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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氣漸次冷下來。

初冬過後,寒氣愈加襲人,迎麵的風也愈加的刺骨,街上的樹枝早已光禿,淩風亂曳,滿目蕭然。

中午放學,楚幽芷還倚在桌邊收拾書本,季靜芸已經收好了東西踱過來。靜芸仍舊不放棄,笑嘻嘻地再次追著幽芷問:“幽芷,你和三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怎麽人家淨是送花過來?”幽芷不搭理她,照樣收拾著書本。

靜芸忽地抽走一本,舉起來大聲道:“說不說?你不說我可就不還了!”幽芷頓了頓,這才抬眼白了她一下,伸手道:“快給我。”靜芸哪裏肯依,道:“不給!你若是說了我就給。”幽芷側過頭眼巴巴地瞅了靜芸少頃,又別過臉,手盤著書袋帶子,隻垂首嘟嘴。一見她這副受盡委屈的模樣,靜芸笑著大聲道:“二小姐呀,我可是最怕你這副委屈楚楚的模樣!”幽芷卻隻是依舊盤帶子。靜芸最拿她這樣沒轍,挫然好笑又好氣道:“算了算了,喏,給你。”

幽芷抬頭又瞅了她一眼,接過書,嘴角卻是一絲小得意的笑。靜芸不甘:“遲早得拆穿你,可別讓人家三少被你婉弱的外相給騙了,骨子裏盡欺負人。”幽芷聽得靜芸在那頭喃喃自語,啟唇淺淺笑。

靜芸是幽芷的手帕交,因是摯友,彼此隨意放鬆得多。

走到女中學堂門口,剛剛往右拐,忽然聽得後頭有人朗聲喚道:“芷兒!”兩人聞聲轉過頭,卻見是林子鈞。幽芷欣喜,喚道:“子鈞哥!你怎麽來了?”林子鈞笑得很溫和,眼梢斜飛進鬢角,煞是好看。走近了些,他說道:“正好路過。”幽芷方欲說什麽,卻被靜芸搶白:“林先生,你怎麽經常路過這裏?都四五回了。”說著,眼裏噙著笑,直直凝視著他。林子鈞的眼神一瞬有些閃躲,笑意忽地有一絲不自在。但幽芷全然沒有注意到,倒認真地對靜芸解釋說:“子鈞哥的事務所離學堂隻隔一條街,自然很近的。”季靜芸“哦”了一聲,笑嘻嘻。

於是三人結伴而行。幽芷一貫的話不多,靜芸倒是一路上問個不停。幽芷靜靜地聽著,唇邊的笑弧度柔和。

“林先生,你是在承東事務所工作麽?”靜芸轉過臉去忽然問道。林子鈞沒料想她會問這個,點點頭應道:“唔,也沒做多久。”季靜芸眼梢一笑道:“林先生真謙虛,盡讓我們這些靠著家裏的人受笑話。”林子鈞登時尷尬,哪裏知道這女子這般伶牙俐齒。

幽芷淺淺抿唇,抬首望著林子鈞道:“子鈞哥,她盡是嘴快奚落人,你可別理她!”靜芸似被咬了一口,叫嚷起來:“楚幽芷!好啊,你竟然……”卻又忽的閉口不說了。幽芷好生奇怪,問道:“咦,舌頭給叼走了?怎麽不說了?”靜芸的頰上染了些微紅,跺跺腳,擺手道:“算了,不和你計較!”幽芷探過頭盯住她,奇怪地細聲道:“靜芸,今天這麽冷,你不是給凍糊塗了?”季靜芸別過臉,假裝狠狠瞪了她一眼,又都笑起來。

走到岔路口,幽芷停住腳步,帶著期待微笑道:“去我家坐坐吧?”

林子鈞本是想立即答應,但見季靜芸卻不開口答應,又把“好”字愣生生給咽了下去,道:“還是……今天怕是不行,下次吧。”季靜芸也旋即接過話說:“我媽還在家裏等著我吃飯呢!”幽芷見兩個人都不去,抿抿嘴,略微失望道:“那好吧。”又微微笑著仰頭對林子鈞說:“子鈞哥,一定得代我向伯伯、伯母問好。”

幽芷與他們並不同路,靜芸和林子鈞都是向西。

幽芷一個人沿著路邊往家的方向走。天氣濕冷得緊,幽芷不由捂緊大衣。路邊的泡桐葉片早已凋零盡,樹下原本積得厚厚一層的枯葉也隻剩下漸漸腐去的削薄。雲朵絲縷地垂掛在天邊,慘淡而渺遠,天一下子變得異常高遠。

正低著頭走路,忽聽得身後緊跟 “嘀嘀嘀”的喇叭聲。幽芷轉過頭,卻聽耳邊一個低沉熟悉的聲音:“上車。”還未明了到底是怎的一回事,隻是一瞬之間幽芷已被拉進了車裏。

一開始她就已經知道了是他。

但她仍舊驚魂未定,雙眼睜大直直望著他,淺促地呼吸,卻不說話。車內突如其來的暖氣令她不消適應。混合著,還有他的氣息。

這一天她穿著女中的藏青色製服,外頭裹了件緞麵洋外衣禦寒。那件洋外衣看似已經穿有了一兩年,袖口的線頭有些微起絨。樸素的月白色,並不繁複的款式。勁間還係著一條海藍色的棉圍巾。

今日,她烏黑長柔的頭發紮成兩條學生辮垂下來,合著外衣和圍巾,襯得她越發清秀。

他用熾熱的目光望著她,見她緊張得僵直,低聲道:“莫怕,是我,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初聞他的聲音,她有些許震住,忽然又像記起要說話似的,猛地開口道:“我不要去……你放我下去,放我下去……”說著手便慌亂地向車門邊摸索去。沈清澤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逼她直麵著自己:“芷兒!”他的力道雖然不是很大,卻讓她無法掙開手。

他的體溫,他的薄荷水味,一點一滴地傳過來,再一次包圍了她。

然而這一次她忽而安心了下來,不再掙紮,隻輕輕扭動手臂,咬了咬唇,而後抬眼道:“你……鬆開我。”

他卻不鬆開,半晌,開口問道:“方才和你一同走的那個男子是誰?”

從她出了女中沒多久,他就一直在她後頭。原本隻是偶然遇見她,卻再也移不開眼。她其實隻要一回頭就能看到身後的雪弗蘭,就或許能看到他。然而她沒有。她隻是側過臉,柔和地笑望著身旁的那個年輕男子,默默地聽著他說話,那般地溫柔,那般地自然,似乎這個男子就理所當然該是走在她身旁一樣。他胸口不住地堵得慌,不住地刺痛,甚至無法呼吸,仿佛世間所有的凜冽強風一同刺骨地猛灌進肺裏一般。

他異常清晰地看出那男子對她的愛慕之情。然而他害怕,似乎麵前有一個巨大的黑洞般,怕他遲來了一步,而這一步卻足夠使她與那男子之間怎的也容不下他。所以,他緊繃著聲音問她,那男子是誰。

他將她的手臂抓得這樣緊,她輕聲道:“方才那男子?你是說……子鈞哥?”

“子鈞哥”,如此親切的叫喚。然而她的眼中一片湛清澄坦,並未浮現出那最令他害怕心寒的神色。她迎上他的目光,並不閃躲。

沉默片刻,他忽然鬆開她的手臂,似乎長長地鬆了口氣,略帶倦意地靠到車座上。

她還有些不安,垂眼,又抬首問:“你……”

他未等她說完就搖搖頭,笑道:“沒什麽,隻是隨口問問。”

未過多久,車子慢慢停下來。前頭何雲山轉過頭來道:“三少,已經到了。”幽芷這才想起,車裏還有第三人,想起先前兩人的對話與舉止,不禁慢慢紅了臉。沈清澤望了望窗外,似乎如釋重負。

正當兒,何雲山已經替兩人打開了車門,於是下了車。沈清澤望望表,對何雲山道:“雲山,你先回去,還有些公文你處理一下,過會兒再來接我們。”何雲山點點頭道:“好。”說著便又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坐定,舉目見立在不遠處的兩抹身影,暗想道,三少這回怕是當了真,竟然連這般私密的地方都帶她來了。隻是這楚小姐看似太溫弱,三少脾氣又太躁烈。想歸想,雪弗蘭已經駛出,漸行漸遠。

幽芷從未到過這地方。

眼前是一幢西式洋房,鵝黃粉刷的外牆壁,右牆壁上原是攀了一壁的爬山虎,隻因現今已是初冬,牆壁便攀垂著一條條枯敗的枝。但這洋房到底還是很漂亮的,並不大。

已近正午,陽光將牆壁照射得格外亮澄。偶爾有風吹過,或垂條或鬆攀的爬山虎枝便“沙沙簌簌”地晃響,倒也是一番聲宴。

幽芷側過臉問:“這是什麽地方?”

沈清澤走在幽芷的身側。

隻是在身側而已,隔著一兩步遠的距離,並沒有太靠近。他知道上一回他已經嚇著她了,他不想再重蹈覆轍。

他聽到她輕輕暖暖的聲音,一邊開門一邊答道:“這是我在雙梅的小別樓。”推開門後,側身望著她道:“裏麵的東西你一定會喜歡的。”

她聽他這麽說,然而心中還是有如鼓在敲,並不安心的。忽地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幢陌生的洋樓,一個還算是陌生的男子,任誰都無法安心。但他那樣笑望著她,那雙眼有如湖水一般明亮光澤,似乎在等著她做決定。

最終,她舉步進了門。

隻是忽然間覺得,應該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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