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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暮色微合,華燈初上。

錦華官邸今日倒是熱鬧非凡,華燈溢彩,酒濃菜香,滿堂笑顏。整整一桌的佳肴,圍坐著一堂的人。

沈家四小姐沈宜嘉終於留法回來了,相攜還有一同去的未婚夫,李商賈家的少爺李叔鳴。今晚這場盛宴便是替二人接風洗塵的。

沈宜嘉生得並不見多妙曼,當是芸芸,但自有種風骨氣質,倒是旁人所不及的。李叔鳴天生一張娃娃臉,能說會道,脾氣又特別好。然而當初為贏得佳人芳心倒也吃了不少苦頭的,沈廣鴻當年初聞此事時勃然大怒,生生叫他斷了這個念頭,但最終到底是妥協了。當然這些都是旁的閑話了。

“叔鳴,怎麽不見你抱個洋美人兒回來?”沈清澤夾一口菜,笑道。

“呀呀!這可使不得!”李叔鳴忙擺手直呼,急中擺的是右手,劃了幾下覺得不對勁,又將手中的筷子擱下。

沈清澤倒不理會妹妹的瞪眼,兀自道:“怎麽,出去了年把眼光不見長?”李叔鳴隻笑嘻嘻,挨挨沈宜嘉道:“沒法子,誰讓我就認定這一個呢!”眾人聞言都笑起來,連平素裏嚴肅板眼的沈廣鴻也滿麵笑容,沈宜嘉更是連頸子都紅了。

笑過,宜嘉雙眸水亮,向沈清泯告狀道:“大哥,三哥自小就欺負我。”沈清泯笑得溫和:“莫擔心,往後你讓叔鳴再欺負回去!”沈清瑜也接話道:“小妹,別理他,他這是自個兒吃不到葡萄盡喊酸!”

沈清澤喝完湯擱下匙子,挑眉道:“咦,怎麽都數落起我來?”宜嘉到底伶牙俐齒:“三哥,我未來三嫂是不是一準個洋美人?金發碧眼的,說話舌頭不知往哪兒放,身上盡是濃烈的香水味?那敢情真好!”滿座誰聽不出這其中的味兒,都僅當作笑料。

未料,沈清澤竟斂容正色,隻三個字:“她不是。”

宜嘉沒想到他會回答,而且還是這般認真,有些微訝然,愣了一愣。素心卻是多多少少聽到點兒風雨的,輕輕含笑。

沈太太啜一口茶,笑得和藹:“叔鳴啊,令尊令堂身體可好?家裏事兒多,也沒法子抽空去看看他們。”李叔鳴家並不在上海,早年自在蘇州開了兩家繅絲廠子後就舉家搬過去了。

叔鳴是極尊敬沈太太的,忙道:“哪裏哪裏,他們都好著呢,也惦念著您二老。”沈廣鴻開口道:“叔鳴,留洋回來了,日後擔子可就重了,自己要注意謹慎。”叔鳴應了一聲,點點頭。沈廣鴻又道:“如今開廠子,錢可不大容易賺啊!”叔鳴道:“這我也聽家父說過,洋人開的廠子越來越多,銀子花花地都流進他們腰包去了。”沈清瑜也是經營兩家棉紡廠的,諳知行情,接過話來:“是啊,上海有好幾家老廠子都是每況愈下啊,有的僅剩下個空殼,內裏幾近虧空了。那東邊的宋家、簡家,還有北邊的徐家、楚家,都是日漸衰竭了。”

沈清澤原先並不在意他們談的話,但聽到最後,那無比清晰的“楚”字,卻令拈著酒盅的指頓了頓。

晚宴過後,一家子的人都擁在宜嘉與叔鳴四周,好不熱鬧。

沈清澤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將沈清瑜拉到一旁,低聲道:“二哥,你方才說,楚家的廠子怎麽了?”沈清瑜笑了笑,道:“我道是什麽讓你今晚心不在焉呢!”手指描摹著琺琅彩瓷杯口,道:“楚家那兩家棉紡廠子,雖是大得氣派,又是近二十年的老字號,盛名之下其實已日漸難副了。”

沈清澤不語,隻屏息聽著。

“洋人廠子越開越多,資本輸出得也愈來愈厲害。楚家那兩家棉紡廠用的卻仍是舊機器、老路子,幾無改進,自然是日漸沒落。楚卓良又漸漸年老,膝下雖有一子卻太年幼,無人能助啊!”沈清澤緊緊盯著他,忽然開口道:“你能想到什麽法子麽?”沈清瑜苦笑:“我能有什麽法子?”歎了口氣,又道:“我盡力,但還是聽天由命的多罷!”

沈清澤站起身,方欲離開,又似想起什麽,忽回頭道:“二哥,這件事你與楚幽蘭說過麽?”沈清瑜搖頭道:“這還不曾,唯恐她太傷心。”沈清澤似是舒了口氣,喃喃道:“如此便好。”

如此,幽芷也就不會知曉了。

怎堪讓那抹清幽芷花雨打淚垂去。

雪接連著落了好些天,也不見大,隻是絮絮的點雪,從拂曉到黃昏,至子夜,如此往複。天始終是沉沉的陰霾,而天地間卻因為積著的雪愈發亮堂起來,耀著人的眼。

時至今日,大雪才陸陸續續地停了下來,僅把銀裝剩。

沈太太望著外頭,見雪停了心中很是很喜悅。回頭看到素心,道:“這雪到底是停了,可連下了六七日!”素心款步近窗,笑言:“是呀,不過外頭銀裝素裹的,真漂亮。”沈太太大抵不若年輕人,皺了皺眉,又笑道:“唉,真是不懂你們年輕人,這白屋白瓦白地的,多觸黴頭!”素心挽住沈太太,笑得溫婉:“媽,洋人還穿白紗裙結婚呢!”沈太太更是苦笑著,別過臉去。

素心道:“媽,等午後喚宜嘉一同去後院吧!聽清泯說,今年的梅開得極好。”沈太太收回目光,點點頭,又道:“宜嘉呀,我看她是不去的多,隻顧著和叔鳴一塊兒。”素心怎會聽不出話中的味兒,道:“情投意合,兒女和睦,媽您這才有福呢!”沈太太抬眼,點點素心的腮,樂道:“瞧你這張嘴!”素心倒不好意思起來,笑逐顏開。

許是前些日子受了些風寒,再加上原本身子骨就弱,楚二太太這幾天病重起來,臥床不起,滿屋子漾著藥味。幽芷為此憂心忡忡,放了學後便一直在母親左右照料著。幸好,今日終於有了起色,咳嗽好了許多,幽芷這才寬心了些。

靜芸今天又不曾來學堂,卻一直未說原因。幽芷隱隱覺得靜芸這好些日子來慢慢有了點變化,卻又道不盡然。有時她兀自坐著,漸漸目光變得虛遠,似乎在想著什麽。幽芷每次問起,她卻道是幽芷多疑。而今已兩天沒來學堂了,卻又無一點音訊,往常她的電話倒是搖得很勤,也不知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

幽芷蹙眉,有些擔心,暗尋著回頭該給靜芸打個電話。

今天事務所裏並無什麽事情做,大家都閑散著。也不知是誰先起的聲,於是布桌打起麻將來。林子鈞雖不精通,但到底會打,便也被捉上了桌。事務所裏並不冷,一夥的人圍坐在桌旁,倒也是一番熱鬧。

整個屋子裏淨是麻將的“嘩嘩”聲和說笑聲,伴著嫋嫋的茶氣。

老張今天的手氣倒是好得很,一連自摸糊了兩盤,興致愈發高漲,話也多了起來。

“二條,碰!”老張榮光滿麵,忙忙地抓過麻將,將那三張二條整齊地翻排到前頭,又道:“小榮啊,該你了。”小榮苦著臉,出了張“東風”,歎氣道:“唉,這牌可真差勁兒,一枝花都沒有!”老張拍拍他的肩,笑嗬嗬:“莫急莫急,方才那兩局我不就是這麽自摸糊的麽。”又道:“小榮,你那口子生了沒?”

小榮是年初剛結婚的,甫一個半月就有了動靜,為此事務所裏頭都笑道他“手腳真快”。小榮打量著牌,道:“還沒,上回還花了好些錢去家洋醫院診了的,說是還要半個多月。”

另一頭老侯喝道:“三萬!小榮啊,你們打算要幾個孩子?這年頭可不大養得起啊!”老張倒不同意,未等小榮開口便搶說道:“女人娶回家就給生孩子續香火的,不成還擺那兒麽?”老侯掂掂牌:“這倒也是,咱們尋常人家可不抵大戶人家,金枝玉葉的。”小榮到底插得上話了:“這大戶人家吧,女人也多哪!聽說了麽,錦華官邸那沈三少又換了個女人。”忽地轉過臉,臂肘碰碰林子鈞道:“子鈞,你也認識呢!”

林子鈞原本不大在意這些碎嘴,但既是小榮問向他,便隻好淡淡道:“不是那電影明星陸曼麽?我怎麽會認識。”

小榮驚訝道:“咦,怎麽你沒聽說麽?陸曼早是舊的了,現今換了是楚家二小姐楚幽芷。”

外頭是天寒地凍。

風刮人得猛烈,似是要拆散骨架般。

林子鈞一步一步地踩在雪地裏。

他穿得並不多,隻罩了一件棉大衣,圍了條薄圍巾,連帽子、手套都未戴,就這麽在冰天雪地裏兀自走著。然而他覺著周身都是燙,燙得烙他的皮肉,仿若千萬根燒鉗的針紮紮實實地在刺著他的背,他的肺腑,他的心。

他走得極慢,仿佛沒了氣力一般,連呼吸都是一種費力。

他沿著這條仄仄的弄堂往前走。

有人家的門虛掩著,依稀可見裏門貼的舊符。生了鏽的晾衣杆,零亂的掛著些衣鉤,卻仍存著一小撮薄雪。順著閣層開敞的木質窗戶往裏眺,甚至可以看到三四盆青鬱的蔥。

這麽些舊樓的壁粉早已掉落,僅露出大片大片紅色斑駁的磚牆。

一如此刻他的斑駁。

弄堂裏還有三五個小孩子在玩雪,打雪仗,嘻嘻鬧鬧。然而這麽多笑聲入了林子鈞的耳,卻全然成了道道聲嘶力竭的尖叫,一遍又一遍地回複著方才小榮的話,刺痛得他直淌冷汗。

“陸曼早是舊的了,現今換的是楚家二小姐楚幽芷。”

幽芷?

怎麽會是幽芷呢?

幽芷怎麽會認識沈三少,又如何會同他在一起?

他們一定是弄錯了,或者是傳言錯了,或是旁人聽錯了。

林子鈞一直沿著弄堂往女子十四中的方向走。這條他走過無數回的路,今日卻似怎麽也盼不到頭。

終於,出現了學堂那尖頂的洋建築。

他繼續往前走。

終於看到了。

隻隔著一個岔口,學堂門口停著一輛雪弗蘭,車門半開著,一個戎裝男子挽著一名女子,俯在她耳邊低語。因為太遠,看不清那身著校製服裝的女子的表情,但見她進了男子的車,雪弗蘭揚長而去。

這一回,林子鈞真真感覺到了徹骨的寒。衣料因為黏黏的冷汗緊附在身上,怒風呼呼地掀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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