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心如折紙
柳橙痛恨應酬,她知道在座的幾位老總不能得罪,半調侃半調戲的話,她都得笑靨如花地接著。她對自己說這也是工作,像自己這樣懸在半空中的,更要好好表現,可就是投入不了。這些科技老總,都在國外浸泡過多年,把低度酒當茶品,一句話裏半句中文半句英文,不知所雲。更讓她厭惡的是這幾個剛認識的男人,卻對她了如指掌。她主持晨間節目時戴過的腕表、穿過的襯衫,發型變過幾回,以及她在飛鴻老師節目裏那身紅色職業裙裝裏麵配的黑色胸衣……柳橙背後的寒毛根根起立,她低眉淺笑,不再與他們對視。不是不敢,而是她擔心會泄露心底裏真實的情緒。
電視台的工作就是一根旋轉的鏈條,一期一期節目循環往複,你剛以為可以歇一口氣,便又被推搡著進入下一個回合。柳橙也不是一開始就適應,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習慣。可是,突然的,鏈條斷了,不用早起,沒有編導催促,不需要化妝,不要考慮節目上穿什麽,柳橙就像站在一個十字路口,她不知往哪兒走。
早晨起來,翻到以前的觀眾來信,眼淚就那麽奪眶而出。她需要打卡上班,隻不過是在辦公室數著時間等下班。同學來電話詢問她怎麽從屏幕上失蹤了,還得裝出一副神秘的口吻,說自己在充電,準備重新起飛。這話,自己聽著都臊紅了臉。
新節目的事,是化妝師大姐偷偷告訴她的。說不心動,那是說謊,可真不敢想太多。她怕了,連明天的天氣都不能準確地預測,誰又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
她小心翼翼地觀望著,直到接到宋可平通知她參加飯局的電話,她聽到自己的心著陸的聲響。
坐在柳橙身邊的男士姓陳,公司在香港,有博士學位,長相……不作要求,畢竟魚和熊掌不能兼得。才貌雙全一般是來形容寒門學子,霸道總裁是用來哄小女生的,真正的成功人士靠業績立世,風流可以,倜儻就過分了。柳橙聽其他人稱呼這位陳先生為“陳博士”,而不是“陳總”。
當別的總拿柳橙當餐前小菜時,他搖晃著酒杯,一言不發。柳橙心想,這就是有學問和沒學問的區別。
柳橙的臉都快笑僵了,宋可平和路名梓駕到,柳橙差點喜極而泣。特別是看著路名梓,更覺親切。
陳博士一直耷拉著的單眼皮微微地抬起,對著宋可平淡淡頷首。從宋可平熱情洋溢的話語中得知,陳博士是今天的主客。
“你說請我吃飯,準備什麽時候兌現?”路名梓打了一圈招呼,這才問柳橙。柳橙覺得“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話就是形容路名梓的。她來一小時了,哪個總都沒認清楚,而路名梓看誰都是“他鄉遇故知”。
“我現在是一閑人,你說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先進山門為師,雖然如今落泊了,但輩份在這兒,該盡的義務還是得盡。
“地方也隨便挑?”路名梓對柳橙真有點恨鐵不成鋼,想當年,高分進廣院,然後一畢業進中視,這起點不能不謂高,羨慕死一幫人。接著,接手晨間節目,混成了名主播,可是看看現在,越混越回去了。
“僅此一次,我認宰。”
“柳主播隻請路主播一個麽?”陳博士終於開金口了。他這一開金口,其他聊得正歡的人倏地都安靜了。
柳橙假假地笑道:“我也想請陳博士,可是您的時間寶貴。”
“我的時間是寶貴,但這得看對誰。”
這話要怎麽接,柳橙真沒經驗,隻得傻笑。眼看氣氛要冷下去了,還是路名梓反應快:“每天想約陳博士的人多了去,看來得給橙子條專線。啊,陳博士你們公司下月有一款新手機上市,聽說預售做得非常好。”
陳博士眼角不由地流露出幾份得意:“是不錯。柳主播喜歡什麽顏色?”
這什麽情況?柳橙懵住了,看看宋可平,看看路名梓。宋可平高深莫測,意思不明,路名梓急得朝她直遞眼色。柳橙想了想,答道:“主持人不能有特別的喜好,要看節目需求。”
陳博士笑了:“那我就替你作主了。”他在餐廳外打了個電話。開席前,穿格子裙的服務生用托盤送進來兩個手機,一隻未拆封,一隻拆了。
“哎呀,我今天沾橙子的光了,謝謝陳博士。”路名梓雙手合十作揖,一臉恰到好處的驚喜。陳博士擺手:“和柳主播無關,我欣賞路主播是個人才。”
“那我真是榮幸之至。”路名梓接過那隻個未拆封的手機,打開一看,黑色的高智能款,無論容量還是款式,都在國內最前端。柳橙的那個是紅色的,已經開機了。她握在手裏,覺得燙人。想拒絕,看路名梓開心的樣,她覺得還是過幾天吧!
酒席開始,柳橙還是坐在陳博士的旁邊。這次,沒人當她是餐點了,她敬了陳博士一杯,和其他人喝的是果汁。但她沾酒就上臉,菜沒吃幾道,一張臉已經紅透了。老總們談論的內容天南海北,包羅萬象,她聽著頭暈暈的。拉開椅子,對陳博士小聲說,她去下洗手間。
洗手間的窗戶半開著,有風進來。她站了一會兒,感覺好受點了。拉開門,路名梓站在不遠處的走廊上。
“你也出來啦!”她走到他身邊,和他一塊站著。
路名梓看著她,抬抬下巴:“一張美麗的麵孔,是張暢行無阻的通行證,這話果真不假。”
柳橙皺眉:“你這話什麽意思?”
“沒意思,就是有感而發。女人們天天嚷著要男女平等,如果可以,讓她們和男人掉個個兒看看。這個社會對男人太不友愛,家裏如此,職場如此。”
“你想做女人?”
路名梓白了她一眼:“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對了,我們要做搭檔了。”
“宋總和你說的嗎?”說實話,柳橙到現在都有種不真實感。晚上六點四十,那可是黃金檔。
路名梓悶聲道:“以前不確定,不過,現在確定了。”
柳橙拚命抑製著自己,想表現得淡定點,可是還是忍不住喜上眉梢:“我要到新聞頻道學習,主持和播報新聞,區別很大。”
“有什麽好學的……瞿老師,這麽巧?”兩人身後的餐廳門突地開了,瞿翊和鬱剛從裏麵走出來。
瞿翊淡淡的目光掃過路名梓,再掃過滿臉紅光的柳橙,輕輕“嗯”了聲,沒有寒暄的意思。鬱剛卻盯著這兩人,濃眉高高地挑起。“這是路主播?”他問柳橙。
“是的。”柳橙不敢直視瞿翊,他的冷漠、疏離,讓她很不自在。
鬱剛哦了一聲:“那我也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鬱剛,不才,和路主播目前在一個鍋裏吃飯。路主播是哪裏人?”
“H省。”中視三劍客,最後一位,今天總算見齊了。
“H省?聽口音不像啊?”
“可能是習慣用普通話交流,時間一久,口音就沒了。”
鬱剛一臉的不讚同:“那你是個忘本的人。口音就像發色、膚色、瞳仁一樣,它讓每個人更有趣,更易於被辨認。每個人都有與生俱來或自然形成的獨特氣質和性格,而真正包容個性的社會,則允許我們保有豐富和多層次的自我。路主播,你還有自我嗎?”
路名梓真是納悶了,這人是喝醉了,還是吃了槍藥,他們從無交集,這一通訓斥因何而起?好為人師?還是……腦中忽地電閃雷鳴,他想起幾個小時前,他對宋可平說夏奕陽的英語是川英,回擊得夠快呀!中視三劍客的心還真是齊。“按鬱老師的意思,這普通話以後就沒必要普及了?”路名梓從來不是被動挨打的主,他立馬擺出迎戰的架勢。
鬱剛勾起嘴角,三兩撥千金:“普通話是為了讓你和13億國民融通,可不是讓你當母語的。還記得H省話麽,說幾句來聽聽?”
路名梓差點厥過去,他是怎麽進的中視,一點素質都沒有,簡直就是一流氓。
鬱剛憐憫地看著他:“不會了吧,兒不嫌母醜,做人還得有個底線。”
“我……”路名梓的臉快成了調聲板,一陣紅一陣青,袖子被人輕輕拽了下,他憤怒地看向柳橙:“你幹嗎?”
柳橙恨不得自己能隱形,可是她沒這本事。“我們該過去了,宋總還在呢!”路名梓才來中視幾天,怎麽就得罪了鬱剛呢?鬱剛的嘴是出了名的厲害,何況還有一個冷冰冰的瞿翊在看著,她在一旁,膝蓋都發軟。
路名梓還算理智,好不容易把怒火壓了下去,還能禮貌地道別:“兩位老師,那我們先過去了,下次有機會,一定向兩位好好地請教。”視線在鬱剛的臉上特意多停留了兩秒。
瞿翊斯文地推推鼻梁上的眼睛,目光隨著柳橙的背影,一會兒拉長,一會兒驟短:“他這是宣戰麽?”
“又如何?”鬱剛不在乎地一抹鼻子。“我早就想會他一會兒了,不然他還以為中視真由得他橫著走。”
“忽視他就行,你這樣,會讓人說欺負新人。”
“我就欺負了,怎麽樣?”
瞿翊歎息:“剛那位電台台長和你說的那事兒,你會考慮麽?”
鬱剛搖頭:“條件開得很讓人心動,但是,中視一天不辭我,我就一天不走。你和奕陽是不可能挪地的,我去哪裏再找到這麽投緣的朋友。”
“不還在燕京麽?”
“不一樣,我喜歡‘中視三劍客’這稱號。”
瞿翊笑,鬱剛真是生錯了時代,要換個時空,絕對是一個名滿天下的大俠。
鬱剛還在琢磨路名梓:“別說那小子運氣真不錯,搭上宋可平,還拿下了那個吉祥物。”
“你哪隻眼看出來他拿下了?”瞿翊拿下眼鏡,從口袋裏掏出手帕,輕輕地擦著鏡片。
“兩個人頭挨著頭,瞧那親熱勁兒,即使現在不是,以後做了搭檔,也能日久生情。可惜了。”
瞿翊也覺得有點可惜。
可惜的柳橙在席散後,應陳博士的要求,送他到車上。陳博士有專車,豪華版的奔馳。“我的手機號已經存在手機裏,給我打電話。”陳博士握著柳橙的手,依依不舍。柳橙強忍著才沒有掙脫,不知他哪來那麽多的汗,感覺像被一條泥鰍纏著手。
柳橙目送黑色的奔馳駛出自己的視野,手背在身後,擦了又擦,站了一會兒,找到自己的車,路名梓坐在副駕駛位置上,臉和夜色一樣黑:“我還以為你要十八相送呢!”
“這不得先送你麽,說吧,在哪下車?”路名梓硬要搭她的順風車,她的直覺和多年前一樣,離這人遠點兒比較安全。
路名梓酒喝得不少,不過口齒還很清晰:“到你公寓那兒就行。”
柳橙沒動彈。路名梓咬牙道:“目前的我,沒有戀愛的打算,也不想炒緋聞。我問你,你對夏奕陽了解多少?”
“我和夏主播不太熟,隻知道他已經結婚生子了。”
“他老婆是誰?”
柳橙激動了:“我也是才聽說,是葉子,我最喜歡的電台主持人。《葉子的星空》……”
路名梓不耐煩地打斷她:“你當自己是小女生,還聽深夜電台?”這個葉子應該也沒什麽背景,不然怎麽會窩在小電台做主持,夏奕陽怎麽會坐到《今日新聞》的位置上呢?路名梓百思不得其解。
“那我應該聽什麽?《股市縱橫》?《經濟與法》?”柳橙發動引擎,道不同不相為謀,她和路名梓也就是來自同一個地方,其他沒任何共同點。
“你就沒檢點下自己,怎麽就落到現在這地步?是你太幼稚,拒絕成熟,拒絕理智,我說你……”
“你再不閉嘴,我就把你從車上踢下去。”柳橙暴吼一聲。路名梓驚愕地張大嘴巴,看看她,然後安靜了。到了柳橙居住的小區門口,自己下來打車,連再見也沒說。
柳橙氣鼓鼓地回到公寓,踢掉鞋子,急急地打開電腦。陳博士名氣真不小,關於他的詞條有一長串。柳橙飛快地瀏覽,當她看到陳博士的家庭情況是已婚、育有兩男一女時,晚上喝的那一杯酒迅速上湧,她跑到衛生間,吐得翻天覆地。
當夜,她就找了個紙箱,用泡沫紙把手機包得嚴嚴實實,確保就是舉起往下砸,也不會傷著分毫後,把手機放進紙箱,委托小區保安明天寄到陳博士的公司。
這世界上是沒有絕對的秘密的,很快,柳橙要和路名梓搭檔的消息,連打掃廁所的大嬸都知道了。
電視台就是一個真實的名利場,那些日子對柳橙冷臉相對的人,又和柳橙親近了起來,一口一個“橙子”,甭提多熱情。在激動之後,柳橙反而淡定了。她看視頻,做筆記,還特地添了幾套出鏡的正裝。
宋可平的作風雷厲風行,很快,《中視財經》成立了欄目籌備組,給欄目的定位是:第一時間真實、準確、時效、鮮活地報道國內外的重大經濟新聞,並在“頭條”中對全球的重大經濟事件進行深度報道。
五月的最後一個周日,欄目在君悅酒店舉行發布會。
柳橙在以後的日子經常想起這天,燕京的春天很短,四月底差不多就熱起來了,但是那天降溫了。她給自己準備了一件粉藍的禮服,擔心會凍著,帶了件西裝,披在身上。
小區圍牆上攀爬的月季花開得正火,她摘下一朵,別在西裝的口袋上。
中視隻要不當班的主持人差不多都來了,地方電視台、各大報社、網站,都送了花籃,主持人是莫菲。
莫菲已經在中視綜藝頻道紅了很久,酷愛透視裝、裸背裝。據說她的雙眼皮是假的、下巴是假的,胸也是假的,但她是真紅。
柳橙與路名梓沒有坐一起,他的前後左右都是各大公司老總,他和他們談笑風生,相見恨晚。
先是台長講話,然後是宋可平介紹欄目的信息,歌星演唱當紅歌曲,莫菲念國際同行發來的賀電,最後的環節,是公布欄目主持人選。
柳橙不由地挺直了腰板,雙手緊張地絞著,唇角掛起優雅的微笑。
先公布的是男主持人,路名梓瀟灑地走上台,他很擅長活躍氣氛,決心表得風趣、幽默,卻又精英感十足。然後他像一個紳士樣站在一側,微笑地等待女主角上場。莫菲像奧斯卡頒獎禮上的嘉賓,這時玩起了懸念呢!“是誰?是誰?”她的目光越過一位位女主持,生動的表情讓下麵的人樂不可支。
“有請我們《中視財經》的女主播——”莫菲的音量突然拔高,柳橙深呼吸。一瞬間,如果精確到秒,不知是多少,應該很短很短。但命運的陡轉直下,也就是一瞬間。就像一張紙,本來紙麵朝上,輕輕一折,紙裏露了出來。
“柯安怡!”莫菲的聲音尖得都破音了。
柳橙頭“嗡”地一下,胸口像被誰踹了一腳,她跌進了冰冷的深海中。
現場陡然安靜得像太平間一樣,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她,有譏諷,有同情,有憐憫,有不解。她不眨眼地看著台上,柯安怡是挽著宋可平的胳膊從後麵走出來的,一襲飄逸的紅裙,別無飾物,卻已讓人驚豔。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路名梓:“安怡姐,你好!”他用張開的雙臂,來表達他內心的狂喜。
“你好,名梓!以後,一起加油!”柯安怡淺淺地與路名梓擁抱了下,然後優雅地朝過身,麵對下方,“我已經離開主播台有一段日子,我很懷念那段時光。謝謝台長,謝謝宋總能給我再次坐上主播台的機會,謝謝大家對我的鼓勵,我會珍惜,我會感恩。”柯安怡雙手合十,微微欠身。
路名梓率先鼓掌,再次擁抱柯安怡。
柳橙什麽也聽不見,她感覺自己已經不在這個星球上。那是一個籠子,她被鎖在其中,一張張臉圍在四周,他們的手指指著她,他們的嘴巴一張一合,舌頭伸得長長的。她很想問他們:看過,笑過,可以結束了嗎?
夏奕陽與柯安怡是在資料室門口久別重逢的,已為人妻的柯安怡,無論是氣質還是風度,與往昔有所改變。往昔的她,雖然任性,卻還有一絲女子的柔美,現在,柔美隨風,風情乍起。
《中視財經》開播後,好評如潮,柯安怡有主播經驗,路名梓俊氣逼人,表現強勢。權威評價:內容實在、詳略得當,信息量大,選材視野較寬,服務性較強,立足大眾,兼備廣度和深度。
“好久不見,奕陽!”夏奕陽出去,柯安怡進來,她含笑招呼。
夏奕陽輕輕點了下頭:“你好,恭喜新節目開播。”
柯安怡甩了甩散在肩頭的微卷長發,眸光似水。“想不到你還願意關注我,以前年紀小,眼皮子淺,以為世界隻有井口大。去了國際頻道後,果真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奕陽,以前種種,請原諒。”
“談不上!”
“我現在很幸福,老公很愛我。唉,你沒有參加我的婚禮,不然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他是個極好的人,為了我,準備把公司總部搬遷到燕京。”
夏奕陽俊眉擰了擰:“這是好事。柯主播,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你以前都叫我安怡的,不同頻道就見外啦!奕陽,你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回到播報台麽?”柯安怡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中視的人事安排什麽時候歸我管了?”
“也是,奕陽哪會在意這些俗事,你的眼裏隻有新聞。不要有壓力,《中視財經》收視率再好,江湖地位還是不及《今日新聞》。”
夏奕陽感謝道:“那就好,今晚能好好睡個安穩覺了。”說完,加快步伐,再待一會兒,他怕控製不住自己會黑臉。柯安怡這萬裏路白走了,還是那般自以為是,這一點,和路名梓很配。
梅靜年在電梯口堵住他:“我聽說你找徐總了?”
“江主任告訴你的?”說到這事,夏奕陽就心情激**。他把所有的因素都考慮了,準備如何見招拆招。沒想到,一招都沒使上。無論是吳鋒那裏,還是徐總,都是給予了百分百的支持。徐總說,這次幾大頻道改版,對咱們的新聞頻道衝擊很大,我也一直在考慮,不能吃老本了,得創新。你這個創意很好,但是,奕陽,新聞深度調查在歐美吃得開,是否適合我們國情呢?新聞無小事,新聞無國界,但我還是有點擔心。這樣吧,你找個專題,做一次試版,我給你擠個周日晚上的時段,看觀眾反應。”
成敗在此一舉,夏奕陽已很知足。
“你別管誰說的,專題想好沒有?”梅靜年一件迷彩式的T恤,牛仔褲,挎包鼓鼓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去遠足。
夏奕陽拍拍手裏的錄像帶:“敘利亞。”
梅靜年目光一凝:“前天夜裏,一艘載有二百人的難民船在地中海沉沒,一個小男孩被衝上沙灘,屁股上還包著紙尿褲。”
夏奕陽閉上眼睛,不敢想象這個畫麵,他聽到梅靜年沉聲說道:“國內已經沒有飛敘利亞的航班,隻能先飛土耳其,然後想辦法過去。我定好了後天的機票,你要同行嗎?”
葉楓睡著了,伏在書桌上,頭發散在肩頭,像潑灑的墨一般。筆記本還開著,上麵列著幾個文件夾:網絡直播、有聲小說、廣播小品……打開的那個文檔叫《燕京晨曲》,夏奕陽飛快地掃了一眼,是類似於規劃案的東西。時段是早晨七點鍾,聽眾群為中老年,主持人的聲音要溫潤真誠直抵人心,內容是中老年人喜歡並關注的一些話題。夏奕陽真有點妒忌婁洋了,葉楓哪裏幹的是個主持人的活,分明還兼職了製作部部長,還是特別敬業盡職的那種。
“奕陽?”察覺到熟悉的氣息,葉楓艱難地睜開眼,看清人,又合上了。
夏奕陽欠身抱起她,柔聲道:“我們回**睡去。”她把頭埋在他的脖頸,咕噥道:“晨晨想吃小兔子。”
小兔子是夏奕陽做的一道麵點,奶黃色的身子胖嘟嘟的。晨晨看到時,喜歡得咯咯直笑。從一到十的數字,就是吃兔子時學會的。夏奕陽唇邊浮起微笑,他知道晨晨不是想吃兔子,而是想爸爸了。
他替葉楓掖好被角,在床角坐下。葉楓很累的時候,睡著時呼吸會有點加重,時而還會發出哼哼聲,像個撒嬌的孩子。他忍不住把下巴擱在她的頭頂摩挲著,將她緊擁在懷裏。四周輕輕地安靜了下來,白天許多激**澎湃的思緒慢慢地沉下去,浮上來的卻一再地細微的撞擊,通過神經,進入咽喉和胸腔。
牛肉很對頭,湯汁很濃鬱,麵條也很勁道。滿滿的一大碗放在麵前,嗅一嗅,就胃口大開。葉楓挑起一筷麵條,打量著夏奕陽。“真的可以吃嗎?”他們很少外出吃早餐,更別提這種隔了幾條街的早餐店。
“你看到的我付過款了,快吃,不然麵就糊了。”夏奕陽催促道。葉楓目不轉睛:“我怎麽聞到一股陰謀的味道?”
夏奕陽挾了塊牛肉塞到她嘴裏:“嗯,是有一個陰謀。”
葉楓得意地一飛眉:“我就知道。”然後心安理得地吃麵,也不追問是什麽陰謀。
吃完麵出來,兩人散步回家,衝了澡,各自換上運動裝束,戴上棒球帽。夏奕陽提著個大登山包,葉楓挽住他胳膊:“我以為你早忘了和我的約定,可惜現在都入夏了。”不等他說話,她自己開解道:“沒事,春天有春天的景致,夏天有夏天的風情。”她還哼起了裴多菲的詩:你愛的是春天,我愛的是秋季;秋季正和我相似,春天卻像是你;你的紅紅的臉,是春天的玫瑰;我的疲倦的眼光,秋天太陽的光輝。假如我向前一步,再跨一步向前,那時,我就站到了冬日的寒冷的門邊;可是,我假如後退一步,你又跳一步向前,那,我們就一同住在美麗、熱烈的夏天。
夏奕陽站住,突然不知自己是該向前一步,還是該後退一步。
出了城,大片的農田映入眼簾,葉楓才問了句:“我們去哪?”
“爬山去。”
“香山?”兩人去過一次香山,那時兩人重逢不久,相處得小心翼翼。季節又不對,也沒上山,就在山下走了走。
夏奕陽搖頭,車下了高速:“那兒人太多,咱們挑個清靜的地方。”
是呀,偷得浮生半日閑,可不能被人圍觀壞了興致。葉楓開了窗,一陣風過,吹起的頭發迷住了眼睛,鼻息間都是暖暖的陽光。
“都很久沒這樣放鬆了,今年好像特別忙,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奕陽,我覺得不能這樣,咱們得適度地調整下,不然生活就成了一部工作奮鬥史,那還有什麽意思?昨天和晨晨視頻,說了幾句話,他讓我轉過身去,哈,他以為我把你藏在後麵。一看沒有,那小嘴噘得呀,能掛奶瓶。”
夏奕陽不語,葉楓看他一眼:“你有什麽不同的見解?”
夏奕陽騰出手握了握她的手:“前麵的路有點顛,坐好了。”
路開始變窄了,樹木多了起來,車在遮天蔽日的濃蔭裏穿行了很久,最後在一條山徑前停下來。葉楓仰起頭看了下,山不太高,也不陡,爬山的人很少。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又狠狠地吸了口空氣。“這山有名麽?”她問夏奕陽。
“無名!”
她點頭:“山不在名,唯我獨行。”
明亮的天空,明亮的眸子,也不知誰映襯了誰,使人覺得格外舒適和安寧。夏奕陽有一刹那的衝動,想把胸腔裏堵得滿滿的東西壓回去。但他隻是背好登山包,檢查了下葉楓的鞋帶有沒紮緊。
山路很平坦,兩個人可以並肩同行。半山腰上有一棵大樹,黴黑潮濕的皮層上,有隆起的筋和縱裂的紋,像生鐵鑄就的模樣。在夏天的太陽下挺著枝幹,樹葉綠如雨後滴翠。
葉楓微微氣喘,額頭滲出一層細汗。她說:“這棵樹已經很老了,可是心還年輕。”
夏奕陽失笑,遞給她一瓶水:“在你眼裏,萬物皆有靈魂有故事。”
葉楓擰開瓶蓋,認真道:“我有個理想,等有一天,我要做製作人,做一檔和季節、美文、詩歌有關的節目,小眾的,不投其所好,隻為懂得欣賞的人而做。”
“那你估計得好好地說服婁洋了。”這類節目,往往曲高和寡,差不多是夭折的命,這是個利益至上的時代,決策者們舍不得把錢打水漂。
“到時再說吧!”葉楓張開雙臂,大喊道:“啊——!啊——!喲嗬喲嗬喲嗬!我是葉楓,你是誰?”
誰———山穀裏回**著她的尾音。
“你是夏奕陽嗎?”葉楓喊得那麽忘情,好像麵對的是一座空山。
夏奕陽也想像她這樣仰天長嘯,但是他沒有,他在斟酌一會兒該怎麽和葉楓開口。
兩人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到達山頂,層層疊疊的綠遮蔽了一切,好像整個世界都是綠,人隻要一舉足就可以融進去。風濕潤潤地鼓起衣襟,每個毛孔都在暢快呼吸。
夏奕陽在一棵樹下攤開毯子,因為是臨時起意,午餐非常簡單,一袋麵包,兩隻蘋果,兩盒酸奶。
夏奕陽咬一口麵包,看一眼葉楓。葉楓眼睛閃了一下:“還有驚喜給我?”
夏奕陽放下麵包,直直地看著葉楓的眼睛:“新聞頻道要派一個攝製組去敘利亞,我想加入。”
葉楓輕輕拭了下嘴角並不存在的奶沫,神情凝固了片刻:“什麽時候?”
夏奕陽嘴角動了動,慢慢轉過頭,望著空蒙的山色,好一會兒才吐出重如千鈞般的兩個字:“明天!”
葉楓抬頭,略微有點緊張:“你這是和我商量還是告知我你的決定?”
“葉楓……”夏奕陽握住她的手,葉楓看著那隻修長有力的手,一根一根地掰開。“夏奕陽,無論是你和我商量還是告知我的決定,我的答案隻有一個:我不同意。我知道你現在去敘利亞有什麽目的,新聞素材幾乎是俯首撿之。可那兒又是基地組織、恐怖分子、反政府勢力、政府武裝,還有各個國外的勢力,你以為你過去就能探知真相?前幾天,一位攝影記者在街上就被反政府勢力擊斃,誰能給個說法?誰能伸張正義?如果……”葉楓抖著嘴唇,說不下去。
“葉楓,我們這次的重點是關注敘利亞的難民去向,不會在敘利亞待很久,沒有那麽危險。”夏奕陽解釋道。
“你什麽都不要說了,我不同意。以後你有事要說,不要再費這麽大的心計,你破壞了我們的約定,你讓我這大半天的好心情一掃而盡,感覺像一次欺騙。”葉楓站起來,背對著夏奕陽。夏奕陽望著她,走過去摟緊她:“葉楓,我很想去。我會好好保護自己。”
葉楓笑了,可是眼神漸漸變冷:“其實我已經攔不住你了,是不是?”
“這是我的工作,不能挑肥揀瘦。”
“你什麽時候換工種了?”
“葉楓……”
葉楓掙脫他的手臂,倔強地瞪著他,聲音變得尖刻而生硬。“你真的清楚那是個什麽地方嗎,多少人虎視眈眈,指不定什麽時候就發射這個彈那個彈。夏奕陽,你忘了,你不再是一個人,你結婚了,你有孩子了。”
夏奕陽張了張嘴巴,選擇沉默。再接話,兩個人真的就要吵起來了。婚姻不是辯論賽,兩方一定要分個輸贏。葉楓現在氣頭上,什麽話也聽不進去,等她平靜下來,再好好地向她解釋。至於結果,夏奕陽摸了下眼角,頭疼。
回來的路上,葉楓直接視他如空氣。無論夏奕陽說什麽,她就像一個大無畏的戰士,神情凜冽,視死如歸。
今天是周日,兩人都不當班。可是葉楓一回到家,衣服也沒換,一句話也沒說,摔門走人。夏奕陽苦笑,她是告訴他,她在和他生氣,她不想和他在家裏待著。
梅靜年打來電話,叮囑他多帶兩件衝鋒衣,電池要多備幾個。“和葉楓說好了嗎?”夏奕陽頓了下:“一會兒就說。”梅靜年何等聰明:“她不同意?”夏奕陽沒有隱瞞:“她很擔心,畢竟那是敘利亞。這次是我太草率了,沒有給她思想準備。”換位思考,如果葉楓要去,他也不可能同意。
梅靜年冷笑:“我從不知道新聞的發生要給人思想準備。”
“靜年,別用這種語氣說話。”
“我就這樣的一個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不會想打退堂鼓吧?”
“那倒不會,我……”
“那就行,明天機場見!”梅靜年搶聲說道,然後匆匆掛斷電話。夏奕陽不知道,梅靜年下一刻,電話就打到了葉楓的手機上。
葉楓並沒有走遠,小區附近有個公園,地方不大,一個小池塘,幾個小土坡,一點景致,還分成幾個園。她是在鬱金香園,從荷南飄洋過海來的花卉,沒有一點水土不適,開得甭提有多精神。
“梅記者?”葉楓認識梅靜年,但沒到親近的地步,稱呼很客氣,也很詫異,她怎會有她的手機號?奕陽給的,讓她來說服她?
“是我!葉楓,你知道什麽叫第一手新聞麽?”梅靜年一點也不迂回,直接問道。
“願聞其詳。”一股無名火突起,葉楓說話的聲音有點哆嗦。
“新聞是新近發生事實的報道,具有真實性、及時性、重要性、變動性,和你那個《葉子的星空》真的不太一樣。你那兒,不管怎麽變,無非是失戀、暗戀、不倫之戀、和朋友有了誤會、和家裏人起了爭執,說來說去,就是發發牢騷,吐個槽,不會出人命,然後日子依舊,歌照唱,舞照跳。新聞,過了這個時點,就不叫新聞。而第一手新聞,是新聞中的新聞,隻有你看到,獨一無二的。”
“像梅記者那次孤身闖入恐怖基地?”
“你不必嘲諷,那是事實。這次去敘利亞,對夏奕陽非常重要。他在徐總和吳主任麵前立下軍令狀。你可以不支持他,但也別拖他後腿。”
“在你眼裏,他是夏主播,夏主播做什麽我不管,可是他還是我丈夫,是我兒子的父親。我不管什麽是新聞,不管誰立軍令狀,我隻知道兒子的成長離不開他,我的人生,更不能少了他的參與。戰地記者,是傳奇的存在。我很自私,我不想成就他的傳奇。他現在這樣,就很好。”
“既然這是你想要的生活,那你嫁給夏奕陽,實在是個天大的錯誤。你應該嫁個詩人或藝術家,天天給你寫情詩,陪你看星星看月亮。一輩子吟風弄月,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夏奕陽這樣的寒門學子,真給不了你這些。”
“梅記者,我想請問你說這話的立場是什麽?”
梅靜年並沒有正麵回答她,而是反問了一句:“你知道夏奕陽現在中視的位置被人覬覦嗎?他沒有背景罩著,沒有大樹可倚,當然,他國家級播音員地位現在還很牢固,可是以後呢?他除了靠能力取勝,其他還能靠什麽?沒有絕對話語權實力的個人很難有善終。”
“去敘利亞不是唯一的途徑。”葉楓的聲音弱了低了。她不得不承認,梅靜年點到了她的穴。
“這是全世界目前的熱點,中視報道過幾條新聞,但沒有做過專題報道,夏奕陽一直想做,他有告訴你,他已經能用阿拉伯語、法語和人熟練地交流了麽?是的,作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他有他該盡的責任和義務,可是你不能把他鎖在方寸之地,他的能力可以讓他有更廣闊的天地。你擔心他的安全,我能理解。但是真沒必要太擔心,首先不管什麽組織、勢力,對記者都是禮讓的,而我們也是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才會開始采訪。如果真的那麽危險,誰還會去做戰地記者?”
葉楓慢慢把手機挪離了耳朵,陽光一寸一寸消失在地平線,天空的顏色是帶有一種深海寧靜的藍,晚風裏滿是鬱金花香的芬芳。她有種前所未有的挫敗,這種挫敗讓她像一顆被人強剝開的雞蛋,無可奈何地把身子**在別人的目光之下。
《心如折紙》是一部美國電影,影片摻雜了紀錄片、浪漫愛情電影和喜劇片等諸多元素,感覺像是有一陣清風吹來。毫不過火的搞笑、恰到好處的表演;看似隨意,實則精心設計的對白;這一切都讓整片影片“潤物細無聲”。印象深刻是片中那句素樸的台詞:當你尋到真愛時,抓住它,堅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