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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十一

楚家出了這樣的大事,自然近親遠戚都來吊唁。甚至連趙一蓮、趙翠林也來了。

趙一蓮是三姨太的妹妹,那趙翠林是趙一蓮的女兒。原本趙翠林自是不姓趙,隨父姓。哪知父親走得早,母親後來改嫁的那人也姓趙,便改叫趙翠林。這母女倆自從三姨太生了小弟楚世灃後,時常來楚家作客,悠閑自在得很。幸好楚家屋子多,楚卓良也不曾過多計較。

這一回,滿屋的人進進出出的均是滿麵愁容,神情凝重。惟有這母女倆坐在裏房裏嗑著瓜子,說說笑笑。幽蘭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把門猛地一摔,杏眼一橫喝道:“今兒難道是辦喜事不成?”趙一蓮滿臉堆笑道:“呀,原來是大小姐啊!”幽蘭斜睨一眼,向來是嘴不饒人:“哼,不敢當!人說‘拿人手短,吃人嘴長’,依我看,你們這樣才是大小姐!”趙一蓮一聽,登時臉色時白時青,沈聲喝:“翠林,還愣著作什麽?快去幫忙!”

到了外頭才發現,靜芸來了,林子鈞和張建平也來了。今日林子鈞的事務所很繁忙,但他依然請假過來。

甫見到靜芸身旁的那抹纖細的身影,林子鈞一下子衝過去,緊緊握住幽芷瘦弱的肩頭。幽芷起初沒注意到林子鈞,肩上突然的用力讓她吃痛地抬首,努力用幹澀疼痛的眼去看,原來是林子鈞。她黯淡地笑了笑,聲音啞啞的:“子鈞哥,你來了。”林子鈞瞧見她雙眼的紅腫以及眼下的暗色,那般憔悴卻仍舊在強顏歡笑,心下狠狠一痛,開口欲說些什麽:“芷兒……”卻被一旁挽著幽芷的靜芸打斷:“林大哥,幽芷還有許多事情要張羅呢,我們先失陪了。”林子鈞伸手攔住想說什麽,靜芸停住腳步,抬眼望著他道:“要不,林大哥,幽芷是主自是要張羅,我先陪陪你?”林子鈞別過臉,垂下手去,又搖了搖頭:“不用了。”說罷轉向幽芷溫和道:“芷兒,也別太累了。有什麽要幫忙的就喚我,我在呢。”幽芷感激的報之一笑:“我沒事的。子鈞哥,謝謝你。”靜芸的嘴角**了一下,但終究沒開口。

兩人回過頭來欲向裏走,卻見趙翠林正和張建平談得歡。那張建平的眼鏡大得遮住了半張臉,早前還被靜芸狠狠地笑過一回。趙翠林套了件漿洗得發白的呢大衣,眼裏跳躍著歡愉的神情,手舞足蹈般的說著。

幽芷看見幽蘭,喚“姊姊”。幽蘭唔了一聲,哼道:“你瞧瞧那兩人,倒也真是一對活寶!這等悲痛的事,她倒當是辦喜事!”又瞬間醒悟到方才話中的不妥,忙改口道:“芷兒,你去裏頭張羅張羅吧!”

午飯後,幽蘭按楚太太的囑咐上街買些東西。

冬日的陽光到底是淡薄的,輕輕淺淺地拉開了影子。幽蘭提著手袋,攥著寫滿物品的紙條,走在去南京路的路上。

忽然間,前頭拐角處似乎有個熟悉的身影。幽蘭屏住呼吸,再次踮腳向那個方向眺去,但卻空無一人。她不可置信地向著那方向奔過去,跌跌撞撞地奔跑過去,然而直到再也跑不動,依舊沒再瞧見那個身影。但她確信她絕對看見了,看見了她時時刻刻掛念在心口的那個人,那個她始終沒有把握會堅持到底的人——沈清瑜。可在他的右手臂,還挽著一個女子,似乎著一身鮮紅的加厚旗袍,走得那般婀娜。

她恨恨地盯住前方,拚命壓抑胸口的起伏。

拚命抿住唇,她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來。

即使是現在,也還未到最後,她還不能哭。

這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有一回,她替沈清瑜整理衣物,忽然從他的洋裝口袋裏掏出一塊絲綢手帕來,上頭的香味她不曾用過,那手帕,自然也不是她的。

那一瞬,她就知曉了,那個男子,現下還不屬於自己。

或者,根本不會。

她隻是一個平凡人,但卻又不是尋常的女子。她要的丈夫,她要的將來,都一定是因為愛。那個人可以一窮二白,可以無權無地位,可是他要愛她,一心一意地隻愛她一個人。

她性子注定了她的愛必定要剛烈,她不接受委屈就全,不接受分成好幾塊的心。

可是,沈清瑜,怕不會是這麽一個男子。

所以,在父親與她和幽芷談話的那一回,她什麽也沒有提。後來麵對幽芷的問話,她也不曾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根本無言以答。

幽芷從來都不知道,有時候,自己有多麽的羨慕她。

幽蘭理了理衣領,慢慢地沿著原路路返回。

明明沒有風,她卻覺得徹骨的寒。

該來的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原本說好是按規矩土葬的,然而最後楚卓良開口,說現今是新時代了,就按那文明的做法火葬了吧。

火葬廠是新近開的。習慣土葬的人畢竟占大多數,但既然這次確定了二太太是火葬,原本冷冷清清的火葬廠一下子潮水般人湧。

幽芷著一身黑衣,胸前別了一朵白布花,一步一步地踏在父親後頭,然而每一步都似踏向虛無。自從那天知曉這個噩耗悲慟地不停流淚之後,幽芷再沒有哭過,連一滴眼淚也沒有。仿似全部的淚水都已然被抽幹蒸發了,她隻覺得雙眼幹澀得生疼,每眨一下都要花疼痛的力氣。她告訴自己要堅強,每天跟在大太太和姊姊後頭張羅料理著母親的後事。她用心盡力地去做,做地那樣認真仔細,就當作,自己所能為母親做的最後的事情了。

幽芷跟著眾人一起走著,恍恍惚惚中也不知道已經置身哪裏,在進行哪一項儀式,又或者下麵又該做什麽。

她隻是下意識地做著。

直到虛虛軟軟地站到了鐵欄的外頭,透過那一根根因淋落過雨水而生了鏽的鐵欄杆看到母親的遺體被推送進那長長的火爐時,幽芷陡然間好似醒過來,眼淚一下子噴湧而出。她拚命攀住跟前的一根根鐵欄杆,絲毫不管上頭深深的鐵鏽,使勁地搖晃著,宛若做困獸之鬥的最後掙紮,用鋒利的爪子扯打,用尖銳的牙齒撕咬。然而一切都無濟於事,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被那個黑色的長箱子一般的東西一寸一寸地吞沒。最後裏頭的工作人員將小小的鐵皮門一關,母親,就這樣,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她拚命地拍打拉晃著阻擋了自己的鐵欄杆,不管不顧手上已經是鏽跡斑斑,還有一道一道紅色的映血印子。她像個孩童一樣大聲喊叫著,聲嘶力竭地呼喚著母親,希冀母親能轉過臉來,哪怕隻再看自己一眼。

終究,連這般微小的心願都不能再實現了。

她頭一回哭得這樣絕望,這樣肝腸寸斷,這樣如同受傷戒備般深深抽泣一聲就仿佛提不上氣來。

周圍家人都被幽芷突如其來的爆發嚇愣住了。混混沌沌中,似乎有人過來要將她帶離,要她鬆開手。這怎麽可以,她怎麽可以離開母親?所以她緊緊地抓住欄杆,手環過來的指甲深深陷進肉裏,她卻絲毫不在意。她覺得自己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大的力氣。然而有許多人,他們一起使勁的要掰開她的手。最後,她因過度緊張而早早流逝的力氣終究敵不過眾人。眼前一片模糊,她不知道自己被帶到了哪裏。

眼淚仿若被打開了閘門般肆無忌憚毫不停息地流淌著,睜眼所見都是模模糊糊的水簾。

她腦海裏隻不停地盤旋著:母親,再也回不來了。

周圍有很多人的溫言碎語,很多的安慰,很多的撫摸。她卻像個受傷懼怕的小動物一樣蜷縮在一角,不理會也不接受任何旁的勸慰。

直到她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熟悉而又陌生。

有誰仔仔細細地輕輕拭去了她滿臉的淚水,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頰邊頸間。那一雙溫暖的手攬過她的肩頭,小心地將她的臉按在一個熟悉的胸口,手指撫摩著她的肩,似是在安慰著。

這般貼近,這般溫暖,不陌生的氣息披天蓋地般籠罩下來,貼著她的皮膚。

漸漸的,她開始安心下來,隻是不停地小聲啜泣著。

而那雙手,就那樣耐心地撫順著她的發,用溫熱的氣息將她包圍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哭累了,啜泣聲愈來愈弱,漸漸低下去。而濃濃的睡意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她用力揪住觸手可及的物品,好象是誰的衣襟。她努力不讓自己睡過去,但支架不住,還是慢慢地在那令她安心的臂彎裏睡去了。

醒過來,眼前似是一兩隻因放大而模模糊糊的洋裝紐扣。再努力地環顧目所能及的四周,好似在一個車子裏。而這輛車,似乎並不陌生。

幽芷這才感覺自己像是被牢固在一個懷抱中,手臂四肢都麻木得宛似失去了知覺。抬起胳膊微微摩擦著動了動,就這麽一動,忽然聽見一個低沉而略帶擔憂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你醒了?”

如此熟悉的聲音讓她愣了愣。

她被一雙臂膀倏地鬆開移到誰的麵前。那是一個男子,著著洋裝,胸前的紐扣正是方才她迷糊中看見的。

她抬起頭,果真看到那張意想中的臉。星目劍眉,挺拔的鼻,英氣俊朗。而那雙平日裏湖水般幽深凝邃又獵鷹般敏銳明亮的眸子裏,此刻正寫滿了擔憂與溫和。

沈清澤見她呆呆愣愣地盯著自己卻不說話,皺了皺眉,然後再次小心翼翼地喚道:“幽芷?”

也許隻是很短的時間,但於他而言卻是輪回的漫長,她薄唇一抿,爾後有淡淡的水霧漫上眼來,輕輕應道:“三少……”那個“少”字拉得極輕卻極長,宛如委委屈屈的一聲歎息。

沈清澤這才像鬆了口氣般,重新抱住她:“你嚇了我一跳。我差點以為你哭傻了。”

幽芷聽的出來他是在竭力地想讓她放鬆,然而她又如何笑得出來。她突然間一下推開他,提高聲音急切道:“父親呢?我怎麽會在你車裏?你又怎麽會來這裏?”

一口氣拋出幾個問題,他仔細地將幾縷垂下來的發別到她耳後,然後答道:“父親他們還在火葬廠裏沒有離開,處理一些細枝末節的後事。母親的骨灰已經料理好了,裝在一隻上好的骨灰盒裏。”她屏息聽著,卻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稱呼是否妥當。沈清澤繼續道:“幽芷,你忘了麽,你哭得昏睡過去了,父親便讓我將你抱上車好生休息一下,這些日子來你也一直沒有真正合眼過。”他緊緊盯住她,不放過,“至於我怎麽也在這裏,你當真不知道麽?”

她在他的凝視下,動也不敢動,呼吸漸漸淺促,陡然間覺得空氣微熱起來。她突然猛地推開他,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我要出去!我要去見母親!”她渾身顫抖,拚命地伸手要去拉車門。沈清澤一把捉住她的右手,使勁地搖晃她,一樣高聲起來:“幽芷,你冷靜點!幽芷!”她的眼淚又簌簌地往下流,用左手用力捂住耳朵,沙啞的聲音拚命地尖叫:“我不聽!不聽不聽!你走開!讓我出去!”他的眼色也沉下來,俯在她耳邊厲聲喝:“幽芷!你給我冷靜!你聽見沒有?!”

他的力氣那般大,一把就將她的手都扯放下來。耳朵失去雙手的保護,她如同一隻發怒的小獸,猛地張口,對著他的手腕用力咬下去。他吃痛地“啊”了一聲,卻抿著唇,任由她用勁地咬著。她原本就覺得沒有多少力氣了,這樣一咬,全身的力氣都集中上來,隻一會兒就筋疲力盡了。

她恍覺他沒有避開就這樣任她咬,慢慢鬆開口來,噙著淚,抬眼望向他。沈清澤見她不再如小刺蝟豎起渾身的刺,猛地捧起她的臉,強迫她抬頭:“出去?!看見母親的骨灰盒你會受不了的!”他的聲音軟下來,“芷兒,你會受不了的。”

他的吻就那樣忽然雨點般落下來,吻在她的淚痕上。他溫熱的唇一寸一寸地覆蓋,覆蓋了她的臉頰,覆蓋了她的周身,覆蓋了她的心。她在這許許多多的溫暖包圍下漸漸失了方才警戒防備的利爪,漸次軟化,不再聲嘶力竭,隻是小聲地嗚咽。

全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她隻能伏趴在他懷裏。他的唇終於移開,她仰起臉,露出尖尖的下巴。他再一次伸出拇指揩去她眼中的淚,聽她模糊不清的碎語。“三少,我再也找不到母親了,找不到了……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他的呼吸繞在她耳邊:“不怕,你還有我呢。不管怎樣,都有我在。”

他那句堅定的“都有我在”在她耳畔不停盤旋。

都有我在。

有我在。

原本死死掐著的手指,終於慢慢地放開。

就在沈清澤抱著昏睡過去的幽芷進雪佛蘭之後,人也漸漸散了。然而卻有這麽一個人,林子鈞,死死盯著他們離開的方向不曾動過。他心裏滿是苦澀,但更多的是惶恐。居然是伯父讓沈清澤將芷兒抱進車子裏,居然是伯父。而這是不是意味著,伯父對於芷兒與沈清澤已經首肯了?他害怕,他惶恐,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錯失了爭取到幽芷的機會。可是他不信,他不相信他與芷兒十九年的情誼居然會抵不住沈清澤與她這麽短短數月的往來。他猶記得幽芷天真爛漫時仰著水靈的小臉笑眯眯地喚著:“子鈞哥。”然而恍惚之間,這麽多年過去了,那個長大後的小女孩,卻依偎在了旁人的懷裏。

他不甘心。一點都不甘心。

季靜芸自然也是沒有走開,她在一旁默默凝視著臉上神情幾經變換的林子鈞。她自是猜得到林子鈞在想什麽,而這也更令她明白,若想要順利成為林太太,未來的路有多難。但她不會放棄。她告訴自己,絕不放棄。

靜芸向前走了一兩步,裝作毫不知情,微微笑道:“林大哥,你在望什麽?”林子鈞未料到身邊會多出一個人來,原先的思緒被打斷,敷衍地笑笑:“沒有,沒有什麽。”說罷便欲離開。靜芸咬咬唇,瞬間仍舊笑起來,輕輕拽住林子鈞的衣袖:“林大哥,你怎麽臉色不大好,是不是……有什麽心事?能和我說說麽?”林子鈞倒是不曾預料到她要說的話,愣了愣,輕巧地想要脫開靜芸的手,道:“隻是為伯母的事有些傷神而已,哪有什麽旁的心事。”靜芸卻牢牢拽住不放開:“林大哥,你就不要騙我了。我可是能看的出來,你心裏分明苦澀得很。和我說說好麽?若是關於幽芷的事,或許我能幫幫你。”聽到最後,林子鈞忽地有些動容,似是想起什麽,握住靜芸的手問道:“靜芸,你曉得芷兒同沈三少的事麽?”靜芸側側臉,一雙眼似不明白地望著林子鈞:“同三少的事?你指的是他們快要結婚的事麽?”林子鈞的心猛地一驚,大駭,不留意中用勁抓住靜芸的手,不可置信喊道:“你說什麽?結婚?!”靜芸吃痛地輕微叫出聲來,林子鈞這才注意到自己的用力,忙放開她的手,略帶歉意,眼卻緊緊盯著靜芸。觸目到靜芸那雙黑白分明的眼,微微猶豫,但還是道:“靜芸,我們去別處吧。”他頓了一頓,“去別處再聊聊。”

林子鈞負手轉過身去,低著頭。他忽然又抬起首來,目光卻沒有一個清晰的方向。他兀自笑了笑,然而那嘴角卻似有千斤重,重得原先的弧度慢慢下沉。到最後,變成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

他心裏明白,有什麽他原本想要的,已經離他千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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