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第七章

今年的初雪終於降了。

學堂今天不用上課,幽芷在房間裏翻著前些日子所講的內容,捧著一杯菊花茶捂手。菊花茶的熱氣漸漸弱了下來,似是被剪的燭,逐漸暗淡。

雪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降的,約莫是昨天夜裏。昨日下了一天的大雨,風也瀟瀟雨也瑟瑟,煙籠屋瓦水籠紗。昨天上午,幽芷從窗口望出去,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被雨點彈動的驚悸騰騰欲掀起。然而到了晌午時,雨的滂沱漸漸弱了下來,似誰冰冰的纖指在屋頂拂弄無數的琴鍵,把晌午一下奏成黃昏。

然而到了今日,卻飄成片片雪花,斜飛入疏林深處。

外頭真真是個銀裝素裹的的天地。

滿目的瑕白映幽芷的眼,耀眼奪目。

雖然上的是新式學堂,但幽芷倒還是愛讀國學些。

然而她怎的也沒有料想到,沈清澤竟也愛讀國學。

那一日,幽芷倒是吃了一大驚,卻也欣喜了久久。

那幢洋房的裏間是他的藏書房。楠木檀紅的書架,鏤空花印的雕案,旁邊是一伏木案,上麵還端正著一隻五彩瓷杯,頗是一番古味。

然而幽芷真正驚訝的卻是他那般多的書。整整的幾十排書,齊齊地列著。

他看到她從驚訝轉為欣喜,看到她眼中的神采光芒,微微笑了。他某日偶然曉得,原來她最愛的倒不是脂紅花豔,卻是尋常女子不大上眼的書。起先他有些訝然,片刻後卻了然笑了,若她真同尋常女子庸脂俗粉一般,那是根本襯不出如此的清秀靈動的。

於是他帶她到這裏來。

他知道自己左右存著點私心,但他真真是想讓她高興的。

她一直靠在書架旁,那麽多的書,看得她目不暇接。稍微高了一些的,她便仰起頭,微踮著腳,臉上盡是孩子般的笑容,就似孩童央了好久終於嚐到一粒果糖般快樂。她看到《詩經》,《論語》,《楚辭》,《二十四通史》,《資治通鑒》,甚至還有一些書法名家的拓帖。

她忽然不經意間轉過頭,整個屋子裏很靜,靜得隻是她一人的聲音:“你也愛讀國學嗎?”他“唔”了一聲,走上前。她依舊轉頭望著他,輕輕地道:“我一直以為,留洋的人都是看不上國學的。”他揚了揚眉,道:“那可不盡然。這些書我打小就開始讀。”她聞言回過頭,果然,好些書早已毛邊了,仿佛被人翻了千百遍。

沒有茶,也沒有暖手抄,但屋子裏並不冷。

也許是因為有書作為話題,他們之間沒有那麽冷硬。他們聊了很多,從唐詩宋詞,到近現白話文,最後聊到了他留洋的事。

他用手指勾畫木案上的五彩瓷杯,挑眉道:“留洋是父親的意思,其實我倒是不大在意的。”她望著他勾畫的手指,脫口道:“那你想家麽?”

如此女孩子氣的問話,他聽了笑出聲來。她也自覺這種問題問一個男子不大合適,垂首頰漸緋。然而他竟正色回答了:“去法國之前我曾在日本留學了半年。”他沉默了片刻,又道:“那時我去了好幾次衝繩島,他們喚那片海作中國海,我有時就那麽在海邊坐一個下午,眺過那片中國海,想,對岸是不是家的方向。”

她聽了他的話,倏然抬起頭。

他的目光落在某一處,穿過她的臉,似乎在某處虛無。她從他俊朗的眉眼忽然看到一點點寂然,一股莫名的酸澀刹那在心間蔓延開來。

就這樣沉默了久久,沒有人說話,隻聽到彼此的呼吸。

然而他心裏是高興的。

他知道,此刻她並不設防,並不想躲。

但他是貪心的。

他曉得,自己是貪心的。

菊花茶的熱氣最終一點也沒有了,連最薄的白霧氣都不見了。幽芷忽然發現,書本上的字竟慢慢流動起來,拚成了沈清澤的眉目。

怎麽竟會想到他?

幽芷被自己一驚,自覺書怕是看不進去了,愣了愣,猝然起身下樓。

家裏頭今日很清靜,三姨太一大早就和李家太太去茶館子搓麻將去了,雖是滿目飛雪卻也攔不住麻將的誘惑。小弟的外婆思念他得緊,一個星期前就帶世灃回鄉下,說是要好好住些天。隻要少了這母子倆,尤其是那張喋喋不休的刀子嘴,家裏登時親切許多。

幽芷下了樓,正遇上楚太太,忙喚道:“太太。”楚太太待幽芷是極好的,若親生女兒一般,親熱地拉住幽芷的手娓娓道:“芷兒啊,今日天寒,早晚可得好生注意,莫給受了涼。”幽芷笑著點點頭。

一邊走,楚太太一邊道:“等天放晴,我帶著你和蘭兒去做些新冬衣罷,也快近年關了。”又回頭問:“挑什麽色的布?”幽芷想了想,道:“水草綠吧,我一直想做件這個色兒的衣服。”楚太太一口答應道:“好。”

她慈愛地攏攏幽芷的發,溫和道:“芷兒生得這般白皙,穿什麽色兒的都好,蘭兒就不若你。”幽芷倒不好意思,羞澀笑笑:“姊姊才好呢,看上去就很活力。”楚太太笑道:“她呀,哪裏像個女孩子,你看這又不知跑哪裏去了。大雪天的,唉,恁讓人操心哪!”說罷搖搖頭。幽芷寬心她道:“太太,姊姊向來很妥當的,不會有什麽事。”

兩人正說著,走到客廳裏。忽然聽到有人按門鈴,張媽忙急急地穿過天井去開鐵門。

不一會兒,一人推開大門走進來,卻是一中年男子,頭發向後梳得油亮,披著件黑色呢大衣,肩頭落了些雪,一進屋子慢慢融化開來。

幽芷隱約覺得這中年男子有些麵熟,但並不知道究竟是誰。

楚太太一眼就望出來,上前熱聲道:“金先生,這大雪天的,你怎麽竟來了!快,快進來!”又對張媽說:“張媽,快去給金先生沏杯茶來。”

那金先生身材矮瘦,眼兒小,這麽一笑到眯得更細:“楚太太,不必客氣,金某自是熟友。”

幽芷這才想起來,這人是父親多年來生意上的往來友人金廣進,在廣州也有兩家麵粉廠子,很是財大氣粗,手指上套著兩隻金燦燦的招財戒指。

楚太太已經回過頭對幽芷說道:“芷兒,去書房喚你父親,就說是金先生來了。”

幽芷回過神來,應了一聲,轉身上了樓。

卻不知,背後一道視線,一直注視著她,直至不見。

還未到書房,遠遠便聽到楚卓良悶悶而猛烈的咳嗽聲。幽芷擔心地蹙眉,於是愈加快步地向書房走去。

咳嗽聲愈聽愈悶,似要將肺也咳出來一般。幽芷一陣揪心,一把推開書房門。

“爸,您怎——”

話未說完,卻戛然而止。

入眼是觸目的紅,斑斑的血跡。

楚卓良未料到會有人進來,平日但凡他在書房裏旁人都是不會來的。然而今天突然有人瞬間推門而入,抬頭望去卻是芷兒,楚卓良慌忙亂地將帕子隱到身後,強忍著咳意,強顏歡笑道:“芷兒,你怎麽突然進來了?真真……嚇了我一跳。”

幽芷原本已被那斑斑血跡驚駭住,又見父親如此強顏歡笑,眉頭卻因痛楚不住地皺縮,心中猶如有一把刀生生地攪著,痛得她不敢出聲大氣。眼前迅速蒙住一層茫茫水汽。

然而她不敢哭。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不敢哭。

她怕她這麽一哭,父親會更憂心,更慌亂,更急得身心愈下。

楚卓良胡亂地收拾書桌,文件左右散攤又攏齊,但趁勢將帕子掖塞進書堆裏,又慌忙地不住抬頭,零碎道:“這桌子好久沒收拾了……咳咳……芷兒,外麵的雪挺大……”

半晌,幽芷才聽到自己的聲音,不似平日般軟暖,啞得有些模糊:“爸,金先生來了。”

直到父親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幽芷仍立在門口。

許久,攤開手心,赫然一排深深嵌肉的指甲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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