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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幽芷按了半天的門鈴,卻不見一個傭人來開門。正生疑惑,幽蘭也回來了。幽芷道:“真奇怪,怎麽不見有人來開門?”幽蘭也“咦”了一聲:“該不會是都出去了吧?”想想又覺得不可能。姊妹倆正想著,忽見裏頭的大門開了,走出一個人,邁著急碎的步子向著鐵柵門過來。再近了一些才看清楚,原來是大太太。

“媽,”幽蘭喚了一聲,“家裏是不是有什麽事,張媽呢?怎麽這麽久才來開門?”一連串的問題丟過來,楚太太歎了口氣,頓了頓,道:“張媽明早再來,今晚她有點家事。”幽芷微微一愣,暗忖,張媽的丈夫走得早,家裏頭隻有一個已出來做工的兒子,會有什麽大事,隱約覺得太太是避重就輕。張了張口欲說什麽,終究還是沒有。

片刻後楚太太終於自己開口了。

她仍舊有些猶豫,但到底還是說出了來:“好孩子,你們父親……如今這廠子不景氣啊,錢都讓洋人給賺去了……咱家的廠子是每況愈下,近來更是……唉……”

楚太太言盡於此,幽芷聽得心驚,幽蘭亦是猛地一愣,回頭緊盯著母親。說話間三人已經一同到了大門口,推門進去,滿室的燈光泄出來。

三姨太依舊懶懶地倚坐在檀木椅子上,頭發挽了個老氣橫秋的發髻,又別了三隻鍍金的洋發夾。一回頭眼兒尖地瞧見了幽蘭同幽芷,嘴皮子一張聲音又尖銳起來:“呦,咱家的小姐們可回來啦!”她這麽一轉頭,洋發夾上的鍍金因著燈光一閃,耀得幽芷眼微刺。三姨太仍是不依不饒:“我說這都快九點了,大小姐二小姐若是今晚上不回家也得搖個電話先!三姨我可擔心哪!”幽蘭恨不得用手袋狠狠地甩她一個耳刮子,左右強忍下來,冷笑道:“是啊,我還嫌早著呢!”

“呀,你聽聽!太太你聽聽!”三姨太雙眼瞪得老大,嘴巴合不攏般一副驚恐模樣,然而神色中還是泄露了一絲洋洋得意,“三更半夜的,哪裏像個女孩子家!咱們楚家可不是沒規矩任著小的抹黑呀!”楚太太也覺得過不去,低聲責備道:“蘭兒,怎麽說話的!”

幽蘭厭惡地瞥了三姨太一眼,忽然冷冷一笑道:“三姨,你最後這一句話說得還真好!”轉過頭盯著她,“你也曉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麽?早些年我還在想,咱家何時愈來愈沒規矩了!”

“你!”三姨太氣結,手指著幽蘭直顫抖。然而正當此刻楚世灃巴著幽蘭黏過來,稚聲道:“大姊,抱抱!”幽芷見姊姊麵色不善,方欲上前抱開小弟,哪知三姨太早已一把奪過兒子,厲聲喝道:“抱什麽抱!人家金枝玉葉的,你不過堆糞土巴巴著做什麽!”

世灃不過是個九歲的孩子,被這麽一凶嚇地嚎啕大哭起來。楚太太望著麵前慘白的燈光,按按太陽穴,頭痛欲裂。

二姨太倚站在房門邊,滿麵疲倦。幽芷忙上前傍住母親,咬咬唇道:“媽,我今日隻是……”卻說不下去,“我以後再不讓您擔心了。”二姨太滿麵倦意,慈愛地笑了笑,手慢慢撫上女兒的頰。

“咳咳!”忽聽遠遠幾聲咳嗽,回頭卻是楚卓良。他站在二樓台階上,手扶著木欄,神情冷然地掃了下麵幾眼,開口道:“芷兒,蘭兒,你們到我書房來一趟。”

楚卓良陷坐在書房椅子上,一手支著額角,滿麵倦容愁緒,原先的冷然早已卸下。楚卓良是極愛自己這兩個女兒的,蘭兒伶俐,芷兒溫婉,皆是自己的貼心襖。但到底還是女孩子啊,楚家的廠子無人可接,自己又日漸病老,如何是好。至於世灃,今年方九歲,又天真得緊,左右不像塊做生意的料子,何況當下又不景氣。

幽芷見父親兩鬢的斑白,似雪般觸目,不由心口一酸,低低喚了聲:“父親!”楚卓良睜開眼,笑笑道:“來,快過來。”說著執起幽蘭的手,輕輕拍拍手背,又撫上幽芷的臉頰,摸摸她的頭。然後才緩緩道:“好孩子,你們都長大了,父親可老了啊!”片刻後接著道:“唉,時下錢都被洋人給賺去了,咱家的廠子,不好做啊!父親真想養你們一輩子,隻可惜,人皆由命哪!”歎了口氣,頓道:“時間過得可真快,一眨眼,你們也都老大不小了,早該找個婆家了。你們看看我,這些年忙糊塗了,竟忘了這等大事!”幽蘭欲說些什麽,卻被楚卓良擺擺手:“先聽我說完。父親會替你們尋覓個好人家的,你們若是有了中意的人,就跟父親說,不妨礙。到底是新時代了,多少也通融點。”

姊妹倆回到臥房門口,幽芷忍不住終於問:“姊,你方才為何不向父親提二少?”幽蘭低著頭,捉捉衣襟子,忽然抬眼笑得很淡:“還早呢,過些時候再說吧。”說罷便轉身進了她的臥房,輕輕關上門。幽芷雖有些不解,但還是不曾開口問下去,轉身也進了自己的臥房。

是日,沈清澤中午剛剛從外頭回來,還沒有沾到凳子便聽到何雲山接了個電話後道:“三少,將軍叫你過去一趟。”

沈廣鴻素來嚴厲,尤其是對這個幺子。沈清澤聽後一凜,料想怕是又有什麽事惹父親不開心了,皺了皺眉問:“父親說什麽事了麽?”何雲山回道:“這倒沒有。”沈清澤食指撫撫茶盞,靜默片刻後轉身道:“走吧。”

跨進沈廣鴻的辦公室,卻見他正伏案批文件。沈清澤歎了口氣,低聲道:“父親,你叫我。”沈廣鴻這才抬起頭來,見是清澤,點點頭道:“唔。”沈清澤走近了一些,聽得父親說:“清澤,出門在外做事要體麵,大不可有失身份。”這麽突然的一句話倒讓沈清澤給蒙住了。沈廣鴻肅然道:“你也二十四了,是該成家了,你大哥成家時也不過大你一歲。但無論如何,豈可隨隨便便就和哪位女子來往!”沈清澤怔住,依舊不大明了父親的意思。但沈廣鴻卻將他的不語理解為默認,繼續正色道:“那個陸曼,不過是個電影戲子,整日花枝招展的,你怎能與她在一起?我是決不允許的!”

沈清澤這才了解父親的意思,不禁啞然失笑,道:“父親,你誤會了,外麵的傳聞豈能信!”沈廣鴻原先要起身,聽了這話倒頓住了,將信將疑,畢竟兒子在自己麵前是從不說謊話的:“哦?”清澤解釋道:“父親,你真是誤會了,我自有分寸的。不過那陸曼倒是真是煩人,我也倦得很。”沈廣鴻沉默,片刻後揮揮手,“注意就好。”沈清澤便離開了。

眼前浮現出一張臉。

湛清的大眼,尖尖的下巴,膚如凝脂,頰上一抹淺淺溫婉的笑意。

何雲山見沈清澤出來了,忙上前喚:“三少?”沈清澤搖搖頭道:“不必擔心,沒什麽大事。”又問:“花叫人準備好了麽?”何雲山走在沈清澤旁邊,回道:“都好了,共是一十一枝,這個數對麽?”沈清澤笑笑:“果真是我的好雲山,那本洋書你也看了麽?”說著拍拍何雲山的肩,倒讓何雲山有些不自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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