他氣笑:“她還有個姐姐,是我大外甥女。所以她是我小外甥女,沒毛病。”

“行吧。”顧律己收斂神色,勉強讚同,“然後呢?”

祝賀語氣平淡:“她父母年初離婚了,陸兩兩沒成年,跟她媽過。聽我家人說,她爸以前是優秀青年,白手起家,反正是我這一輩裏最有出息的。誰知從去年開始,她爸沉迷賭博,欠了一大筆債。他作死去借了高利貸想要翻盤,結果越賭越輸,高利貸越借越多。最後她爸偷偷把家裏的車還有幾套房子全賣掉還了賭債。她媽氣得跟她爸離婚了。”

其實他跟陸兩兩不算熟悉,陸家很早就搬到了外省,過年才跟他們這邊的親戚走動。可平均一年一次見麵的機會,還是讓他記得這個小外甥女。

他一直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家沒現在有錢,而陸兩兩跟陸初見會帶一堆進口零食來他家裏拜年。有一年,陸兩兩開著那時小孩子都特別想擁有的兒童汽車,問他要不要坐進去一起玩。

祝賀繼續:“後來很不幸,她外公被檢查出胃癌晚期。她外公家隻有她媽一個孩子,現在她媽陪她外公在帝都治療,所以她被轉到我們學校。這兒離她表舅舅家很近。”

說了這麽多,祝賀才點到題:“她家現在大概經濟有點困難,她外公的治療費是筆大開支。原先我爸拿了一筆錢借給她媽,她媽說暫時不需要,後來還是打電話讓我爸轉過去了。我爸說兩兩挺懂事的,她以前家境好沒吃過苦,現在家裏事多,暑假的時候她主動去奶茶店打工攢學費。高三開學了,她媽不準她再去做兼職。我估計她是想拿獎學金,好歹能抵幾個月的生活費……”

在家聽父母討論時沒感覺,平時在學校大大咧咧跟一幫兄弟玩鬧也沒感覺,現在她跟別人說起時才有些悵然。

小時候那個每年都讓他偷偷羨慕的小外甥女,現在卻過得並不是很好。

可幸好,就算她懂得了些人間疾苦,也依舊活得樂觀善良,努力向上。

顧律己聽得心裏五味雜陳,他低垂眼瞼,目光落在掌心之中。

之前她的努力認真,她的生氣奓毛,她偶爾對著窗外的凝視,一幀一幀在他眼前回放。

他不知道一個生活得如魚得水的人在遇到家庭劇變後,應該是什麽樣子。

但他肯定,陸兩兩現在的一切喜怒哀樂,都是最好的狀態。

“喂,你們怎麽走這麽慢呀!”言再站在不遠處,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關你屁事!”顧律己提高聲音喊回去,他對祝賀說,“回去別跟其他人說起這些事兒了。”

“還用你說啊。”

也就是看在顧律己是他兄弟,最近又跟兩兩關係不錯的份上,他才多嘴的。

陸兩兩跟李和章道完謝,便離開了教師辦公樓。

她就近找了一個垃圾桶,然後把兜裏的申請表拿出來,仔細看了一眼,又三兩下撕碎扔進了垃圾桶。

“也不知道選得對不對。”她無人可訴,隻能蹲下來對地上的黑影認真地說,“不過,生活好像就是這樣。”

如果一件事情你抉擇不下,那是因為這道單選題,隻有錯誤選項,而你不得不做出選擇。

所以才為難,所以才舉棋不定。

她沉寂了一會兒,繼續說:“但是我們這種社會主義好學生,在知道自己寫錯答案之後,從來都會第一時間就想其他辦法來補救的。所以,別擔心哈。”

陸兩兩原本想申請助學金,暫時不讓自己再增添家裏的經濟壓力。可得知助學金的申請流程之後,她那一無是處的自尊心對徐女士說了千萬個抱歉,她仍然不能接受用家裏的困境作為籌碼,在全班人麵前去跟其他人競爭,然後讓大家評價投票。

還好,聰明的腦袋永遠不會認輸。

她想到了育德中學的獎學金。書上說得對,學習能創造財富。

2

下午第一節是老羅的語文課。

每當他的課排到這個時候,他都會提前來教室,讓全班起立大聲背誦一首古詩詞,一來加深對詩詞的記憶,二來是幫助大家在午休後保持大腦清醒。

陸兩兩在外麵耽誤了點時間,回到班級時,已經是同學們背完一首《登高》,在聽老羅講課外知識的當口。

他正從網上最近提倡保護方言說起,講各地方言的不同。

這個話題很接地氣,班級裏的同學聽得都很入迷,偶爾還能提一嘴參與一下。

向來在老羅課上很積極的言再舉手提問:“那老師,我們的方言算不算吳儂軟語啊?”他粗著嗓,故意拖長音,強行讓這句話聽起來很婉轉。

與此同時,陸兩兩站在門口,脆生生地喊了聲“報告”。

兩相對比,更顯得言再說的那句不堪入耳了。

全班哄然大笑。

楚辭隔著過道,大聲嘲笑言再:“言再,你放心,你是真正的吳儂軟語。”

大家的笑聲更響了,氣得言再抓起書想朝楚辭那張欠扁的臉扔過去。

顧律己單手托腮,望著站在門口有些不知狀況的陸兩兩,眼神柔和,嘴角盛滿了笑。

他饒有興致地想幹件落井下石的事兒,於是低聲對言再說:“賤賤,來給你補個成語唄。”

被一個兄弟傷害的言再感受到來自另一個兄弟的溫暖,言再在心底狠狠地唾棄了楚辭一番,哥倆好地靠著顧律己:“阿律,你對我才是真的好。”

顧律己伸出一隻手,搭在他肩上,輕聲問:“你知道‘自取其辱’是什麽意思嗎?”

言再石化。

顧律己快樂地補刀:“就你剛才那樣兒的。”

這世間就沒有兄弟情這種東西!言再怒。

老羅已經讓陸兩兩進來,他笑得眉目和善,回答麵色有點古怪的言再:“吳儂軟語一般是指蘇州那片的方言。這個我們可以讓陸兩兩來示範一下,我記得她的戶籍所在地是S市,離蘇州比較近。”

正要落座的陸兩兩突然被點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她難道就不能成為這個班級中安靜聽講的四十五分之一嗎?

答案是顯然不能。

老羅示意她站起來:“陸兩兩同學,你能用你家鄉的方言給我們說下一到十嗎?”

處在眾目睽睽中,要代表吳儂軟語方言區人民的陸兩兩稍感為難。她頓了頓,很負責地解釋:“老師,我家那片的方言有很多種,也有分腔調軟跟硬的。”

老羅不在意:“沒關係,剛才大家都聽到了,反正我們是覺得你說得挺軟乎。”

想到一分鍾前的鮮明對比,班級裏的人又笑作一團。

陸兩兩見躲不過去,便清了清嗓子,試圖保持用正常的語速,自然地念出方言版的一到十。她聲音清脆,腔調軟軟糯糯的,雜糅了江南水鄉的婉約柔和。

第一次聽到這種發音的同學們都覺得很新奇,紛紛在底下竊竊私語起來。

言再早已忘記適才的打擊,滿血複活的他,非常有自信:“這個調調簡單,我一下子就學會了。”

說著作勢就要表演給周圍的人聽,被顧律己用一記眼刀製止。

“你再丟人,就不配在我的朋友圈裏有一席之地了。”

言再:“……”

有這麽嚴重嗎?

四十五分鍾的時間在“之乎者也”中過得飛快。

下課鈴聲響起,老羅連衣袖都不揮,夾著教案走得瀟灑。

南澄妙對陸兩兩上課演示過的方言非常感興趣,像個好奇寶寶似的,抓著陸兩兩問個不停。

“兩兩,你說的地方話跟我們說的是不是完全不一樣?”

南方的方言千奇百怪,說誇張點,走出幾步就有可能聽不懂了。

陸兩兩借著拿起杯子小口喝水的工夫,回憶了片刻:“應該吧。我小時候回來過年,都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麽。現在能聽懂大半,但還不會說。”

“那你很厲害啊。我們說的話也挺難懂的。”南澄妙接著說,“我平時都在說普通話,有些方言我也不會說了。”

陸兩兩瞄了眼課表,提醒南澄妙拿出下一節課需要的學習資料,擺放整齊後,靠著牆壁,麵朝南澄妙:“很多平常用不到的詞,我也不知道用方言怎麽講,一般都直接拿普通話代替。我家徐女士老說我說話半洋半土。”

“我媽也說我沒用,方言都說不好。”

南澄妙突然想到一個好玩的,問:“方言會不會影響你的普通話發音?比如我小時候很容易混淆r和l。”

“我說的方言裏沒有翹舌音。以前我說普通話一律是用平舌音,小學二年級後才糾正過來。”陸兩兩皺了皺鼻子,“不過,我現在還是說不好前後鼻音。”

這點被好多人拿來嘲笑過,可沒辦法,她的前後鼻音就是無藥可救了。

本來在後麵跟顧律己一起看籃球雜誌的言再,聽到這句後忍不住強行插入兩人的對話中。

“兩兩同學,你能用方言說一句話讓我聽一聽不?”

“說什麽?”

陸兩兩很為難。她覺得刻意說一句方言給人聽,說什麽都很尷尬。

顧律己合上雜誌,身體前傾趴在桌子上,跟背靠牆壁的陸兩兩貼得又近了些。

他雙手交叉墊在腦袋下,抬了抬眼皮,促狹地對陸兩兩提議道:“那你用普通話說一下,小青手很勤,很想拉提琴。”

他說得字正腔圓,發音宛如《新聞聯播》裏的主持人那樣精準。

會說前後鼻音了不起哦。

陸兩兩瞪著對方,試圖讓他良心發現,可瞪得眼睛都酸了,他仍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樣。

這時候,陸兩兩不再為難要說什麽話給言再聽了。

她鼓著腮幫子橫了顧律己一眼,漆黑的眸底倒映著顧律己的身影,繼而用方言說了一句不長不短的話。

果然,大家除了“顧律己”三個字還能結合語境語音猜出來之外,剩下的就完全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了。

顧律己看她原先是奓毛的樣子,說完這句話就一副“大仇得報”的壞笑模樣,料想她大概說的不是什麽好話,但也不至於是罵人的程度。

應該是類似“你很煩”這種話吧。

他表情玩味地望著她,輕飄飄地問:“你該不會是在罵我吧?”

陸兩兩大義凜然地反駁:“怎麽可能,社會主義接班人從不會罵人!”

言再撓撓頭:“像是在聽韓語。”他不恥下問,“你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

好話不說第二次,但壞話能懟人兩次,陸兩兩還是特別開心的。

她的眼珠骨碌轉了一圈,挺直背脊,很神氣地對著顧律己又說了一次:“顧律己,你這人真的很討厭哎。”

明知道她這是在埋怨,可聽在耳朵裏嬌滴滴的,像是在撒嬌。

可她本人一無所知,說完就果斷轉回身,單方麵拒絕進行任何談話。

南澄妙咳了咳,很有求生欲地跟著坐好,麵朝黑板。

一旁的言再拿出手機,在QQ群裏悄摸摸地發了一條:“兩兩同學說阿律討人厭。”

楚辭:“讓轉校生收回這句話!我不允許轉校生這麽說律哥!”

祝賀:“你這戲有點過了吧。”

楚辭不聽,繼續誇張:“我要跟轉校生決鬥。她已經欺負了律哥一次,絕對不能再欺負我律第二次!育德中學的門麵擔當從來不會討人厭!”

言再偷瞄著顧律己,發現他並沒有生氣,一貫自由散漫的臉上此刻居然掛著一抹切切實實的微笑。

言再的手抖了一下,在手機上打出下一句:“可是,阿律笑得很開心!他是不是傻了?”

[楚辭撤回了一條消息。]

[楚辭撤回了一條消息。]

楚辭:“兩個人的世界不應該有第三個人插足。對不起,我打擾了。”

今天最後一節課是自習,李和章難得地沒有把它變成另一堂化學課。他給大家放了一部電影《楚門的世界》。

跟李和章鬥智鬥勇了四個多學期,已經非常熟悉他套路的楚辭,在座位上努力拒絕:“老師,我們不想看電影!”

李和章微笑:“電影是一定要看的,這節課我就準備了這個。”

“那老師,我們不寫800字讀後感,也不寫1000字觀後感!”

李和章笑得老奸巨猾:“誰說我要布置讀後感了,你別危言聳聽,我是好心給大家放鬆心情。”

楚辭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他修為太低,還是猜不出來會發生什麽事情。

電影隻放到一半,下課鈴就響了。大家忙著行動起來,收拾東西準備回家過周日。

沒錯,高三狗的周六排滿課程,隻配過周日。

李和章關掉電腦,輕咳一聲:“同學們,助學金可以申請了。下周二之前,要申請的交我一份申請表。下周三班會課上,請申請助學金的同學跟大家說明一下家庭情況,其他同學酌情投票。”

底下整齊地應了一聲“好”。

陸兩兩輕呼一口氣,聽李和章往下說。

“還有件事。九月份隻剩一個星期了,所以,下周四五兩天,我們高三年級進行月考。為了幫助大家適應高考,這次特地按高考的流程走。考號隨機打亂,到時候貼在學校公告欄裏,大家記得查看。”

班級裏瞬間怨聲載道,呼天搶地。

“果然,我們班就沒有什麽免費的電影!”楚辭撕心裂肺地哀號,他抱著祝賀,做痛哭狀,“誰也不準跟我搶,我要第一個去花園喂錦鯉!”

李和章勾起嘴角,看著這群小崽子鬧,雙手背在身後,帶著“高手總是寂寞的”那種得意心態,悄然退場。

3

轉眼就到周三。

南澄妙今天精神狀態很不好,早自習就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小會兒,上午的英語課又說身體不舒服,繼續睡過去了。

陸兩兩原本想關心一下她到底怎麽了,但看到她困得連話都沒力氣說,隻能把原先身上披著的午睡毯,蓋在南澄妙身上。

酷日炎炎,蟬鳴交織,教室在下課後就開了冷氣,佇立在班級後方角落的立式空調正好對著她們這個方向吹。

乍然失去空調薄毯的溫暖,被強力輸送過來的冷氣拂到她**出來的皮膚上,激起一陣雞皮疙瘩。陸兩兩不自覺地用手搓了一下,狠狠撫平冷戰。

她想去調一下空調,但熟睡的南澄妙擋住了出去的路。她隻能弓腰貼著桌子,縮在南澄妙後麵,妄想躲避這股寒流。

顧律己正在跟言再“雙排”,餘光中看到前麵一人小動作不斷,他把手機放下,抬頭注視良久。因為失去隊友配合而身死道消的言再一臉蒙,質問在狀況之外的顧律己:“哎,你幹嗎,我們正在上分啊,朋友。”

聲音淒慘,語氣誇張。

陸兩兩不禁側目,想關心下顧律己對言再做了什麽罄竹難書的事情。隻聽顧律己隨口敷衍了一句:“手機沒電關機了。”

可你正插著移動電源啊!你瞎了嗎!

敢怒不敢言的言再,無語凝噎。

顧律己沒再搭理,他脫下套在白T恤之外的短袖襯衣,遞給看熱鬧的陸兩兩:“喏,冷的話,就先拿去披上吧。”

“你不冷嗎?”

言再被顧律己這撥重色輕友的操作弄得心灰意冷,插話說:“這件襯衫是他拿來坳造型用的,你盡管用。”

對於這種損毀形象的助攻,顧律己隻用眼神發起黃牌警告,並沒有拒絕。他淡淡道:“沒事,我不冷。”

陸兩兩感激涕零:“顧律己,你要是出生在古代,一定是成語‘雪中送炭’故事裏麵的那個人。”

棉質短袖餘殘留著顧律己的體溫,陸兩兩接過之後,微微頓錯半刻,然而不留情麵的冷氣讓她來不及多想,迅速地把襯衣披在身上。

在包圍著她的清冽雪鬆味中,她聽見顧律己跟言再說:“‘雪中送炭’這個成語,會用了嗎?”

言再立馬造句,用事實說明一切:“阿律,你剛才就是在雪中送炭。”

“那為了幫你交學費,你先起開讓我出去。”

陸兩兩轉身,看見顧律己徑直往教室另一側走去,在立式空調前站定。他簡單粗暴地把出風口所有風頁都往上推,直到再也推不上去為止。

那股讓她透心涼的冷氣瞬間變了個方位,陸兩兩嘴角微微勾起。

坐在附近忽然感受不到空調效果的男生仰頭問:“阿律,你幹嗎讓冷氣全都往上吹了?”

“這樣子製冷效果更好一些。”

“你別以為我沒讀過書就騙我!”

顧律己漫不經心地說:“我至於騙你這個傻子?”

他的視線瞥向陸兩兩,看她狗腿地朝他比了一個大拇哥,心中一陣好笑。

他回神接著跟那群男生閑扯:“冷空氣下沉,熱空氣上升。同學們,地理課本教育我們,以後開空調往上吹,才能冷得快一些。”

“而且……”他垂眸,居高臨下,“這樣才不會吹到我。”

楚辭從言再大喊開始,就一眨不眨地盯著拋棄隊友、遞衣服、哄騙同學、調空調的顧律己。

他宛如一個老父親般,擦去眼角不存在的淚水,老懷欣慰地對祝賀感慨:“賀賀,我們家的律仔他長大了,會追女孩子了。”

祝賀拿掉塞在耳朵裏的耳機,他沒聽見楚辭說的話,看楚辭猶如看智障:“你這是又演的哪出戲?”

楚辭興致全失,嫌棄地從祝賀手裏拿過耳機,重新把它們塞回到祝賀的耳朵裏。

算了,跟他說不清楚。

楚辭把目光轉向蒙了的言再,笑得幸災樂禍,飛快撕了一張紙,寫了兩句話,拋給言再。

“賤賤不哭。阿律隻是長大了,已經學會怎麽去追女孩子了。”

知道自己為何被拋下的言再,收到這張字條,悲從心中來。他回複說:“而我,被他過河拆橋,用過就扔?楚辭大兄弟,我號召大家一起孤立阿律,保護好我們的兄弟聯盟。”

楚辭樂得哈哈直笑,把字條揉成團,在言再絕望的注視下,拋給顧律己。

4

直到同學們做了一套課間操,在時代的召喚下,南澄妙才清醒過來。

她抱著陸兩兩的胳膊,嘚啵嘚地控訴淩晨遭遇的噪音困擾。那時無處發泄的怒火在經過六七個小時的醞釀,此刻全都轉化為語言的力量。

“昨晚我們公寓樓那邊有個失戀了的神經病,半夜不睡覺在那裏大吵大鬧的。哭聲實在太尖厲了,我睡得那麽死都被吵醒,然後就沒睡好。”

南澄妙住在校外的學生公寓裏。

當初陸兩兩來辦理轉學手續,教導處老師就專門介紹過,學校除了校內的學生宿舍之外,在馬路對麵還有學生公寓。公寓一共10層樓高,電梯裏需要刷樓層卡,提供24小時管家式物業服務。而且學校有專門的宿管阿姨和值班老師,1到5層是男生住,6到10層是女生住。每一層配有一個家電齊全的廚房和一個洗衣室。

設施和服務比學校宿舍樓完善很多,同樣的,每學期的住宿費也是學生宿舍的若幹倍。

“就她那種失戀之後就擾民的素質,我祝她孤獨終老。”似乎覺得還不夠狠毒,南澄妙瞬間改口,“不,是一直在交往,馬上就失戀。”

“宿管阿姨沒去管嗎?”陸兩兩送上同情的目光。

南澄妙滿臉滄桑:“打電話給宿管阿姨和大樓管理處了,結果都沒什麽用。那女生是衝窗外喊的,夜裏靜得居然有回聲,分不清是從哪裏吼出來的。就算圈出了幾個最大可能的房間,隻要那間房住著的人死不承認,大家也都無法確認。”

這倒也是,陸兩兩表示理解:“然後呢?”

“從淩晨三點半左右開始,持續到四點。斷斷續續,喊累了就休息會兒,休息夠了又開始。我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感覺魔音入耳。”她翻了個白眼,做出一個受不了的表情,“最後還是得感謝熱心居民顧律己。”

“又關他什麽事?”

“對!熱心居民顧律己!我要寫1000字作文讚美他!”南澄妙對他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顧律己去開了公寓的廣播,說要是她再敢號一嗓子,就征求大家同意,讓宿管阿姨拿備用鑰匙開門,一間一間查,找到人後報警送警察局,天一亮就讓她退租滾出公寓樓。”

“顧律己怎麽這麽‘剛’啊?”

陸兩兩回想起剛剛做操時,他隨意地晃了幾下手臂,就能吸引住周圍幾個班女生的所有目光,但是沒人敢跟他隨便搭話。他們都說顧律己性格其實有點冷,不愛搭理人。

陸兩兩卻認為,雖然他整天漫不經心,但還是個待人接物很周到體貼的好人。

仔細想想,似乎她對顧律己的印象與別人出現了點偏差。

忽然,陸兩兩感覺校服的後衣領被人拉住,緊接著顧律己低沉的嗓音在耳後響起,語氣裏隱隱約約有絲笑意:“陸兩兩,又被我抓住說我壞話了。”

“我哪有!”陸兩兩反駁。

顧律放開揪著她衣領的手,走在陸兩兩的旁邊,反問:“你說我很‘剛’?”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他譴責,“你上節課間才說我雪中送炭,還對我豎大拇指的。”

陸兩兩立刻表明立場:“‘剛’是褒義詞啦。而且,我們上一句話明明還說你熱心。你不要老是往壞處想。”

一旁的南澄妙舉手:“我證明,剛才真的是在誇你。”

“哦。”顧律己點頭,隨即問,“你們在聊什麽,能說我熱心。”

南澄妙:“我跟兩兩說,半夜公寓樓那邊有個人吵得讓大家都睡不好覺。”

陸兩兩忽然想到了什麽,接著說:“可是我沒看出你哪裏睡不好覺了啊。”

她湊近,仔細觀察顧律己的臉色,皮膚白皙,沒有毛孔,連黑眼圈都沒有。

顧律己被看得不自在,按住她的腦袋,推開距離:“平時熬夜玩遊戲習慣了,可能我精力比較好。”

“可是,”陸兩兩下意識地接話,“熬夜殺精啊。”

一瞬間,顧律己麵無表情,很想拿塊膠布把她嘴巴封上。

南澄妙“噗”地笑出聲,一時嘴快的陸兩兩將將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不由自主地對上顧律己難看的麵色。說真的,他板著臉還真的有點唬人。

陸兩兩縮著腦袋,痛心疾首地豎起食指跟中指,高舉過頭:“我下次,再也不會在大街上亂接那些印著男科廣告的宣傳扇子了。你信我!”

想到那些扇麵上的廣告詞,顧律己的臉更加黑了:“陸兩兩,你要是再開口說一句話,下一封檢討書就得1000字了。”

下午班會課,李和章站在講台上,簡單地說了一下高三學年的助學金,班裏一共有五個人申請。所以,需要這五位同學站在講台上,說明一下申請理由,再由大家票選出其中三位。

陸兩兩看著陸續站在台上的各位同學,神色有點恍惚。

她沒聽清他們具體講了些什麽。有人哭了,有人無父無母,有人家逢大難,有人的長輩癱瘓在床……

各有各的不幸。

最後上台的是體育委員,男生,平時性格開朗,樂於助人,班裏如果有什麽需要出力的事情,他都第一時間站出來。

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雙手無處安放似的一直變換動作:“站在這裏跟大家說這些,我……”

他頓了很久,還是不想說出下麵的話。

他抿了抿嘴,重新說:“我高二申請過,該說的家庭情況那時候我已經說過。我媽現在在擺攤兒賣吃的,收入勉強維持家用,但我爸的治療費用一直是個無底洞……”

不知道是哪個男生突然喊:“加油,高哥。”

然後,此起彼伏的加油聲沒有停止。

台上的體育委員終於紅了眼眶。

陸兩兩扭頭,望著窗外,不願意看他想哭卻竭力克製的隱忍。

都是心高氣傲的年紀,誰不想成全自己驕傲的自尊,保留那點光鮮體麵;誰希望把自己的窘迫暴露人前,硬生生地跟其他人劃出一道鴻溝,比他們矮上一截。

可,誰讓他別無選擇了。

身後低低的談話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言再說:“高哥是真的不容易。前兩個上去的,肯定有編造成分,平時花錢買東西也沒見他們眨一下眼。”

“你不是別人,沒有經曆過他們的生活,不要隨便以己度人。”顧律己的聲音如往常般低沉,但說得無比清晰,“有人重骨氣,有人看利益,你要尊重每個人在自由意誌之下的選擇。當然,你也可以做出自己的自由選擇。比如,不投票給他們。”

陸兩兩凝望著遠處那株桂花樹,臉頰邊綻放了一個淺淺的梨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