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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用過晚膳,各自回自己的房。

素心坐在梳妝鏡前卸著首飾,沈清泯甫輕輕關上門,便疾步走到素心身後,替她卸下發上的玉珠,思索了一番還是關切道:“心兒,今晚你怎麽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素心愣了一瞬,隨即邊解開發髻邊笑道:“有嗎?不會啊。”

“心兒!”沈清泯執意轉過素心的身子,讓她的眼看著他,“別騙我了,你以為能騙得了我麽?”

素心避開他的視線,垂首,一會兒低低道:“清泯,今天下午,媽、媽她說,想要抱孫子。”素心感覺到握住自己雙肩的手有點僵住,又抬起頭,對著他說:“清泯,我有些害怕。”

沈清泯輕輕抱住她,將她的螓首按在胸口,如同歎息一般道:“莫怕。該來的總會來,況且還有我呢。”

素心掙開他的手,微微揪住他的衣襟,急切道:“清泯,到時候若是爸媽讓你再娶一個,求求你讓他們不要趕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沈清泯用力摟緊她:“你胡說些什麽!”

“可是……”她隻能發出像小動物一樣的細微聲。

“沒有可是!”他的聲音又軟下來,歎了口氣,“心兒,我早就告訴過你,我永遠也不可能娶別的女人,爸媽那頭有我在,你要相信我。”

下雪不冷化雪冷。

幽芷這幾天裏裏外外裹了好些件衣裳,還是有點涼意。

靜芸終於來學堂了,幽芷忍不住將她好好數落了一番。靜芸道是家裏出了點事,回鄉下老家一趟,沒發生什麽大事。

“那你怎麽也不搖個電話?”幽芷不放過她。“我的二小姐,”靜芸笑得樂,“鄉下哪裏有什麽電話?走的又急,你就放過我吧!”幽芷瞅瞅她,咕囔道:“往後可不許你這樣,恁叫人擔心。”靜芸故意賠著笑:“以後哪敢,不然人家沈三少見不得你憂心定唯我是問,你說可不是?”幽芷轉過頭來狠狠瞪了她一眼:“你,你淨胡說!”然而臉頰卻微微有些紅了,低著頭像是在看書。

靜芸瞧見幽芷這般模樣,心下明了幾分。

她心裏畢竟是高興的。

那一日,沈清澤的雪佛蘭疾馳而走,她剛從拐角的陰影裏走出來,恰恰對上了林子鈞灰白的臉。她遠望著他,他亦盯著她。她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他,揚起頭凝視那張臉,那張深深鐫刻在心裏卻從未對旁的人說起過的臉。她輕聲說:“林大哥,幽芷和沈家三少先一步離開了。”她清清楚楚地記得,林子鈞過了半晌才勉強擠出一句話:“她,果真是和沈三少在一塊兒?”靜芸點點頭,應了一聲。而他,從頭至尾都不曾好好瞧她一眼。

那日後,靜芸天天往林子鈞的事務所裏跑。靜芸姨表舅一家正好住得離事務所不遠,靜芸便收拾細軟去小住了幾天,為的,不過是能再接近林子鈞些。

她夢想著有一天林子鈞會對幽芷死心,真正注意到她。因而,幽芷與沈清澤相處越歡,她心裏就越踏實。她甚至想,不論怎樣,她都一定要讓林子鈞成為自己的丈夫,她的天。

如今這世道這麽亂,她家隻是小戶人家。而林家,雖不算家境顯赫,但至少還是大戶人家,還能夠遮風擋雨。

她自然是希望自己可以安安穩穩地過這一世。

然而更重要的是,她愛他。

她從頭一回遇見他起,便已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卻始終是場獨角戲。

沈清澤這些天來日日都去女中接幽芷,也不理會旁的蜚短流長。

這一日,從楚家返回駛向錦華官邸的路上,何雲山到底是看不下去了,對沈清澤說:“三少,這麽下去怕是不好。”沈清澤坐在車內看著公文,也不抬頭,接口道:“不好?那你倒說說怎麽個不好。”

何雲山自有他的想法,三少如此鍾情於楚幽芷,雖不算是壞事,但三少畢竟是個玉堂金馬的人物,當以國事為重,若是這麽遷就於一名女子,隻怕將來會因此有誤大事。不過何雲山當然不會如是說,隻是道:“三少,女孩子家名聲很重要。這樣日日都來,怕是旁的閑話……”沈清澤從公文中抬首,橫眉道:“怎麽,我沈清澤要做什麽還關別人不成!”何雲山忙說:“三少,話可不是這麽說。女孩子臉皮原本就薄,若是聽到了什麽,臉往哪兒擱?再說……”沈清澤瞥過一眼:“再說什麽?”“再說,要是像上回陸曼那樣,有什麽不堪的話傳到先生耳裏,恐怕是不利啊!”沈清澤正要翻公文的手頓了頓,這次終是沒有再開口。

幽芷下了車,剛欲按門鈴,卻發現外頭的鐵門虛掩著,便一推進了天井。忽然裏室的大門被急急地打開,正是才來了個把月的張媽。幽芷笑笑問道:“張媽,你這麽急匆匆的,出什麽事了麽?”張媽剛一抬頭,見是楚幽芷,麵容一僵聲音裏都帶著些許哭腔:“二小姐,二太太她,她……”幽芷心下頓時一沉,上前緊緊攀住張媽的肩急切地問:“我媽怎麽了?她怎麽了?”張媽的聲音模糊起來,幽芷卻聽得一清二楚:“二太太不行了……”

書袋“啪”地一下子掉落到地上,幽芷猛地推開張媽,用盡了力氣向二樓跑去。她忽然聽不見了這世界的任何聲音,耳邊隻有盤旋的“嗡嗡”聲。仿佛自己的手腳都遲鈍起來,全身的血一下子地往上衝,她竟隻剩下了麻痛的冰涼。

就這樣奔到母親的房門口,驟然間幽芷卻突然停下腳步遲疑了。

她想自己或許在做夢,隻要不進這個房間,一切都隻是夢,母親,她還是好好的。

然而最終,她還是攀扶住牆壁和門柄,一步,一步,雙腿有如千斤重般挪了進去。

甫一站到門口,大太太恰好看到幽芷。抹了抹眼角,大太太朝幽芷走過去,擠出一絲浮腫的笑容,雙手緊緊攥住幽芷冰冷的手將早已混沌的她引到床前。

幽芷起先隻是愣愣地望著床上那張熟悉親切卻又無限蒼白的臉,那是她母親的臉,她認得清清楚楚,早上分明還和自己道過別說過話,還帶著那令自己安心的微笑。然而現下,卻安詳得過了分,蒼白得就像一張薄脆欲碎的紙片,氣息這般微弱,似一潭死水。

忽然想到“死”字,她不由得一哆嗦,猛然間有如一把尖刀心裏在鋒利地攪著,一道一道地戳刺著她。

她突然一下子撲到母親身上,將頭深深地埋在母親的頸窩,就如同小時候做過無數次的一般。她悲慟地將臉湊在母親頰邊哭泣,就似小時候哭著向母親尋求安慰一樣。她哭得那般動容與絕望,又壓抑著,在周圍的人聽來卻成了破破碎碎的抽泣。幽蘭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拉住她,拚命地想把她拉開。她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瞥見一旁站著的周醫生,一把攥住周醫生的衣袖,力氣大得驚人,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她斷斷續續道:“周醫生……我母親……我母親她……怎麽會……”她說不下去了,眼前早已是模糊的一片。

周圳信歎了口氣,與幽蘭一同扶撐起幽芷,低沉道:“二小姐,太太的身體原本就弱,這麽些年來早積累了不少舊疾。再加上早些時候的發燒……”

幽芷很想仔仔細細地聽,然而不論她怎樣努力都是徒勞,耳邊似有千萬隻轟炸機,她隻能抓住模糊破碎的話語。

於是她不管不顧,打斷周圳信,急切道:“發燒?發燒……可是母親已經退了一些了啊……”

周圳信曉得此刻說什麽也不會入她的耳,但他還是耐心道:“太太確實不再發高燒,可連續數日不斷的低燒已經漸漸轉為肺炎。由於沒有及時治療,又是舊疾加新恙,這麽一來,太太的身子吃不消啊……我也是無回天之術……”

周醫生的話,幽芷什麽也沒有聽清。她隻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想,母親,母親……

她記得小時侯和姊姊玩躲貓貓,她總喜歡躲到母親房的那隻大衣櫃裏,那裏都是母親的衣裳,都是她喜歡的味道。

她記得兒時母親和她講故事,講牛郎織女的鵲橋,講美麗的七仙女,講被鎮在雷峰塔底下的白娘子……每次母親講完故事她總是假裝睡著了,母親就會在她臉頰邊輕輕親一下,替她掖好被角。而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動的,隻怕一動就會消散掉母親的氣息。

她記得有一回自己和母親賭氣,躲進房間裏不肯出來。母親在門外頭一遍又一遍地徘徊,想推門進來卻又不敢。母親的腳步聲那般輕,可她都是曉得的。其實她的房門並沒有關好,她從地上搖曳的燈光辨出母親的影子。

她都是知道的。

她其實還有很多的話不曾和母親說。

她其實還有很多的事情不曾做。

她其實還想再體己地為母親梳梳發,還想再對母親撒嬌,還想日後盡心盡力地孝順母親。

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

幽芷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臥室的軟床上。

她習慣性地側頭看向枕邊的懷表,想看看現在是什麽時辰,卻在目光觸及懷表的一瞬間,淚珠又如斷了線般止不住。

那隻懷表是十五歲生辰時母親送給她的禮物。拇指大小的圓形表蓋,鍍著一層金色,上頭還有幾筆鏤紋,打開來是細細的表針,一圈一圈穩穩當當地走著。就如同這麽些年來母親的愛,安安靜靜,滿滿當當。

然而現在再回想起當時的歡愉,心酸得難以承受。

幽芷幹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盯住天花板,心裏頭那排密密的小針在不停地戳刺著,刺得所有的傷苦都化作淚水肆無忌憚地宣泄,刺得全身軟得好像抽去了全部的氣力。

就這麽哭著哭著,也不知是何時,她終於又疲倦地睡了去。

再次醒過來,覺得眼睛幹澀得難受,然而身體卻不再像先前般軟得無力。她腦子裏依舊一片混沌,迷迷糊糊地摸索著下了床,踏上銀色緞棉軟鞋,摸扶著牆壁向外頭走,感覺像踩在雲端一般。

剛出了門,恰巧遇著了幽蘭,便輕執幽蘭的手問道:“姊姊,父親呢?”

幽蘭回過神見是妹妹,擔憂道:“芷兒,你怎麽起來了?快回床上躺著啊!”

幽芷卻似聽不見般,仍舊低聲問:“父親呢?我想見父親。”

幽蘭欲言又止,頓了頓,還是回答她道:“父親在書房呢。”

幽芷緩緩地走到書房門口,恍恍惚惚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但因為頭昏昏沉沉,也未細想,伸出綿軟無力的手便推開了書房的門。

起初,她隻瞧見了楚卓良,低低喚了聲:“父親。”楚卓良見有人進來,立即停住了交談。又見是幽芷進來了,有些驚訝,隨即又擠出一分笑容,拉住幽芷的手,拍拍道:“芷兒,你來得正好,沈先生也剛好在。”

聽見父親的話,她這才朝右側望去,隻見琉璃色台燈後坐著一個男子,著深色中山裝,挺拔俊朗,那雙眸子似獵鷹般銳利光澤,卻是如此熟悉。

她慢慢回過神,些微訝然的輕輕道:“三少?”她呆呆地望著他,有些意料之外,原先迷散的眼神漸漸清晰起來,又仿佛夾雜著別的什麽情緒。

楚卓良細細觀察著幽芷的神色,又想想沈清澤先前的話,心下有幾分明了,卻不露聲色,道:“芷兒,站著做什麽?坐下吧。”待幽芷坐定,楚卓良關切道:“芷兒,有沒有好些?”幽芷點點頭,楚卓良繼續道:“你母親是……唉,你可不能也病了啊!”他歎了口氣,按住眉心,“你看你,嘴唇都蒼白得有點裂開了,怎麽不多喝些水?”說罷便欲喚張媽來倒水,幽芷忙製止道:“不用了爸,我待會兒下去喝。”

沈清澤一直都不曾說話,這會兒忽然開口道:“楚小姐,這杯水我未曾喝過。”說著端起瓷杯遞向幽芷,“水還是溫的,若不嫌棄不妨潤潤唇。”

幽芷哪裏料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嚇了一跳,忙抬眼向父親看。楚卓良並無不快之色,見女兒正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緩聲道:“也行,就接了去罷。”

幽芷也未曾料想父親會這般回答,再次愣住,接過瓷杯,指腹觸到傳來的水的溫熱,低首,輕輕抿了一口水,有些不自在。

沈清澤這時站起身來,低沉的嗓音道:“楚先生,如此,沈某先告辭了。”語罷便要向書房門走去。幽芷聽見他的話又是一番意外,倏地抬頭望向他。

楚卓良高聲道:“沈先生,請慢。”沈清澤轉過身來,楚卓良跨前一步,說道:“沈先生,你先前的請求,我應允了。”

沈清澤聞言一怔,隨即雙眼驟亮,心中早已歡喜得掀起驚濤駭浪,卻壓製著微微笑道:“楚先生,那真是感激不盡了。晚輩下次再登門拜訪。”楚卓良再度打量他,滿意地點點頭道:“沈先生,那就不送了。”沈清澤臉上則是少有的開懷,他笑起來眼角斜飛入鬢,然而那種不怒自威的氣質絲毫不減:“楚先生言重了。告辭。”

直到沈清澤的腳步聲早已消失在名貴木地板樓梯的盡頭,幽芷仍舊是呆呆地坐著,手裏端著那瓷杯。

楚卓良打量著女兒這副摸樣,心中又是歡喜,又夾著苦澀。他踱步到女兒跟前,咳嗽了幾聲,幽芷才如夢初醒般瞥了眼楚卓良,喚了聲:“父親。”楚卓良來回踱了幾次,方開口道:“芷兒啊,女大不中留啊。可交了男朋友,怎麽也不告訴父親一聲?”

幽芷今日一直宛似變了個人,全然不見平日的伶俐。“男朋友?我交了男朋友?”她恍惚地喃喃道。“芷兒,父親早先也與你和你姊姊說過,若是悄悄對哪位青年才俊留意了,回頭告訴父親,父親好歹也是上過洋學堂的人,自然會通融點。”楚卓良在幽芷旁邊挨著坐下來,輕撫女兒的頭,道:“我看這沈清澤倒是個不錯的人,你們彼此又情投意合。等料理完你母親的後事,挑個日子,就嫁過去吧!”那一個“吧”字,說得如此輕,卻似一聲歎息。

“母親”……“嫁過去”……這些話慢慢地才入了幽芷了耳。突然間,她像醒過來一般,猛地站起來,用從未有過的尖聲顫抖地指責楚卓良:“出嫁?母親剛剛……你居然要我這當兒嫁人?”她不可置信地望著父親,不住地搖頭,鮮少地叫出聲來:“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她死死咬住下唇,用那樣如臨大敵的目光瞪視著楚卓良,轉身就要向外跑。

楚卓良忙一把扯住她上衣的衣擺,擋在她麵前,麵色凝重,甚至帶著淡淡的哀愁,苦澀地開口道:“芷兒啊,父親那麽疼你,絕不會害你的。可父親也有自己的苦衷啊,希望你能……體諒一下,你也是知道的……”楚卓良說不下去了,倏地背過身去,擺了擺手道:“罷了,你再好好想想吧。若是現在不嫁,便要等到三年守孝以後。然而世事無常啊,更何況如今的世道……”他猝然停住話,深吸了一口氣,大步離開了書房。

今日沈清澤聽聞幽芷母親的事來登門拜訪,著實是讓他大吃一驚。他從來不曾想到過,平日乖乖巧巧的二女兒會與沈清澤這般氣宇軒昂的風雲人物有什麽瓜葛。再者,楚家再怎麽也隻是一個商賈人家,沈家卻是官宦世家,自古時起便為朝廷做事。如今雖是民國了,沈廣鴻更成為大名鼎鼎的將軍,那沈清澤剛留洋回來不久就已身擔要職,沈家正是如日中天。然而今天沈清澤卻登門拜訪,先言對二太太一事的悲痛與遺憾,隨後便開門見山道,沈家願意助楚家一臂之力,幫兩家廠子度過難關。但條件是,他要立即娶幽芷為妻。

楚卓良起初是斷然拒絕的。再怎麽困難,豈可無骨氣?再者,幽芷可是他的心頭肉,怎麽可能買女求榮?沈清澤不顧及楚卓良的陰霾臉色,毫不鬆口,略略數說自與幽芷相識後的往來。楚卓良愈聽愈是驚奇,向來文文靜靜的幽芷在他口中卻有了幾分活潑。他顯然是不會因沈清澤一方的話就信服的,但他也在暗想,聽沈清澤的口氣,似乎對幽芷是一往情深。更何況,這男子氣度不凡,將來必定有所作為,沈家也足夠在這混亂的世道遮風擋雨,保佑他的女兒平安地過這一世。如此一想,將幽芷嫁給沈清澤似乎還是個不錯的選擇。雖然,早些時候以為,林子鈞必是自己的二女婿。

正好幽芷在他猶豫之時推門進來,他細細觀察她的神情,她看到沈清澤的那一瞬的眼神,她接過瓷杯的不自在,他都盡收眼底。他看的出來,芷兒對沈清澤已然有些情愫了,隻怕是自己還未曾體察。

這般便好,他遂了卻了一樁心願。

楚卓良早已料到芷兒會激烈反對,然而他也隻能硬下心來讓她早些嫁了。他自己心裏明白,他的時日怕是已經不多了,近來時常咯血,咳得肺都要吐出來,家裏的廠子也是風雨飄搖。這些林林總總的糟糕疊加起來,芷兒也隻有盡早嫁了,將來他若是走了,才會放心。況且,“士之耽兮,猶可脫也”。若是等到三年之後,無可預料沈清澤的心還會不會放在芷兒身上,現在能抓住的,就早早抓住吧。

如此,便隻剩下蘭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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