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攤開你的地圖

駕輕就熟和遊刃有餘都是形容一個人擅長的事已達到了一個極致,同時,也透出態度上對這事微妙的木然,因為感覺不到新奇,也沒什麽挑戰。小衛每每看到葉楓進播報間前,總是仔細地檢查書稿、碟片,都會說:“葉姐,你閉上眼睛都能主持《葉子的星空》。”

葉楓卻從不敢這麽想,主持人的態度代表的是對聽眾的一種尊重,而尊重是相互的。雖然不再有第一次那種緊張、不安,但當播音間房門緊閉,整個世界隻聽到自己的呼吸時,她全身的毛孔還是會張開,不由地閉上眼睛,等著時間默默地流向那個時點。

“聽眾朋友晚上好,這裏是城市電台,又到了我們《葉子的星空》播報時間了。即使是晴朗的天氣,在燕京想看到星星,很難。星空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成了我們回憶裏的一幅畫,成了我們掛在嘴邊的一句感歎。不要太難過,至少我們還有《葉子的星空》。哈,說笑了。奧斯卡的所有獎項終於都塵埃落定了,我很遺憾,《速度與**7》的主題曲竟然沒有奪得最佳歌曲獎。不知是不是因為保羅的愴然過世,感覺那首歌曲特別應景,可惜沒有打動評委們那顆比石頭還硬的心。不過,在紅毯上看到凱特?溫萊斯特,我的心情又好了。我很喜歡她,當年《泰坦尼克號》上映,她從馬車上下來,淡藍的眼眸閃爍著一絲淡淡憂鬱,卻還夾雜著一絲叛逆與不羈,那種屬於大家閨秀才有的高貴氣質,她演得入木三分。當她抬起頭看著眼前那艘巨大的豪華遊輪,就像看著她不可預測的命運。那個畫麵在美國電影史從而占有一席之地。凱特其實很挑劇本,我沒有想到她會去演《戀愛假期》。我不是說《戀愛假期》不好看,事實上它可以說是精品,有著時裝劇的一切要素:美麗的畫麵,動聽的音樂、時裝,俊男美女們浪漫的愛情。我隻是覺得這個角色沒有什麽挖掘的餘地,但不得不感歎,凱特很美。裘德?洛演的是其中一個男主,那時他的顏值達到了巔峰,可惜不是配給凱特,他演的是她的哥哥,兩人的對手戲很少。一個美國女孩和一個英國女孩,在聖誕前夕,都失戀了,痛苦的她們決定離開這塊傷心地,到一個全新的地方過一個平靜的假期。於是,她們在網上互換了房子,然後,神奇而又美妙的愛情就降臨了。我有時在想,當我們在困境的時候,不要急於那麽訂計劃喊口號,而是也給自己放個假,讓自己真正慢下來、靜下來,說不定命運就在這時拐彎呢!慢有慢的好,木心先生的《從前慢》裏不是寫道: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隻夠愛一個人。啊,我看到導播朝我瞪眼了,我今天的開場白有點過長,打住。接電話。”

“我真是佩服葉姐,怎麽懂得那麽多呢?每次的開場白,裏麵有文學有電影、詩歌,還有很多人生道理!”小衛一邊過濾著電話,一邊偷空和組長聊天。組長笑:“葉子就是個文藝控,估計到了七八十歲,也改不了。”

小衛不解:“這不好嗎?”

“當然好啊!”

“那我要好好地向葉姐學習。”

組長失笑:“書本上的知識得來很容易,但這股子心性學不來。人有時不得不得不信命。”

小衛突地朝組長豎起食指,噓了聲:“這個聽眾很有意思。”

“葉子,晚上好!”女子的聲音聽上去很年輕。

“晚上好!”葉楓對《葉子的星空》定位是傾聽、陪伴,她從不誘導聽眾說出心底深處深藏的話。如果你願意說,她就聽著。並不是誰都想讓人在黑夜裏掛盞明燈,就是想說說話。有的話說出來就好了。

“我剛下班,同事送我回來的,是男同事,我們很要好。”

“你結婚了?”不然不會這麽強調性別,但葉楓聽不出她話語裏的糾結,而是有點迷茫。

“葉子,你說這世界上會不會存在第四種愛情?插足人家家庭的是第三種。第四種就是你很愛你的老公,可是有一天,你遇到了一個人,他欣賞你,和你有默契,你們有許多共同語言。分開後,你會忍不住牽掛他、惦記他。可是你又不想再進一步,隻想保持這樣的距離。”

“知己麽?”

“對,對,就是知己。”女子激動起來,“這也是愛的一種,是心靈溝通、不露真情的心底之愛。是不是?”

“我想這種感覺是存在的,但是對方是否也和你有著同樣的認知麽?這個尺度很難掌控,稍微一點偏差,就是對兩個家庭的傷害。”

“人生難得一知己,既然上天讓我們遇見了,我不能死死地摁著,假裝無動於衷。我想讓他知道我對他的感覺。”

“你想和他達到什麽樣的程度呢?偶爾小酌?偶爾一起遊山玩水?偶爾在咖啡館聽音樂聊聊天?偶爾在深夜偷偷發條短信打個電話?這個世界很世俗,當有一天閑言碎語飄起來,你要怎麽對你的愛人、孩子解釋?你說身正不怕影斜,你說我們隻是知己?”

女子沉默了,像是很難過。葉楓繼續說道:“我們沒有我們想象中那樣理智,不然哪來的情不自禁?想要美滿的婚姻,又想要情投意合的知己,這真的有點貪心。”

“可是也有人做到了。”

“那是別人。”

“如果葉子你遇到這樣的一個人呢?”

“我會遠遠地看著他,對他點頭、微笑,絕不主動和他聯係,也不和他說任何曖昧的話。我會欣賞他、敬重他,卻不露出絲毫真情。他若當我是知己,也必然會這樣待我。”

“那我……”

“我覺得你與你的同事已超出了知己的尺度,你愛上他了。如果你很珍惜你的家,那麽遠離他吧!”

女子無聲地掛上了電話,像是無限失落。葉楓沒有多作評論,這樣的事見多不怪,不是說知己不存在,而是很多人愛用“知己”做借口,為自己的出軌來開脫。戀愛是多項選擇題,而婚姻卻是單項選擇題,要麽贏要麽輸,不帶一點假設。既然走進婚姻,就必然接受倫理道德的約束。

節目結束,葉楓走出播音間,外麵幾個還在討論這個第四種愛情。人的心果真是驛動的,什麽時候對愛情都抱著點幻想。想就想吧,隻要別動心。

“婁台在不?”她問小衛。

“在的。剛剛你在接電話時,他還在外麵站了會兒。”

葉楓從包包裏拿出幾張紙,細心地疊齊,出門向婁洋的辦公室走去。婁洋最近加班頻繁,有時候還會通宵,不知道他的小太太有沒有意見。

辦公室門開著,人不在。倒是隔壁的小會議室裏傳來一陣陣笑語,葉楓輕輕推開虛掩的門,七八個人沒什麽形象地東倒西歪在沙發上,一人麵前一杯濃茶,牆上掛著的電視機開著,幾人看兩眼,聊幾句。這幾個人,葉楓接觸不多,卻是很熟悉,都是燕京另外幾家電台的掌舵人。有的電台規模比城市電台大,有的小一些。

屏幕上正在重播中視國際頻道的一個訪談,主持人是夏奕陽,采訪對象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理事長,兩個人都講的是英文。

“投資者們對比特幣的興趣與日俱增,是因為這種虛擬貨幣現在的價值與它的潛能並不相符。是這個原因麽?”夏奕陽很少像西方人那樣聳肩、攤手,可是他采訪時,總是麵帶微笑,語氣真誠,給被采訪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理事長是個嚴肅的老頭,他點點頭:“在過去的七年,有六年,比特幣都是世界上表現最好的貨幣,從一文不值攀升到約一千一百九十美元。”

“這很不可思議,為什麽呢?”

“由於智能手機的普及,相當於口袋裏揣著一個銀行,比特幣匯款是一個較廉價而又方便的選擇。而且比特幣具有難以置信的彈力和穩定性,不像一些發展中國家,因為政治的不解定性因素,從而導致匯率的大幅度起伏。比特幣沒有這些問題。”

“那麽,有專家預計在二〇三〇年,一比特幣相當於五十萬美元,這並不是危言聳聽?”

“也許不會有這麽高,但肯定距離不遠。”理事長說道。

“夏奕陽很不錯,即使跨平台,也沒什麽可擔心的。”一位留著大背頭的台長把目光從屏幕上轉向婁洋。

婁洋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麵的茶葉,似笑非笑:“你這心可真夠大的,夏奕陽是你能妄想的?”

大背頭大笑:“不敢,不敢。不過,萬一他願意呢?”

婁洋臉色一正:“對於一個新聞主播來講,在國內還有比中視更好的平台?”

大背頭眉頭打個疙瘩:“是呀,我們這廟確實有點小。對了,鬱剛怎麽樣?”

坐在婁洋身邊的一位台長接過話:“那小子口齒利落著呢,是個沒膽的,什麽都敢講。這樣的人,不管在哪裏,觀眾都是認人不認台。值得考慮。”

大背頭一拍大腿:“改天約他出來喝酒,探探他的口風。”

“我覺得……”婁洋抬眉,眼波掠到站在門口的葉楓,他站了起來,“節目結束了?”

葉楓走進來:“嗯,正準備下班呢,看到這兒燈亮著,我沒打擾到您們吧?”

幾位台長笑著打趣:“希望多多打擾,不是誰都有幸見到話筒後麵的葉子的。”

葉楓也笑了:“我這點神秘感看來保持不了幾天了。”

大背頭點頭:“現在可以倒計時了。”

婁洋掩嘴清咳了兩聲:“葉楓,忙了一天,早點回去休息吧!”葉楓與眾人打過招呼,回到辦公室,手裏的紙疊了幾疊,放進包包。出來時,婁洋站在電梯口。長相英俊的男人,有了點風霜,就像陳年的佳釀,特別耐人尋味,尤其是在昏黃的燈下。

“路上開車慢點。”婁洋叮囑道。

“謝謝婁台關心。”葉楓淡淡一笑,按下下行鍵。電梯門打開,她朝婁洋頷首,婁洋點頭,壁燈的燈光映進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深長幽遠,盡頭是一個不可知的世界。

葉楓把車開出城市電台的大門,婁洋發過來一條短信:“葉楓,一直以來,我都很欣賞你、敬重你。”

葉楓熄了火,靠著椅背閉了會兒眼,然後扭頭看向夜色中的城市電台。她想起第一天來城市電台麵試,和一個女孩撞了衫,因為對婁洋的外貌誇了兩句,讓崔玲危機陡生,從此視她為假想敵。婁洋領著她參觀餐廳,和她講對深夜情感節目、對她,有著什麽樣的希望。決定接下《葉子的星空》那天,她答應了夏奕陽的求婚……這些才過去多久?三年?

三年而已!葉楓討厭感慨人生,一旦感慨了,就代表著有些時光一去不複返了。

早餐是薏仁粳米粥,昨晚預約好的。純麥饅頭切成片,浸在雞蛋裏,用橄欖油炸了,一片片金黃香脆。剛上市的萵苣,葉子切碎,莖切成絲,用海鮮醬油拌一下,是這個季節最好的涼菜。一人一杯新榨的胡蘿卜汁。

夏奕陽擺好碗筷,早該洗漱好的葉楓還沒從洗漱間出來。他喊了一聲,沒人應聲。他走過去,葉楓一嘴的牙膏沫,對著鏡子在發呆。“沒睡好?”他伸開雙臂,輕輕攬過葉楓。他是淩晨三點上床的,動作放得很輕,不過葉楓睡眠向來淺,可能還是被他擾到了。

“我今晚早點睡。”

葉楓喝了口水,衝掉嘴裏的牙膏沫:“我睡得還行,倒是你要多注意身體。”

“知道,我可不敢亂來,我還有媳婦和兒子要養呢!”

“知道就好。”葉楓回過身,親了他一下。

葉楓喝了一碗粥,饅頭和涼菜碰都沒碰。胡蘿卜汁端起來,又放下,嫌涼。夏奕陽皺眉:“怎麽吃這麽少?”

“可能剛起來,沒什麽胃口。”不管有沒有胃口,葉楓都會陪著夏奕陽到最後。一日三餐,最近兩人就隻有早餐能碰一起了。

“那行,一會兒餓了,你把這些用微波爐熱下。”夏奕陽現在都是吃完早飯就去台裏。

葉楓幫著收碗:“以前我一個人不是也過得好好的,擔心什麽呀!”

“以前你是葉楓,現在你是夏奕陽的葉楓,這能一樣嗎?”

這話怎麽聽著那麽驕傲呢,葉楓伸手摸摸他後麵,還好尾巴沒翹上天。“我要不要改個名,叫夏葉楓?”

“形式不重要,咱們心裏明白就好。”夏奕陽朝葉楓擠擠眼。葉楓噗嗤笑了:“我一會兒和你一塊出門,我去廣院一趟。”

“有事?”夏奕陽站在冰箱前回過頭。

“我回母校看看,不行嗎?”

夏奕陽不知是不相信她的話,還是不信任她的車技,沉思了一會,說道:“我送你過去。”

葉楓老實坦白:“我真沒什麽大事,就是去看下白樺老師。”

白樺老師是新中國元老級的電台資深主持人,八十多歲了,老公是廣院的老院長,兩人從崗位上退下來後,還住在廣院的教師公寓內。葉楓隔三岔五過去一趟,她說白老師是一本電台主持人的百科全書,每讀一遍,都獲益甚多。“那時間不會太久,我們就在廣院吃午飯,我挺想念那道炒精片。”

“我最不喜歡那道菜。”葉楓臉上一副嫌棄樣,眼角卻彎彎的。

天氣真好,很像汪曾祺筆下的季節,淨朗、清澈,和風習習。進了廣院,感覺像另一個世界,綠草如茵,大樹挺直,教學樓林立,隨處可見勁步如飛的陽光青年。豈不知有一天跨出廣院的大門,就是麵對一個烽煙四起的戰場。

籃球場上的一個男生眼尖,一下就認出了夏奕陽:“那是夏學長。”然後所有的人都看過來了,夏奕陽隻得站住,微笑地和眾人問好。

廣院的校友名人雲集,也沒人大驚小怪,但夏奕陽還是讓大家驚喜了一把,有人熱情邀請道:“夏學長,一塊打場球吧!”話音一落,其他人紛紛附和。夏奕陽看向葉楓,葉楓抬抬眉:“是打不動還是輸不起?”

學生們吹起口哨,還有人鼓起掌,夏奕陽掃視一圈,歎了口氣:“本來想給你們留點麵子的,看來是自作多情。行,來吧!”

學生們起哄:“夏學長,你千萬別給我們留情麵,輸在你手下,是榮幸。”

夏奕陽脫下外套遞給葉楓,挽起襯衫的袖子。接過球,幾步運到欄下,跳起,投球,一個漂亮的兩分。叫好聲一片,引得路過的人都簇擁了過來。葉楓看了一會兒,確定夏奕陽的水平無需她加油喝彩,這才離開。

廣院的教師公寓在校園的最裏端,三十多年前建的,款式早就跟不上時代,但綠樹環繞,倒是另一種幽靜安然。白樺老師的家在一樓,有一個極小的院子。院子裏沒什麽名貴花草,就幾盆蘭草,品種一般,盆也是粗盆。

老太太一頭白發,穿件中式的紫紅絲綢夾襖,氣色非常好,說起話,還是柔美婉轉。

老太太膝下一兒一女,一個是中科院院士,一個是外交官,常年駐守國外。葉楓來過幾次,都沒碰到過。老太太說他們工作忙,我和老院長身體挺好,也沒什麽麻煩他們的。不過,有人來,老太太就格外高興。她看誰都像小孩子,會拿出一堆的糖和點心待客。

今天,她一早起來做了蕎麥饅頭,裏麵包了奶酪和核桃仁。葉楓一進來,她急忙地從廚房裝了一盤出來。老院長偷偷對葉楓說:“不是很好吃,你能咽得下去就意思咬一口,咽不下去就讓她用袋子給你裝著帶回家。”

葉楓還是吃了一個,老太太期待的眼神太灼熱。其實,還好,就是核桃仁太多,純當補腦了。

老太太開心了,讓老院長去書房,她要和葉楓好好聊天。她問葉楓工作怎麽樣,孩子怎麽樣,說著說著,她就說起了自己還在電台時的光景。那時是電台的盛世,電視還沒普及,家家都有一台收音機。聽說有的農婦到田裏幹活,都把收音機帶過去,聽王潔實謝麗斯的歌,聽廣播劇,聽單田芳老師的評書。

葉楓聽得唏噓不已,現在還有幾人知道收音機是何物,想買都無處買。“真羨慕您們那個時代,現在電台已經處於弱勢地位。”電台沒有電視的影畫像,沒有報紙的圖文茂,信息不易保存,傳播易於消逝,聽眾接受被動。

老太太頭搖得一頭白發都飛起來了,她雖然老了,但從未被時代淘汰過,她會上網,有微博、微信,還經常更新。“不管什麽時代,電台都具有其他媒體取代不了的優勢。”

葉楓不由地坐正了身子。老太太說道:“電視需要錄製、編排,報紙需要排版、印刷,在速度上和電台相比略遜一籌。電台雖然隻有聲音,但是它的傳播速度之快、運營成本之低占足了優勢。特別是對於重大事件,突發事件,有比它更快捷的嗎?”

“白老師,您可能不清楚,現在這個時代叫自媒體時代,隻要有一台智能手機,不管何時何地,都可以現場直播,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看到。”

“你這麽一說,別談電台了,就是電視台、報紙也沒必要存在了?”老太太嚴肅地看著葉楓,“自媒體終究是小眾,非主流,不排除它有它的便捷處,但魚目混珠。我說得不好聽,某些人就是嘩眾取寵,在虛擬世界尋找一種存在感。而我們的媒體,它有嚴格的審核機製,它對社會有著一種責任感,它會告訴我們真實的新聞是什麽,它會引導正確的輿論,它是我們的耳和眼,可以讓我們聽到美麗的聲音、看到遠方的山川。”

老太太已經很少這麽激動了,真急了,長長的一通話,中途沒停頓半個字,一說完,氣息就有點接不上。葉楓又是倒水,又是給老太太拍背:“白老師,我錯了。”

老太太好不容易緩過來,拍拍她的手:“你已經是個好的了,老院長說現在的孩子都不愛進電台,嫌沒有機會出鏡。出鏡多了,能接代言,能拍廣告,賺大錢。唉,這也不能說人家孩子不好。前幾年電台是有點低穀,讓人失去信心,但現在好多了。你看,電台的載體多樣化,手機上能聽,汽車上能聽,網絡上能聽,如果節目的深度和高度上能再上一個台階,這棵老樹啊,肯定能發新芽。”

葉楓不敢這麽樂觀:“會有那麽一天嗎?”

老太太欣然一笑:“美國紐約公共廣播,成立於一九二二年,快一個世紀了,聽眾超過百萬。不是說存在即是道理,咱們有什麽可迷茫的?”

葉楓看看老人,欲言又止。

老太太不一會兒就坐不住了,拉著葉楓去院子裏看她的花兒。一院子的蘭草,伸枝舒葉。葉楓曾經問老太太為什麽隻種蘭草,是不是因為君子愛蘭,品格清貴?老太太笑,沒那麽講究,這蘭草呀,粗糙、耐活。我這把年紀了,還能圖啥,自己舒服就好。

老太太給每盆蘭草都起了個名,一堆的數字,用便簽紙寫了貼在盆的下麵。“我現在記性沒以前好,遇事總忘,沒辦法,隻得筆頭勤快點。這些數都是我的歲數,在這些個歲數裏,發生了一些事,讓我很難過。為了讓自己長記性,我就給自己買盆蘭草。現在呀,看著它們,心裏麵美滋滋的。哎呀,原來我也很厲害,那麽難的日子,都給我扔在過去了。”

陽光真暖和,曬得頭頂發燙。“白老師,我要是到了你這個年歲,有你一半的精神和領悟,就滿足了。”

老太太回過頭:“你呀,隻會比我更好。”

在不能解詩的歲月,詩就寫在那張臉上。有一天,我們讀懂了詩,卻變得沉默不語。葉楓並不迷茫,隻是大潮來襲,螳臂何以阻擋?這話,葉楓要怎麽說給老太太聽。

夏奕陽來廣院的消息,不一會就傳遍了校園的東西南北,就連在教室裏狠虐學生的瞿翊也知道了。當他找到球場時,夏奕陽一場比賽剛打完。瞿翊遞給他一瓶水,朝四周看看:“葉楓呢?”

夏奕陽咦了一聲:“你怎麽知道葉楓也來了?”

瞿翊一臉“這不是明擺”的樣子:“要不是在意葉楓,現在的你恨不得二十四小時待在台裏。”

葉楓是瞿翊為數不多看得慣的女子之一,他和鬱剛一樣,喜歡收聽《葉子的星空》,鬱剛聽,是為了了解女人們的所思所想,以便於更好地狩獵,瞿翊說這個節目可以窺見當下人性真實的一麵,對新聞課題有益。

“葉楓應該在白樺老師那,教師公寓在哪個方向的?”夏奕陽朝學生們揮揮手,濕透的襯衫長褲緊緊貼在身上,現出修長的身段。屏幕裏中規中矩的西服領帶,曾把這樣的風景嚴實地遮掩。幾個女生不禁臉紅了。瞿翊冷冷地橫過去一眼:“你在廣院真的待過四年?”

夏奕陽看著眼前層層疊疊、深深淺淺的綠樹,一幢褐紅色的屋頂掩映在其中,裏麵傳來高亢的繞口令聲:“八百標兵奔北坡,炮兵並排北邊跑,炮兵怕把標兵碰,標兵怕碰炮兵炮……”

他低頭輕笑:“我在廣院的四年,從沒有過像這樣,和誰悠閑地散著步,看看沿途的景致。”

“你學習這麽努力?”瞿翊問道。

“是的,很努力,努力地打工,努力地賺生活費。”夏奕陽的語氣裏沒有自嘲,沒有心酸,也沒有遺憾,有的是對往事從容地回首。

真正的友人會懂得給對方一個自如的空間,尊重對方的隱私,除非對方主動告知。“那你今天好好地看看廣院的春天。”瞿翊特意找了個僻靜的角落,那兒有個亭子,對著一池的荷。荷還是去年的殘荷,幾片葉浮在水麵上,小荷還沒來得及露出尖尖角。

夏奕陽怕葉楓找,給葉楓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自己在哪個位置。

“我還曾經很羨慕你,羨慕你和葉楓是同學。你要知道,同學成為夫妻,概率很低,可是一旦成了,幾乎都能白頭偕老。”瞿翊嗅著空氣裏隨著氣溫上升而逐漸變得濃鬱的植物香氣,從口袋裏掏出口罩戴上,“敢情你那四年虛度了。”

水已經喝完了,夏奕陽捏捏空瓶子:“還好在最後那個月老天眷顧了我。”

瞿翊瞪大眼睛,等著夏奕陽繼續。

“我也猶豫過,可是真的舍不得錯過。”

瞿翊認可這個結論,無論是作為葉子,還是蘇曉岑書記的千金,她都可以算是燕京名媛了,可是她卻從沒這樣的自覺性,不上訪談,不接代言,很少參加派對,就連朋友都很少。兢兢業業地做節目,周末大部分時間都宅在家裏,看書,聽音樂,寫文章。瞧瞧這日子過得,真讓人替她著急。

“葉楓是不錯,上學時有不少人追她吧?”

那時的葉楓,沒有現在耀眼,別人隻當她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可是還是有人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好。

“瞿翊,我昨天丟給你的資料看了沒?”

“你說BBC那個電視新聞專題節目《全景》?”

夏奕陽點頭:“它是目前世界上正在播出的存在時間最長的電視嚴肅的公共事務欄目,節目中大量播出調查性新聞報道,視野開闊,聚焦熱點,個性鮮明。它的題材是世界性的,秉承公共利益至上,不看收視率,不為廣告商左右。”

瞿翊摘下口罩,冷然的眸子晶亮。“美國的《六十分鍾》也不錯,采訪對象頗為吸引人,從戰爭到醜聞,從商業黑幕到國際新聞。采訪的人物和話題都能緊緊地抓住觀眾的注意力,並且展示真相所在。別說看不看收視率,這類節目的收視率,是那些所謂火爆天的綜藝節目提鞋追都跟不上的。但是這類調查新聞,也叫硬新聞,對主持人要求很高,不僅需要極好的新聞視野和嗅覺,還有采訪準備極為充分。不能坐在家裏等記者從前方發回報道,也不能等編輯把新聞整理成稿,必須自始至終參與,最好親臨新聞現場,有時候還會有麻煩。上個月,倫敦經濟政治學院就指責《全景》一名記者假扮學生,參加了該大學組織的一次朝鮮之行,在朝鮮進行動秘密拍攝。再往前,《全景》的記者臥底偷拍托福考試造假行為,還有那個轟動一時的《普金的秘密財產》,都是爭執一堆。你覺得這類節目適合中視適合你麽?”

夏奕陽站起身,手握成拳,又張開,幾次反複,他沉聲道:“每個國家的國情不同,尺度也不同,隻要掌握好這個度,我覺得可以嚐試。《名流之約》隻播了一季,因為嘉賓不好約,談論的話題又有限,就沒考慮第二季。之後,我就開始關注國外的一些新聞頻道,有哪些節目值得我們中視借鑒的。這幾天,我把想法整理了一下。”

“你的目光定格在《全景》上?”

“也不全是,我就是覺得國內還沒有這樣的新聞深度調查的電視時事雜誌。”

“你不會想唱獨角戲吧,人手呢?經費呢?時段呢?《今日新聞》你可不能丟。”

“《今日新聞》仍是我工作的首位,我不可能丟的。但我還是想做這個節目。”

瞿翊足足看了他五秒,歎了口氣:“奕陽,你對自己太嚴苛了。”

“我已經站在這個位置,不進就是退。”夏奕陽說道,“人手方麵,我還沒考慮太多,不過梅靜年肯定不能放過,她是一支鋒利的筆。經費,我得走走吳鋒主任的後門。”

瞿翊突地一抬眉:“對了,你有沒注意《全景》那個在朝鮮秘密拍攝的記者,是個東方麵孔。我看了下字幕,很有意思,他像佐羅一樣,就留了個‘C’這樣的字母。”

夏奕陽沒有說話。

“怎麽了,是認識的人?”

夏奕陽輕聲道:“他是邊城。”他留了胡子,頭發沒有打理,亂亂地堆在頭上,衣服也不像從前那樣講究,大部分時間,他都戴著墨鏡。早在去年,《全景》報道“9?11事件”周年紀念活動,邊城就出現在畫麵裏。夏奕陽一開始真沒認出來,後來,他撐著傘和一個小女孩邊走邊聊。女孩一個紐扣扣錯了,他停下提醒女孩。女孩很不好意思,他笑笑,不知想起什麽,他的笑容一點點消失了。就是這個消失的笑容,讓夏奕陽認出了邊城。

邊向軍事件已經隨風而逝,邊城終於可以與過去告別,遵從內心,做自己喜歡的事。寶石永遠是寶石,即使被泥沙深埋,一朝露出水麵,仍是光芒璀璨。

邊城是廣院的優秀學生之一,經曆傳奇,瞿翊有所耳聞,但沒見過真人:“你可以和他聯係,人拉不過來,取取經也好。”

“我該去接葉楓了。午飯怎麽辦,你請我們還是我們請你?”夏奕陽深吸了一口氣,神情已經從深沉換成了調侃。

瞿翊瞪了他一眼:“你說呢?”

“都可以呀,但我們是兩個,你是一個。要是你請,有點虧,我家葉楓很挑嘴。”

“這點虧沒什麽,我最吃虧的是不該交你這個朋友,敲詐都這麽矯情。”

“你確定是我,不是鬱剛?”

“鬱剛呀,他從不敲詐人。”

“對,那太文明,他都是直接拿槍對著你。”

兩人說笑著步下涼亭,稀落的樹影斑斑駁駁灑了下來。

新聞和財經是兩個獨立的頻道,按道理,交集的機會並不多。可是剛從法國回來的路名梓,卻是一副和夏奕陽針鋒相對的架勢。當然,人前,他仍是一口一個“奕陽哥”,語氣熱情,態度恭敬,可惜演技太浮誇。鬱剛說,現在的他走到哪裏,哪裏就鮮花鋪就,人人起立鼓掌相迎。

路名梓現在不是一點點紅,他在微博上發個表情,都有上萬人回複。他要是寫個三言兩語,立馬上熱搜。

夏奕陽怎麽也想不明白,他怎麽動了路名梓的奶酪,以至於他如此緊張不安。

這天,夏奕陽剛從播報間出來,在走廊上遇到了路名梓和宋可平。宋可平現在幾乎和路名梓形影不移。徐總在夏奕陽麵前提過,財經頻道為路名梓量身定做一檔節目,這是宋可平當初承諾路名梓的。節目放在晚上六點半,時長四十分鍾,和《今日新聞》相似,叫《中視財經》,每次播報,也是一男一女兩位主播搭檔。男主播已經定下來的就是路名梓,女主播未定。

宋可平主動和夏奕陽打招呼,態度隨和:“晚上約了幾位科技公司老總喝酒,奕陽不忙的話,一塊過來吧!”

夏奕陽訝異地站住,作為主播,播音、主持隻是工作裏主要的部分,社交、參加應酬亦是約定俗成的工作內容。與電視台有關的各種飯局酒局,自然少不了主持人的身影,不然做東的人就覺得好像少了什麽,不能盡興。聽著像是電視台潛規則,其實沒那麽複雜。相反,能夠出席的主播還以此為榮幸。現在的社會是人情社會,處處講人脈,講資源,多個朋友多條路,山不轉水轉,說不定哪天就山水相逢了呢!可是,中視嚴格聲明,《今日新聞》的幾位主播不允許出席任何商業應酬。

宋可平葫蘆裏這裏賣的什麽藥?夏奕陽沒有費心琢磨,他委婉道:“謝謝宋總,真是不巧,徐總讓我現在去他辦公室。”

宋可平也沒氣惱:“正事要緊,那你忙去吧,酒咱們什麽時候喝都行。”

路名梓在一邊笑道:“奕陽哥,你那個采訪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理事長的訪談我看了,真有深度。那采訪提綱是您親自擬的麽?奕陽哥的博學,令人敬佩。”

這就是他的奶酪?夏奕陽了然地一笑:“別的方麵,還能厚著臉皮裝模作樣,而經濟,在名梓的麵前,真的不夠看。如果那天名梓在,肯定比我做得更好。”

路名梓嗬嗬幹笑:“哪裏,奕陽哥太謙虛。”

“我習慣實話實說,就像我播新聞,一個字,一個標點符號,都是經過嚴格的審核,不能有半點作假。下次再發生這樣的事,我會向其他頻道的總監推薦名梓,其實,名梓也可以自薦。大家都是為了中視,當然是適合的人上更好。”

路名梓臉上那絲笑差點沒撐下去:“奕陽哥這話說得有點見外了。”

“工作而已,何為內?何為外?”

路名梓有點羞窘,他沒想到總是端著一張溫和無害的臉的夏奕陽,會讓他下不了台。

“宋總,我忙去了。”夏奕陽朝宋可平點了下頭,沒再看路名梓,直接越過。路名梓瞪著他的背影,氣得直抖。

宋可平心中暗暗地歎氣,他這人做事很少感情用事,中視不是隻有一個財經頻道,夏奕陽在新聞頻道的地位,動不了。他拉攏不過來,那也不要去得罪,敬著就行。G20峰會那事兒,對夏奕陽是不太公平。他今天想借酒緩解一下,唉,路名梓把一切全砸了,真是一點都沉不住氣。

路名梓狠狠地咽了口口水,氣急敗壞道:“宋總,我覺得您沒必要對他這個臉。聽聽他說的話,他眼裏隻有一個徐總。”

宋可平的臉色微微一沉:“我說你能不能大氣點,他做個訪談,你都計較?”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那是和咱們財經有關,國際頻道憑什麽找他幫忙,這分明是不把宋總您放在眼裏。我承認這個訪談,他做得還湊合,可是他說的那叫英語嗎,準確地講,是叫川英,很有地方特色,虧他張得開口。”

宋可平看看他,第一次懷疑自己把他從國外請回來是不是做錯了。不管對與錯,人都站在這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他苦口婆心道:“名梓,你這性子得改改,雖說同行是怨家,但不是仇家,不需要這樣咬牙切齒、麵目猙獰,該迂回時要迂回。”

路名梓一愣,連忙點頭:“宋總,我知道了。”

“你的新節目馬上開播,我覺得你該把心思放在這上麵。”年輕人,可以驕傲,卻不能氣盛。宋可平真有點發愁。

“放心吧,宋總,您看我表現。”

宋可平點點頭,什麽時候,路名梓總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樣,這是他在眾多海外記者中一眼就看中他的原因。夏奕陽的穩健、端正是一種適合全民的風格,而路名梓的張揚中帶著傲氣,不加掩飾的一點小野心,正是目前精英人士真實的寫照。《中視財經》將會成為中視的高端品牌。

宋可平威武的悍馬駛進寬大而又陰森的地下車庫,像一頭河馬闖進了鹿群。這裏是燕京一家印度人開的酒店,卻處處洋溢著英倫風情。這沒什麽可奇怪,印度曾經淪為英國的殖民地,曆史的車輪從哪裏輾過,總會留下痕跡。

“宋總,我的搭檔定下來了嗎?”路名梓知道今天飯局的意義深重,幾位老總有可能成為《中視財經》的廣告商。

宋可平慢悠悠地道:“你有目標了?”

“我剛來中視,認識誰呀,我隻不過想在節目開播前,和搭檔培養一點默契。”

“聽說你和柳橙走得很近?”

宋可平隻笑不答。身穿英格蘭格子裙的服務生替兩人推開餐廳的門,迎麵就是一組小碎花的沙發,路名梓一下就看到坐在沙發上和人寒暄的柳橙。

真的是她!這一刻,他的心情不好描繪,仿佛是歡喜的,又仿佛有一點失落。

《攤開你的地圖》:這部片子有三個版本,台灣版叫《九降風》,香港版叫《烈日當空》,《攤開你的地圖》是內地版。同一劇本卻拍出了三種風格,這證明了兩岸三地文化不盡相同。青春就像一次旅行,兩個城市的孩子都在自己的軌跡上進行著自己的旅程,他們迷惑、壓抑、找不到方向,但是他們卻一直緊攥著手裏的地圖,期待著有一天可以把它在生命中攤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