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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雪弗蘭剛離去,靜芸從陰影角落裏走出來。

靜芸感覺自己的手抖得厲害,她緊緊盯著那已經漸行漸遠的雪弗蘭,死死咬著唇。她心裏是快活的,幽芷和沈清澤在一塊兒她是最情願的。因為她看得出林子鈞對幽芷的感情,但隻要幽芷能讓林子鈞徹底死心,她自個兒的勝算就會大一些。

靜芸轉過身,剛欲離開,恰恰對上了麵如死灰的林子鈞。

幽芷倒是頭一回瞧見他穿戎裝的模樣,真真是英氣逼人,玉堂金馬,不由得垂下眼瞼,逼著正視他。他怕是剛剛忙完公務,就這麽仰坐在車裏,連坐姿都透出一股疲憊。

方才他說,錦華官邸後院的梅都綻了,他要帶她去瞧瞧。

不消一會兒,車緩緩停了下來。何雲山轉過身道:“三少,已然到了。”沈清澤“唔”了一聲,點點頭。

依舊是後門。略微有些生鏽,卻隱隱露出一股莊然渾厚的氣氛。雖然是後門,但門上那鏤空雕案仍是精致華美,上頭牆上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錦華官邸。隔著鐵門,後院裏頭的冬色撲麵透出來。

雪弗蘭並未開進去,沈清澤引著幽芷步行入內。

由於地上積著厚厚的一層雪,一腳深一腳淺地踩進去,“哢嚓哢嚓”輕響。沈清澤不由笑道:“敢情還有自然之音為我們伴奏。”他這樣說,她也輕抿而笑,低首注視著地麵皚皚的積雪。

他順著她的視線望下去,忽然正色道:“這般厚的雪,你……”她仿佛曉得他想說什麽,瞥一眼自己的腳,再看向他搖搖頭道:“不礙的,我穿的是洋皮鞋,挺暖。”他“哦”了一聲,表示了然。

然而,她隻這麽匆匆一瞥又迅速移開眼去。

她不敢放任自己的視線。

頭一回見他著戎裝,如此英氣俊朗,如此氣宇軒昂,如此玉堂金馬,令她不敢多看他。那雙湖水般光澤明亮的眸子,似乎隻要多看哪怕一眼便會將她深深吸入,再也無法自拔。

而她害怕。

她害怕這樣從沒有過的無法自拔,最終會令她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卻沒有旁的人可以救她上來。

她察覺到他緊緊追隨的目光正注視著自己,一時間又慌了起來,不知所措,隻能愈加別開臉去,不敢出大氣一般小心翼翼地呼吸,那呼吸聲卻越發的淺促。

一時間忽然隻聽得“哢嚓哢嚓”的踩雪聲。

他突然停下來,定定望著她。她詫異,卻也隻得停住腳步,被迫抬眼迎上他。

沈清澤語氣出奇的溫和,又像是夾雜著一絲擔憂:“幽芷,你臉色怎麽這般不如先前?”他挑眉,目光漫過她整張臉,“這些天來,你怎麽……似乎清減了一些?”

她心中不由一怔。

家裏頭沒有誰覺察到這些天來她隱隱的不敢顯露出來的擔憂,甚至連一向極為親近的姊姊也沒有。

倒是他,從未想過竟會是他,如此敏銳地發現她心底的愁憂。

心底有什麽動了動,似乎緩緩流過了什麽。

然而她隻是淡淡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沒有啊……許是這幾天照料母親,有些累了罷。”

她的眼神遊離於他之外,他卻不放過她,同從前一樣,逼迫她注視著他獵鷹般的眸子,道:“沒有麽?真的沒有麽?”他的聲音並不高,一字一頓,卻天生透出一股自威和不容置喙。

他的語氣與眼神,不知怎的突然讓她心生委屈,低低喚了聲:“三少……”那聲音聽來竟像是一句歎息。

她的眸中驟然間淺淺浮出一層水汽。

忽然之間,毫無緣故,她隻想把堵在胸口的話都說出來,那些令她不思茶飯的擔慮,全都告訴眼前這個人。她甚至未曾想過為何隻是他,為何隻想告訴他。然而此刻,她隻知道自己是全心全意地想要信任她。

他的語氣軟下來,輕輕揉了揉她額前的發,歎了口氣,又繼續向前走,挑眉應了聲:“嗯?”

一時之下,她遲鈍地未反應過來他方才的動作有多親昵逾越,隻是盯著地麵慢慢地走,聲音低低的,似乎還夾帶著極力抑製的哽咽:“父親……父親的身子愈來愈差了,上回我去書房,我看見了……他以為我不曾瞧見,可我其實看到那帕子上咳的血了……還有母親,身子本來就弱,近來又受了風寒,一直是低燒不退……”

他已經停住了腳步,回頭望著她。

她抬起眼,那眼中竟全是水汽,全是無措,斷不似平日的溫婉恬靜。

幽芷繼續低低地艱難說下去,他仔細地聽。

“家裏的廠子快撐不下去了,父親說,洋人……錢都讓洋人給賺走了……怎麽辦?我真恨自己不是個男兒身,不能替父親分擔……這可怎麽辦?”她的聲音已經漸漸模糊了,哽咽著,慌亂著,“還有靜芸,靜芸好些日子沒來學堂了,卻連個電話都沒搖給我……”

沈清澤瞬時僵了僵,呼吸一窒,後頭她再說了什麽也沒有聽進去。

她到底還是知道了,她家廠子的事她還是知道了。她絮絮的這一席話,這麽多的擔憂,而她如此瘦弱的肩頭又怎堪承擔這般多?

他心口一哽,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輕輕攬住了她的肩,撫拍著她的背低聲道:“哭吧,想哭就哭吧。”

螓首伏按在他胸口,她宛如小動物一般“嗚嗚”地抽泣著。起初小聲地想竭力抑製,然而在聽到他低沉的嗓音在耳畔道:“哭吧。”時,突然淚水就決了堤。心中有什麽正在融化,正在坍塌,所有的情緒一下子全化成了淚水,肆無忌憚。

他胸口的戎裝是濕濕的一片。

分明是很厚的冬衣,然而他依舊感覺到她悲切的淚水透過來,潮濕了他的心口。

他雙臂不由得微微用力,一下子抱緊了她。

這麽給耽擱了一下,待兩人步入梅園時已是許久之後。

也許是終於有了一個傾訴,幽芷忽然覺得舒暢了許多,原先的那些焦慮自然還在心頭,卻不再是堵在胸口那樣的悶得慌。她隱隱約約記得,後來自己……自己埋在他胸膛決了堤地流淚,打濕了他衣襟一大片……

這樣一想,她臉頰盡是滾燙,低首咬著唇。猝不及防,入目便是他那雙走在前頭的軍靴。

他走得並不快,甚至有些刻意地放慢腳步。

他聽到她斷斷續續的哭訴,他看到她臉上爬滿淚痕,他先是輕輕攬住後來又緊緊地抱住她。似乎有一根極細的針在他的心頭狠狠戳刺,痛得慌。她分明是株清新的芷幽草,隻應在風中搖曳笑靨,怎堪垂淚?

然而在擔憂之餘,他心中還是有一絲小小的快活的。她終於第一次離他如此近,近到呼吸就在胸膛,近到他伸出手便可以緊緊抱住她。

信任麽?特別的麽?

在她心裏,他是有一絲特別的麽?

一時間,天地又慢慢靜下來,隻聽見兩人深深淺淺的腳步聲。

沈清澤忽然轉過身來,卻看到幽芷正將頭垂得低低的,道是好笑,便停下腳步。然而他突然的一駐首幽芷尚未注意到,毫無防備就撞進了沈清澤懷裏。

沈清澤見她一副窘迫得快要哭出來的模樣,終於不曾開她的玩笑,隻是扶穩她,愉快道:“你盯著地做什麽?地上有這四周好看麽?”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梅須遜雪一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這般的佳句,也無法描繪出此時此刻的景致。梅雪雙生,相映成輝。而那梅花花蕊的點點淺碧輕紅,更是應了那句“萬花叢中紅一點,動人□□不須多”。不遠處還有叢叢簇簇粉色或是鵝黃色的臘梅,整個梅園仿若置於層層疊疊的花海,隨著微微的風漾漣漪圈圈。

大抵是為美景所折服,幽芷瞬間忘卻了先前的小別扭,眼中滿溢的是驚喜,拉拉沈清澤的衣袖口,高興道:“三少,你看,滿園子的梅花都綻了,多漂亮!”

她抬頭看向他,而他,也正噙著笑。

他笑道:“喜歡麽?喜歡就湊近點仔細瞧瞧。”

她聞言,歡欣得也忘卻了顧忌,果真一把拉起他便向著最近的那幾叢跑去。

錦華官邸的梅綻得極繁盛,花團錦簇。這裏一潑,那裏一抹,粉的綢帶,鵝黃的潑墨。幽芷在這樣的花海中流連,小心翼翼地摸摸一簇柔嫩臘梅,又捧起幾朵冰雪般的白梅嗅嗅,歡喜掛滿了眼角眉梢,笑逐顏開。

沈清澤在一旁目不轉睛,眸子裏也滿漾著笑意。

她穿著海藍色女中製服,映在梅雪雙潔中,入了他的眼變得愈發楚楚。

他忽然開口道:“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她聽到他的話轉過頭來,眼若星辰:“哪裏有門?”

他低頭笑了笑,又望住她,隻是兩個字。

“心門。”

午後的陽光好得很,但到底是冬天,照在身上隻是薄薄的暖意。

說好午後去後院的梅園散散步,素心體己地挽著沈太太。宜嘉果真說是要陪李叔鳴上街轉轉,沒有答應一同來。沈太太原先有點不高興,回頭想想素心的話又釋懷了。

“媽,您若是高興啊,素心就常陪您來後院轉轉。看看這些景致、散散心,心情舒暢了身體也會更好。”素心仔細理理沈太太的衣領子,貼心道。

沈太太拍拍素心的手,欣慰道:“還是心兒體己,女兒都不要媽了。”

素心溫婉笑道:“媽,您這是什麽話。再說,心兒不也算是您的女兒麽?”

沈太太這才笑起來。

慢慢的,進了梅園,映入眼簾的全是鵝粉爭俏。

沈太太撥開麵前橫過來的一枝梅花,隨意說道:“素心啊,你進沈家也有些時候了。”

素心應道:“嗯,有四年了……”

“你說,這年底咱們沈家是不是該有件喜事了?”沈太太含笑,凝視著素心。

素心立即會過意來,嘴角微微動了動,還是開口道:“媽,清泯、清泯他說再晚一陣子也無妨。”

“胡鬧!這可不成!”沈太太嗔道,拉過素心的手,慢慢道,“素心啊,你也不算小了,女人總得有個孩子才算完整。”說著又順順素心的發,笑言,“媽還等著抱胖小子呢!可莫讓媽等急了啊!”

素心垂下眼瞼,瞥了一眼沈太太又低首,也不做聲,默然點點頭。

兩人剛剛撥開跟前的一大叢梅花,沈太太盯住前麵某個方向忽然不動了。素心有些奇怪,順著方向望去,正看到兩抹人影在疏影底歡躍。

“那不是三兒麽?”沈太太不由問道。

素心應了一聲,仔細辨著那女子,不一會兒心下明了。

“終於……”沈太太喃喃道。

素心問道:“媽,要走近了喚住他們麽?”

沈太太不回答,細細地瞧著遠處的兩抹身影。

那男子氣宇軒昂;而那女子,即使隔得這麽遠依然可瞧出她的清秀可人。男子似乎是故意撥顫了一下女子頭頂上方的梅花枝條,積著的一層薄雪簌簌的抖落下來,灑到女子的額前。女子伸手推了推那男子,遠遠卻瞥見男子開懷的笑。

沈太太擺了擺手,對素心說道:“心兒啊,我們還是回去吧。”說罷便轉身往回走。

素心跟在後頭,想了想道:“媽,咱們沈家今年興許真的會有件喜事。”

“哦?”沈太太的聲音從前頭傳過來,“聽你的口氣,似乎你知道三兒的事?那,那是誰家的小姐?”

“心兒也隻是道聽途說而已。”

“但說無妨。”

走在九曲回橋上,新式高跟鞋“嗒嗒”清脆。素心開口道:“媽,聽說三弟近來和北邊楚家的二小姐走得挺近,前些日子甚至還學著洋人,每日都是十一枝玫瑰。”

“是嗎?”沈太太聽得笑起來,“這孩子,淨做些讓人意想不到的事,真是……”沈太太好笑又好氣,“回頭若是讓他父親知道了,八成又要數落他。”

素心挽住沈太太,繼續道:“我也是去布坊裏取衣服時聽到的。看樣子,三弟這回是真上心了。”

“那……,”沈太太有些遲疑,抬眼道,“不知楚小姐是個什麽樣的人?”

素心頓了頓,接著道:“聽旁的人說,這二小姐挺知書達理的,自幼喜讀詩書,現在還是女中的學生。”

“這樣,”似乎有些寬心,“這便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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