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第十二章

十二

距離辦喪已有好些天,但趙一蓮母女倆仍舊每日好整以暇地住在楚家,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幽蘭三番五次地暗示,那對母女卻似不明白般照樣住得好好的,氣得幽蘭恨不得衝到她們跟前直言明說將她們趕走。

時下沒幾天就要過年了。然而整個楚家沒有半點即將新桃換舊符的喜氣,壓抑的沉悶籠罩著整座大宅,唯一還有點歡欣的怕隻有兩個人了。

那張建平來得越發勤快,打個招呼之後便直奔趙翠林的客房。家裏頭的人時常看到張建平與趙翠林一塊兒談天說地的身影,隻見男子豪情萬丈,女子滿眼欽慕。誰都看得出來,這對小兒女正深深地墜入情網。趙一蓮因此更是快活得整天合不攏嘴。

幽蘭原先對張建平就沒有多少好感,如此一來,更是常常在幽芷耳邊反感道:“你瞧瞧這兩人,還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哼,狗模狗樣!”

獨獨幽芷,麵對這些雜事絲毫沒有興趣,眼中圈不起半點波瀾。其實幽蘭在幽芷耳邊這麽碎嘴也是絞盡腦汁想幫她散散心,哪料芷兒竟毫無反應,幽蘭是急在心頭,卻又不敢泄出一分。

這一天,林子鈞匆匆忙完手頭的事,由於擔心幽芷,便迫不及待地趕到了楚家。

林子鈞到的時候,幽芷正在母親的臥房裏擦拭桌椅窗台。二太太屋子裏的遺物一樣都不曾動過,全都擺得好好的。幽芷是同父親據理力爭過的,她的聲音並沒有抬高,隻是平靜如常地輕聲說要保留母親房裏的一切。楚卓良原先有些猶豫,但幽芷那樣的眼神,堅定的沒有絲毫妥協的眼神,卻又是一種抱著最後希望的眼神,最終讓他點頭了。

幽芷仔仔細細地抹著那張楠木椅子。

那是母親最愛坐的一張椅子,下麵有一個小小的抽椅,幽芷很小的時候極喜歡坐上那張小抽椅,母親在上頭溫柔地撫著她的發。她抹得很認真,將椅子抹得一塵不染。隔著好些年歲,那張椅子依舊泛著柔和的光,一如心中母親的模樣。

林子鈞進來時候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幽蘭與靜芸在一旁焦急地使眼色卻又無可奈何,隻能幹看著。林子鈞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幽芷的手,焦急道:“芷兒,你做什麽?伯母已經去了,回不來了,你醒醒、醒醒啊!” 幽芷抬頭看了一眼,見是林子鈞,淡淡笑了笑,道:“子鈞哥,我在擦母親以前常坐的椅子呢,你快放開我的手。”說著便欲掙開。林子鈞雙眉緊蹙,緊緊抓住她的手不肯鬆開:“芷兒,你清醒一點好不好?不要再擦了!”說罷一把扯過抹布朝地上使勁一甩。幽芷的手腕已是一道紅印子,卻仍舊掙脫不開林子鈞。她尖叫道:“你做什麽!快把抹布還給我!”她拚命地掙,林子鈞也愈加緊抓。

“你放開我!林子鈞!”

她使出全身的力氣用勁嘶啞地叫喊了一聲,那一聲“林子鈞”有如裂帛尖銳地劃開了空氣,令所有人都頓時愣住,林子鈞更是一怔。從小到大,幽芷與他說話都是細聲軟語,從來不曾大聲叫喊過,更不曾像現在這樣哪怕是薄怒過。林子鈞心下一涼,手不由微微鬆開了。

正在此時,從門口傳來一聲厲喝:“你做什麽?!”

眾人皆是一驚,不約而同朝門口望去——那人早已大步流星地邁過來,一下子甩開林子鈞的手將幽芷密密護在懷裏。動作之快,讓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

沈清澤雙眉一橫,兩眼驟然瞪向林子鈞:“你這麽用力抓住她做什麽?!你要捏碎她的骨頭麽?!”那本天成的威懾感令林子鈞陡然間無法開口,隻能望著相擁的兩個人。那樣的神情,似絕望一般的悲哀與自嘲,直直盯著兩人。沈清澤當然明了這神情的涵義,他毫不示弱地回瞪林子鈞,甚至像在宣告著一種理所當然。

林子鈞到底還是放棄了。他避開頭,輕輕說了聲:“我去看望看望伯父。”便轉身離開。靜芸看著那無限蒼涼的背影,默瞪了幽芷一眼,轉瞬急切地追出去:“林大哥,你等等!”

沈清澤這才轉過臉,手輕揉著幽芷的手腕。幽芷起初低著頭,後來慢慢抬首,雙眉微蹙,有些委委屈屈:“三少,我知道母親已經不在了,可我隻是擦擦椅子而已……她們、她們為什麽總是……”沈清澤彎腰撿起地上的抹布,正正望進幽芷眼裏:“髒了,洗一洗再擦吧。”幽芷接過抹布,怔怔地看著沈清澤。沈清澤倒被她看得笑起來:“你瞧著我做什麽?我又不是椅子!”幽芷也覺得自己舉止的不妥當,倏地垂下螓首,悶悶哼了一句:“謝謝你。”

她說得極輕極模糊,但沈清澤隱隱約約聽到了,稍稍愣了一瞬,又立即輕拍幽芷的肩道:“還杵這兒麽?一起下去吧,早先我約了你父親。”

幽芷這才發現,屋子裏早就隻剩下他和自己兩人了。她衝沈清澤淺淺一笑,那朵笑容映在她仍舊有些蒼白的臉上,卻讓沈清澤不禁心下一動,忽然間,就這麽一下子拉過她纖細的柔荑,也不回頭,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屋。

趕到楚卓良書房的時候,發現原來林子鈞、靜芸、幽蘭、張建平和趙翠林都聚在一塊兒。楚卓良的心情似乎還不錯,近來一直凝重的臉上浮現出幾許笑意。見到沈清澤與幽芷攜手同來,眼前更是一亮。

沈清澤道:“楚先生,晚輩來看望您。”楚卓良點頭道:“沈先生,請坐。”沈清澤也不避諱,拉著幽芷大大方方地就在楠木沙發上坐下來,倒是幽芷不好意思地連頸子都粉了,垂首不肯抬頭。林子鈞端著瓷杯,刻意不讓自己去看那登對的兩人,然而手中杯子裏的水卻微微顫起來。

沈清澤坐定後開口道:“楚先生,幾日不見,您氣色好了很多。”楚卓良頷首,意有所指道:“兒女有福,我當然同享。”沈清澤自然聽出弦外之音,氣宇軒昂道:“如此一來,楚先生,晚輩便開門見山了。”楚卓良意料到他要說什麽,默許一般微微笑著看向他。林子鈞聞言,似有預感地將端著的瓷杯放下來,烙得茶幾發出清脆的聲響,雙眼卻緊盯著地麵。沈清澤望了一眼身旁垂首將臉隱進長發的幽芷,轉過眼來時聲音很堅定:“楚先生,希望您能如早前所應的一樣,將幽芷許配於我。”楚卓良含笑凝視著自己的二女兒,略帶著一絲揶揄道:“那,你得問問芷兒的意思。”

全部的視線都集中過來。一時間,書房裏俱靜,沈清澤注視著幽芷,更是屏息。幽芷紅透了臉,抬起頭來,方欲開口說什麽,忽聽得一聲響亮:“不行!伯父,伯母剛去,芷兒現在怎麽可以……”眾人順著聲源望去,原來是林子鈞。他蒼白著臉,嘴角有些蠕動。

書房裏刹那有些錯愕。靜芸眼兒一轉,隨即在一旁笑起來道:“這不妨礙。伯母雖去,幽芷若現在立即嫁了,還是可以的。要不然,可得等到三年守孝之後呢!”又轉向幽芷歡切道:“芷兒,你還愣著做什麽?平日裏一個勁兒的‘三少長,三少短’的,這關鍵當兒怎麽羞得不出聲來?”幽芷早已粉透了頸子,在那白皙的肌膚上宛若盛開了一朵嬌豔的花兒。她從林子鈞那頭轉過臉,瞥了一眼沈清澤,又匆匆看了看父親,雙眼盯著地麵,手中的帕子早就揉皺得不成樣子。

她模模糊糊地似乎說了句什麽,旁人卻都沒聽清楚,連靠得最近的沈清澤也不曾。幽蘭是真真希望妹妹能嫁給沈清澤,她看得出來三少是真心護著妹妹的,而妹妹也並非對三少無意,便急切道:“芷兒,你倒是快回個話兒啊!別慢慢吞吞的!”幽芷仍然模模糊糊不出聲,沈清澤也依舊微微笑,毫不催促,然而細看才發現,他額上竟早已沁出密密的汗來。

有如陌上花開緩緩歸一般,幽芷終於再次抬首,手緊緊地直絞帕子,輕輕點了點頭。

書房裏刹那爆發出一陣歡呼。

幽蘭依然是快言快語:“芷兒,你早就該應了,看得我都一陣揪心呢!”靜芸接過話去:“就是就是!這下可好了,你成了沈家三少奶奶,可登對著呢!”幽芷再忍不住了,聲音都有些發顫:“你們……胡說什麽呢,真是……”聲音卻漸漸小下去,餘光飛快地瞥了一下沈清澤,見他正含笑地望著自己,倏地又埋下頭去。

楚卓良點了點頭,亦是麵露喜色,道:“如此這般,等過了年,就把喜事給辦了吧。”屋子裏又是一陣歡喜。沈清澤終於舒緩了一口氣,喜上眉梢笑得動容,原先在衣角緊捏的手也漸漸鬆開,似乎想擁抱住幽芷,卻又礙於楚卓良在不大好伸出手臂。楚卓良像是瞧出來了什麽,忽然開口朗聲道:“怎麽,這天大的喜事,隨我出去倒些酒來慶賀慶賀!”眾人一聽皆是應和,跟著楚卓良魚貫而出書房。靜芸走的很慢,故意落在林子鈞後頭。

林子鈞從先前起就沒再出聲過,雙唇緊抿,臉色慘白得嚇人,如同一張破碎的白紙。靜芸見他的腳步有些踉蹌,忙上前扶住他,笑意盈盈地關切道:“林大哥,你怎麽了?”林子鈞見是靜芸,因為已經有些熟絡,更因為,前幾天他已向她袒露了他對幽芷的情意,便不曾抽走手臂,隻是微微搖了搖頭。

一群人魚貫而出,整個書房裏便隻剩下了幽芷與沈清澤。

沈清澤的手慢慢撫上幽芷的頰,她也沒有閃躲,但仍舊羞得將頭埋得很低。肌膚貼著肌膚,他才感覺到手中的溫度竟是那般滾燙,烙著他的手;她才發現,原來他並不像方才表現的那樣鎮定,他的手掌心早已是汗濕的一片,沁的全是因為緊張而流的冷汗。

他捧起她的臉,手竟微微有些顫抖。她終於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眸子,此刻笑意滿漾熠熠生輝的眸子,那眸子裏的奪目異彩,讓她怎麽也移不開眼來。

他是那樣一個鎮定自若的人,戎馬江山繁雜公務都胸有成竹神定氣度。而此刻,他的聲音裏竟帶著幾絲顫意:“芷兒,芷兒……”

他極力克製住自己,然而那股由衷的喜悅還是讓他的麵容泄露了激動。他凝視著她,竟有些呆呆愣愣地傻笑。她瞧著他的開懷模樣,不禁也露齒笑出聲來,整顆心如同水晶般透明得要耀出光,暖暖圍繞的,都是他的愛。

她忽然伸出手點了點他的鼻頭,小聲道:“你看你,真像個呆子。”他佯裝對她瞪眼道:“你竟敢取笑我?”隨即也學她點點她挺秀的鼻頭,“那你就是個呆子的妻。”兩人互相比劃瞪眼,攀著使勁,最後瞪著瞪著忍俊不禁都大聲地笑了。他與她額頭緊貼著額頭,笑聲一直在書房裏縈繞。盤旋盤旋,最後都繞進了他與她的心裏。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輕輕喚了聲:“芷兒。”幽芷不明所以地抬眼應道:“嗯?”沈清澤破天荒的露出笑嘻嘻的表情:“你、真的如靜芸說的那樣麽,成天把我念叨在嘴邊?”幽芷臉一紅,隻覺得全身的血都在向上衝,含含糊糊反駁:“才沒有……淨胡說……”沈清澤卻笑得一臉得意,抵到她跟前追問:“真的沒有?真的?”幽芷瞥了他一眼,不再說話,卻是羞得捶了他好幾下。沈清澤的表情更得意了,哈哈大笑。

他忽然一湊,在她唇上輕輕啄了一下。

她的臉又倏地騰出了更高的溫度。

他伸出臂膀抱住了她,她把臉埋進他的衣襟,右耳緊貼著他的胸膛,那麽清晰地聽見他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強勁有力,卻有些加速。

他緊緊靠著她的耳畔,熱熱的呼吸噴灑著,有些癢。

他俯在她左耳邊清晰道:“我愛你。芷兒,我愛你。”

她聽得一清二楚。

她伸出手臂,慢慢地,也緊環住了他。

她喜笑顏開。這麽一下,連心低都幸福得癢起來。

他的笑容,亦是久久不曾散褪去。

從楚家出來時已是五六點鍾的光景。

冬天,暮色垂得早,四野早已是黑壓壓的一片。楚卓良本來留了一同用晚膳,但林子鈞怎麽會答應,他怎麽忍心讓自己心裏再多受煎熬、再多看幽芷與沈清澤那般情深意濃的模樣。於是他推辭了一番,草草告辭。楚卓良其實看得出來林子鈞心裏頭的苦,打小便看著林子鈞一點一點長大,在自己心中,也算得上是半子了,他的心思楚卓良怎會不曉得。但是為了女兒的幸福,也隻能對不住他了。楚卓良知道,林子鈞是個好孩子,他同樣希望將來林子鈞會過得好,這樣他才能安心。

林子鈞剛要離開,靜芸也站起來說今天家裏頭有些雜事,母親叮囑過要早些回去。幽芷雖然覺得有點惋惜,但畢竟是歡喜得緊,眼裏的世界隻容得下沈清澤,便沒有再三挽留。靜芸於是就和林子鈞前腳後腳地離開了。

走在大街上,正值回家的時辰,路上人群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林子鈞一直雙唇緊抿,眼望著前方,不發一言。靜芸在一旁偷偷用餘光瞥著他,他那樣瘦,那樣高,原先的儀表堂堂在此刻卻變成了無限的蒼白與淒涼。靜芸是懂得林子鈞心裏的感受的,因為這正如她自己,何嚐不是與他相同的絕望和苦楚。她不明白,幽芷究竟有哪裏勝出自己,為何作為幽芷的閨友這麽久,與他認識了這麽長時間,他的目光始終不曾落在自己身上。難道是因為出身麽,還是僅僅因為他們是青梅竹馬,擁有共同的十九年時光?可若是這樣,為何卻抵不過幽芷與沈清澤的短短半年多時間?

她心裏頭不是沒有怨恨的。她怨幽芷的奪目,怨時光的不公平,也怨林子鈞的癡。她甚至想直截了當地大聲問出來,問他為什麽不願意對幽芷死心,為什麽不願意對他自己好過一點,為什麽不願注意到哪怕隻是一絲絲她對他的一腔感情?

哪怕他隻響應她付出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她也甘之如飴。

她根本不要什麽榮華富貴。

滿眼的繁華,都抵不過,他一個眼神的凝視。

所以,當林子鈞回過頭來說他想去一個小酒館裏喝酒,問她是否高興一同去時,她絲毫都沒有猶豫地答應了。

有什麽能夠比得上,能與他在一起共度的分分秒秒。

江山與美人,對於沈清澤這樣的人來說,自然是都要。

如今身擔要職,又終於被應允抱得美人歸,沈清澤自然如同喝了瓊漿仙露一般的開懷,連步伐都比往日要輕快得多。來楚家之前,沈清澤是同父母提起過楚幽芷的。沈太太那日雪後中午見過她一回,雖說距離隔得遠遠的,但就那麽幾眼沈太太便中意了,不曾有什麽異議。沈廣鴻起初麵色微沉,但到底有沈太太、素心和沈清瑜的一個勁的誇說,沈清澤又拿來了一張幽芷的相片。沈廣鴻乍一看幽芷的相片愣了一愣,隨後終於鬆口道,說是改日帶來瞧瞧吧。一夥人這才微微鬆了口氣。

沈清澤來時是何雲山開車的,但因何雲山還有事情要去辦,便離開了。此刻,沈清澤一人走在人影綽綽的街上,隻覺得神清氣爽,連平常普普通通的街景在這回看來都是心曠神怡。他沒有讓何雲山來接,過往的好幾輛黃包車他也沒有叫住,他這會兒隻想一個人走回去。或許,也隻有踏著大地的走路才能一再地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真的,芷兒是真的答應了。他不是在做夢。

他從來不曾料想過,有一天,他會這樣的愛上一個女子。隻在第一眼的時候,心就被這麽網住了,毫無預警。

沈清澤還陷在他的思緒中,沒有注意到前頭的一個身影。直到走得近了,一聲嬌喚打斷了他。

“呀,三少!”

沈清澤從思緒中被愣生生喚回來,但剛剛聽到這聲音便曉得前頭是誰。頭立即痛起來,見那道身影已經橫在跟前,他隻好駐足。

正是陸曼,她亦是一個人。寒冬臘月,她卻也不覺得冷,穿了件金縷絲橘紅色露臂旗袍,外頭披了件流蘇短罩衫,烏長的頭發燙成大波浪,嘴巴依舊塗得紅豔豔的。她手裏提了隻牛皮小手袋,雙臂橫抱在胸前,柳眉一挑,笑吟吟地望著沈清澤。

沈清澤的臉上哪裏還有先前的歡愉,沉聲道:“陸小姐,這麽晚了你不回家還在街上做什麽?”

陸曼倒似一點也瞧不見他的不快,照樣笑得眼兒俏:“清澤,還那麽生疏喚‘陸小姐’麽?你瞧,我這不是在等你嘛!”

沈清澤眯了眯眼,冷笑道:“我與你有約麽?況且,上回我已經同你說得清清楚楚,你陸曼愛出風頭興風作浪,我沈清澤可不想讓人誤會!”

陸曼眼波流轉,向前跨了幾步,臉挨著沈清澤,伸手把玩他衣襟的紐扣,抬眼笑道:“誤會?就是那楚家二小姐麽?”她輕輕拍拍自己的臉頰,“她有我美麽?”沈清澤冷眼看著她,也不曾動,想看看她到底玩什麽把戲。

天色昏暗,黑漆漆的,看不清沈清澤的表情,陸曼卻以為他是默許,手指更加大膽地滑上沈清澤的臉,貼近道:“三少,你我認識這麽久了,你難道還不明白曼兒的心麽?三少,你讓我跟了你吧,我可以不要什麽名分,不和楚幽芷爭……”說著便欲湊上沈清澤的唇。

沈清澤終於按捺不住,一把扯下她的手,厲聲道:“陸曼,你還真以為你是萬人迷麽?你不要得寸進尺!”

原本陸曼還在心中暗暗竊喜,以為魚兒就要上鉤了,哪知沈清澤會這麽厲聲嗬斥,不禁一陣錯愕。轉瞬她又趕忙嬌聲委屈道:“呀!三少,你捏疼我了……”沈清澤冷冷道:“捏疼你?哼,你記住,不要再來糾纏不清!尤其不許去找幽芷搬弄是非!你聽見沒有?!”

陸曼這才曉得他是真的動怒了,忙應道:“不會了不會了。三少,你快鬆開我……疼……”陸曼隻覺得手骨頭像要被碾碎一般,痛得她眼淚都出來了。

沈清澤“哼”了一聲,剛欲放開,餘光忽然瞥到不遠處草叢裏的一個模糊的人影,還有什麽正在閃光。他心下一驚,大怒吼道:“好你個陸曼,你是有備而來?!竟然還帶報社的人來拍照?!”他眸光驟然更冷,那神情似乎要將她活剝吞了,煞得陸曼臉色刷白,手骨更是痛得她眼淚直流。她帶著哭腔哀求道:“我不敢了……求求你快鬆開我……”

沈清澤大步流星一下子跨到那拍照人的麵前,那人還不曾完全反應過來,便見跟前兀地一大片陰影。沈清澤一把奪過相機,使勁向地上一摔,相機瞬間四分五裂。那人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一聲。沈清澤還在氣頭上,又用力地踩了好幾腳。

他喘著粗氣,轉過身來,似一頭發怒的獅子,厲聲吼道:“我再警告你陸曼,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更不許去招惹幽芷!否則,我會讓你徹底消失!”

說罷,沈清澤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陸曼還站在原地,淚眼朦朧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她的眼中有愛,有怨,也有恨。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低微,她想攀附上沈清澤確實也有抬高自己地位的原因,她不甘命運,不甘做一個周旋在男人中間的花瓶,等到紅顏色摧再獨自夢啼妝淚紅闌幹。她隻是一個戲子,說的好聽叫作“電影明星”,其實不就是過去的戲子麽,一樣的卑微,一樣的如同世間的一粒塵埃。

她也不想每天都這麽戴著麵具假假地笑,嫵媚地笑。看似風華無限,然而個中滋味又有誰知。可是她必須這樣做,為了生計,她必須這樣。

她其實多麽想有一個家,一個真正屬於她自己的家。

陸曼望著沈清澤已經遠去模糊的身影,暗暗恨道,不會認輸。

不會認輸。

已經是半夜三更,小酒館早就該打烊了,隻不過礙於林子鈞先前給的一大把現大洋,店主還在硬撐著。

靜芸再次看了一眼桌子上攤成一排的酒瓶子,憂心忡忡。但林子鈞舉起新啟的一瓶又要猛地朝嘴裏灌,酒水沿著嘴角細細涓涓地向下淌。靜芸一直在勸他不要再喝,他卻充耳不聞,隻是一瓶接著一瓶地灌。

靜芸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搶過林子鈞手中的酒瓶子,“砰”地往桌子上一端,使勁地搖著林子鈞的肩膀:“林大哥,你不能再喝了!已經是半夜了!”林子鈞的雙眼已然布滿通紅的血絲,因為喝了太多的酒,全身上下都是豬肝一般的紅,手上青筋暴起。他什麽也聽不進,說話間噴出的都是酒氣:“酒……我要喝酒……喝酒……”靜芸不放棄地想要將他搖清醒些,焦急道:“你已經喝了太多了,不能再喝了!走,回家吧!”說話間便吃力地欲抬起他。林子鈞手臂卻胡亂地揮了幾揮,口齒也不清楚,嚷聲道:“我要酒!……酒!”這麽鬧著,靜芸根本沒辦法搭他站起來。

心疼混合著心酸,靜芸忽然一下子火了。她用力地甩下林子鈞的胳膊,揚手就響亮地打了他一巴掌,那聲響清脆得連靜芸自己都愣住了。林子鈞刹那間安靜下來了,呆呆地惘然地看著她。那樣的神情,絕望無助的神情,茫然無措的神情,深深受傷的神情,讓靜芸的心霎那間又軟了下來,軟得令她自己想哭。

但她忍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柔聲道:“林大哥,你不能再喝了,我送你回去。”林子鈞仍舊是這副表情,也不說話,手臂卻不再亂揮舞了,順從地讓靜芸攙著站起來。靜芸將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吃力地攙扶他,兩人就這樣踉踉蹌蹌地出了酒館向林子鈞家的方向走去,漸漸消失在黑暗夜幕的深處。

靜芸有一段日子天天往事務所裏跑,自然也是去過林子鈞家一兩回的。林子鈞在外頭有一間房,有時不湊巧便去那裏住一晚。靜芸這會兒便是將林子鈞送去那間屋子。

千辛萬苦終於跌跌撞撞地到了門口,靜芸從他身上摸出鑰匙,開門進了屋。林子鈞跌坐到沙發上,靜芸才終於舒了口氣。替他擦過臉後,靜芸又將林子鈞扶到床邊,幫他脫下鞋子,林子鈞這才躺到了床上。頭一沾枕頭,林子鈞的眼睛就閉上了。因為方才喝了太多的酒,呼吸中喘著粗氣。

也隻有當他睡著了,她才敢這樣肆無忌憚地凝視這張臉,這張經常在她睡夢中出現卻永遠也抓不住的臉。他的眉心蹙著,連睡覺都不安穩。她用手指按按他的眉心,似乎想撫平他的皺蹙。她歉意地看著他頰邊的手指印,雖然不是很清晰,可她的心裏止不住地泛酸泛苦。

她在床邊坐著,凝視那張臉,仿佛在想著什麽,又仿佛有點猶豫。終於,她下定了決心。

她輕輕地喚:“林大哥,林大哥!”拍拍林子鈞的臉,“子鈞!子鈞!”

林子鈞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微微睜開眼。他隻是覺得眼前有一個人影,但到底是誰,他看不清。

靜芸緩緩俯下身來,吻住了林子鈞。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做出如此大膽的事情,然而現在,除了這一次的機會,她也再沒有旁的辦法。

她緊張地不住瞥看林子鈞,觀察他的反應。她知道他醉得很厲害,她在拿自己作賭注。

終於,他也開始本能地回吻她。他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她猛地一下蹬脫了鞋子。

窗外的星子黯淡模糊,不時地有墨黑的雲飄過來,遮住原本就已經看不大清楚的星子。

今晚的月光如此黯然,大不似前些日子的清輝明亮。玉盤的周圍早已毛了邊,模模糊糊的印子。

明天,應該是個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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