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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最終,沈清澤還是把手包紮了一下。幽芷低眉垂首,瞥著那醒目的白紗布,輕輕咬唇。

一行人最後一同去外頭吃飯。幽芷原是不肯,但經不住姊姊的一番軟語央求,左右還是被半推半央著去了。顧常德說要去吃西餐,沈清澤起先不語,默默凝視著楚幽芷娉婷的身影。一會兒忽然道,還是去吃中餐吧。

車子便駛到了聚香苑。

一進門,老板娘便眼尖地發現了他們,忙堆著笑迎上去,嘴皮兒一張一合:“呦,我說今兒怎麽總覺得喜氣呢,原來是二少和三少來了!”那女人臉搓得似抹了道□□牆,一道胭脂條子從眼角一直橫到耳鬢,嘴巴塗得紅豔豔,一說話便折出道道粉褶子。

幽芷哪裏見過這般不合宜的濃妝豔抹,不禁目瞪口呆。何雲山注意到,笑笑說:“楚小姐,讓你見笑了。聚香苑裏菜色什麽的都好,就這麽點煞風景。”幽芷聽他這麽一說,倒不好意思來,連頸子都慢慢轉紅。沈清瑜挽著幽蘭的手,也揶揄道:“這老板娘倒自以為越發年輕了。”幽蘭一心都係在沈清瑜身上,聽著他的話莞爾一笑,哪裏還顧得著旁的事。

幽芷極少外出聚餐,這次周圍又多是生人,不免有些拘謹。沈清澤一路上都出乎意料的沉默,然而視線卻甚少從幽芷身上移開。幽芷原本想坐姊姊旁邊,未料,沈清澤忽然開口讓她挨著他坐。他的語氣總那樣透著一股不容置喙,讓她無法抗拒,微微猶豫後還是坐了過去,心中卻有種奇異的感覺,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不禁有些慌,有些怕。這樣明顯,旁的人倒是多少明了。

幽蘭悄然俯在沈清瑜耳邊低語:“三少……莫不是看上芷兒了?”清瑜望望那兩人,沒說什麽,神情卻是一目了然。

沈清澤端詳著酒杯,舉起問:“今天喝的是什麽酒?”何雲山回道:“這是米酒。”沈清澤一愣,蹙眉道:“米酒?怎麽竟喝這個酒?”何雲山笑言:“三少,這可是聚香苑獨製不傳的特色,入口香醇,也不易醉。”沈清澤聞罷,嚐了一口,咂咂讚歎:“果真如此。”

不消一會兒,氣氛便熱絡起來,一行人談笑風生,聊天說地,但都不約而同地避開外頭關於陸曼同沈清澤的傳聞。許是喝了些米酒,平日裏又從不沾酒,幽芷的雙頰微微透出一絲紅暈,整個人也放鬆下來。

一整天他們都在一起。

晚上到底順了顧常德,吃的西餐。幽芷以前也吃過一兩回,可左右是吃不慣,因而吃得很少。西餐館倒是很漂亮,富麗堂皇,水鑽吊燈,熠熠生輝,四周牆壁上還懸掛著一排西洋油畫。幽芷很喜歡看畫,這次當然看得目眩神迷。

出餐館時,暮色四合,華燈已上,萬家燈火。一陣涼風突地直往身上竄,幽芷打了個哆嗦,不禁環抱住雙臂,暗惱沒有帶披肩出來。回頭看姊姊,沈清瑜見幽蘭有些冷,環住她的臂膀抱著她。

姊姊被嗬護得這樣好,幽芷不禁淺淺笑了笑,吸吸鼻子,抬起頭仰望蒼穹。月明星稀,清輝的月光投射過來,卻因為城市閃爍的燈光而將星子變得黯淡,忽明忽滅,模糊得看不大清。

幽芷正仰著頭,忽然有淡淡的溫熱氣息繞過來,從耳邊一直縈到脖頸。似是覺察到什麽,突然之間,幽芷動也不敢動。

意料之中的那已經熟悉起來的聲音果真即刻響在耳畔:“我送你回去。”幽芷慢慢轉過頭來,真的是他。她的眼神閃了閃,用很細的聲音拒絕:“不用,我可以……”

他未待她說完就打斷了她。

在她轉過頭的一瞬間,他忽然有種等了千年的感覺。

仿佛已然千年,他就是為了等待她一個轉身的回眸。她的雙頰透著紅暈,在路燈的投照下,那雙明眸亮如星辰。

他看著她睫毛微顫,細聲拒絕。然而他是不會願意聽她的拒絕的,所以立即打斷她,不由分說:“我送你回家。”他的神情與語氣再一次不容她拒絕,她隻好回過頭想向幽蘭求助,幽蘭卻隻是笑笑不說話。沈清瑜拉著幽蘭邊走遠邊道:“三弟,幽芷就托你送了,你可得好生待人家!”她一聽那末句,怎會不明了其中的意思,羞得垂首。下一秒,他已環住她的腰,合著她的腳步向雪佛蘭走去。

他開車,她坐在他旁邊的副駕上。連何雲山都沒有跟隨,整個車廂裏就隻有他和她。車裏倒是暖和多了,她透過窗戶望向外麵,一盞盞路燈流動成一條明亮的線。她不曉得該說什麽,她與他分明還是陌生的,分明還是今天剛剛認識的陌生人。第一次,她第一次這樣清晰地聽到時間“滴答滴答”流逝的聲音,似乎就這般跌進虛無。

她盡量讓自己離他遠一點,再遠一點,挨著車門,拘謹地坐著。然而他注意到了。他注意到她的慌,注意到她的拘謹,注意到她的刻意遠離。他很想直截了當地問她為什麽,但最終忍住了衝動,努力克製保持平靜。

“你挨那麽遠做什麽?”他的聲音突然響起,令她嚇了一跳。她轉過一瞥,又慌忙移開,輕聲道:“沒有……隻是瞧著外頭的燈。”暗地裏還是不留痕跡地向他靠近了些。

“你多大?”她不明白他為何唐突地問這個,但仍舊答道:“十九。”他笑笑:“十九歲,年輕真好。”

她聽他這般說,像曆經滄桑似的,不禁也笑道:“三少真說笑,難道你不年輕麽?”他揶揄道:“大你五歲,怎麽不老呢?”

這麽一笑,原先的不自在全然被衝刷掉,她慢慢放鬆下來。

“你還在上學堂麽?”她“嗯”應了聲,又道:“在十四女中。”她說得很輕,然而他聽得仔細。

他喜歡聽她的聲音,軟軟的,暖暖的,仿佛有一種魔力讓他的整個世界都安寧了下來。

雪佛蘭在街上駛過。他開得並不快,因為他想她的氣息能在車裏多留一會兒,然而視線中的楚家最終愈來愈近。

他聽著她說話,偶爾微微側過頭去看她。車廂裏很暗,她的臉於是因著路燈忽明忽暗。帶著一抹淺笑,那張容顏宛如水晶一般,在那裏耀出光來。他突然一個急刹車,在緩過神來之前隻聽到一聲尖銳,車停在了路邊。

她嚇了一跳,剛欲問怎麽了,轉過頭,他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拂上她的頰,隔著車座拂過來。他的臉就近在眼前,暖暖的呼吸溫熱了她的鼻尖。她驚駭,茫然而又驚慌失措地盯住他,動也不敢動,手死死地揪緊車座墊子。幾乎不敢呼吸,她隻覺得害怕,因為無措而害怕。但他依舊慢慢近過來,慢慢俯下頭。

她慌到了極點,不知怎的突生了勇氣,顫聲道:“我……我要回家。”他卻置若罔聞。溫熱的右手已攀住她的後頸,他俯就在她耳後低語道:“芷兒,你難道不明白我的心意麽?”他們的距離近到隻剩一線,她再也無處可躲,猛地用盡力氣欲推開他,拚命地想掰開他的手臂,顫抖著:“我要回家……回家。”她一不留神,指甲因尖銳抓劃了他,手卻止不住地顫抖。他“啊”地吃痛了一聲,終於鬆開手。

她又驚又怕,烏黑亮圓的一雙眸子寫滿慌亂。他用手按一按傷處,她隻聽到自己淺促的呼吸,一顆心像是要跳出來了。她倉皇得戲落阱的小鹿,直直瞪著他,倉促地低喃道:“我要回家……你讓我回家……”

他知道她不抵那些留洋的女子,更何況又生性情怯,而自己一時間的情不自禁竟讓她這般驚恐。

車裏靜默了好一陣。

她吃力地呼吸,額角頰邊是細密的汗,手倉促地緊攥住衣角。過了片刻,沈清澤低沉道:“好吧,我送你回家。”又笑笑,自嘲道:“今天才曉得,原來我這般令人厭。”

一路上,再沒有誰開口,隻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剛上車時的氣氛又蔓延開來,甚至比先前更尷尬緊促。

視線中終於出現楚家柔和的燈光,幽芷不禁不留痕跡地鬆了一口氣,似同溺水的人終於抱到一根救命稻草。待車停穩後,幽芷打開車門。有那麽一刹的遲疑,但終究還是回過頭,垂著眼瞼輕聲道:“謝謝你。”

他不語。

沈清澤凝望著幽芷的身影漸漸遠離,遠離了車前頭的照明燈,融入楚家鐵門前的那片陰影中,然後她抬手,扣門,按門鈴。

沈清澤隻想點支煙。然而找了半天,卻怎麽也找不到。

忽然之間汗涔涔。

下一秒,他幾乎是逃避一般地踩下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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