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2
第三十六章2
不知何時,外頭的天完完全全地沉了下來,仿佛一個巨大的漆黑鍋蓋來勢洶湧地扣下來,遮天閉月不見光亮。遠處的柳條、枝椏在哧啦啦的狂風中被狠狠抽搖地東倒西歪,甚至連桂花樹上殘留的幾小簇淡小的桂花都被狂風抽打地飄落下來。
密布的烏雲宛如就在頭頂,忽急忽緩變幻不息,在烏雲邊緣與白雲交接的地方,向天邊望去,如同天地分界。 風起雲湧、烏雲翻滾中,忽然一道刺眼而劈天裂釵的閃電狠狠地抽下來,接著是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隆隆”雷聲——
被振聾發聵的雷聲驚醒,自靜芸走了之後一直不曾緩過神來的幽芷這才發現,原來竟已很晚了。看看石英鍾已經六點了,沈太太和沈廣鴻外出還不曾回來,家裏頭空蕩蕩得沉悶。幽芷這時忽然記起清澤先前似乎回來了,那麽這會兒人呢?
攀著螺旋樓梯的扶手往樓上走,隱隱約約中幽芷恍惚聽見有摔擲東西和凶狠的爭吵大怒聲,奇怪之下她加快腳步順著聲源小跑過去,聲音是從清澤的書房裏傳出來的。
書房裏,沈清澤盛怒地一把揪起沈清瑜:“就是那次是不是?那天你特意帶我去富麗大舞廳分明就是想支開我好讓程非順利行事是不是!”
沈清瑜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瞼注視地麵,終於抬眼點頭承認:“對,就是那天。”
“你還敢承認?!”沈清澤怒火中燒,對著沈清瑜的鼻梁就是一拳頭狠狠砸下去!喘著粗氣吼道:“二哥、你是我二哥啊!為什麽要這麽做!藤堂川井給了你多大好處竟會讓你這樣對待自己的親弟弟!?”
沈清瑜也沒有閃開清澤的拳頭,抹了抹鼻血,低低道:“我……我欠了華都賭場幾十萬的帳,後來才曉得原來藤堂川井是賭場的老板,他找上我……”
“為了幾十萬的賭債你就這麽背叛了自己至親的人嗎!”沈清澤發指眥裂,轉而又是濃濃的悲哀:“二哥啊……你知不知道那兩家廠子的地契是幽芷父親留給幽芷和幽蘭的、是我要送給幽芷今年生辰的禮物啊!你這樣眾叛親離地將地契偷取給藤堂川井算什麽!我如何麵對幽芷、麵對那麽信任我的嶽父!”
聽到這裏幽芷心驚肉跳:廠子的地契?
她沒有猶豫地推門而入,如同上次聽到他們談論姊姊在舞廳做舞女的時候一樣推門而入——“你們在說什麽?什麽廠子的地契?”
場景再次重演,沈清澤不曾料到幽芷竟然又在門口,慌張掩飾道:“沒有……我們在談論二哥的生意。”
“不要再騙我了,我方才在外頭聽得一清二楚!”幽芷打斷他的謊話,目光從來不曾這樣犀利過:“沈清澤,父親是不是將廠子的地契交付於你了?那麽地契呢,拿出來我要看!”
沈清澤自知無法再說謊,瞪了眼一旁目光閃爍的沈清瑜,上前一步想要攬住幽芷:“芷兒,你聽我說……”
然而幽芷飛快地側過身一下子避開他的觸碰,雙眸直直地盯著沈清澤,那種堅毅和澄澈,竟然讓他在一刹那震住了,想要承認卻始終無法真正點頭……突然間看到幽芷的眉頭緊蹙,雙手捂著小腹似乎很痛苦,沈清澤一驚,縮回的手又重新伸出去扶住幽芷焦急道:“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緩緩直起之前微弓的腰,幽芷再一次地狠狠甩開沈清澤的手。抽離了他掌心的溫度令她從心底感覺到一陣孤寒,然而此刻聽到這個噩耗的她根本沒有第二個選擇:“父親生前將地契交付於你,為何現在會落入藤堂川井的手中?”
從頭到尾,沈清瑜一直都低垂著頭,眼神左躲右閃不發一言。無奈之下沈清澤隻得扶著額頭捏捏眉心道:“我從來不曾想過,二哥他竟然會這麽做……”
看見沈清澤揉捏眉心的動作,幽芷頓時有一股怨氣衝上來:“你又覺得累了、覺得我讓你為難、覺得我在無理取鬧了是不是?不要扯到二哥身上、不要扯到任何人身上!這是父親對你的信任對我們的信任,可是如今這般情景我該以何種容麵去麵對父親,這是他畢生的心血啊!”
他無言以對,隻能聽著她已經逐漸憤慨地繼續下去:“每次,你都會有理由有借口!沈清澤,我對你實在是太失望了,失望到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答應嫁給你到底是不是做錯了!”
他驀地驚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可置信:“你說什麽?!”
再多的怨懟再多的宣泄他都能承受,然而她怎麽可以質疑他們的婚姻、怎麽可以懷疑他和她之間的感情是不是一段錯誤!?
沈清澤終於忍不住為自己辯解:“芷兒,這一切我分明是不知情的,你不可以就這麽一板子釘釘!”
“你不知情?我怎麽曉得你到底知不知情!”腦子混沌到再也無法理智思考,她現在就如同一隻受傷之後卻無處舔舐的小獸,隻能到處咬吠來宣泄內心的痛苦茫然和混沌:“甚至我父親的死,你也是真的不知情嗎?!”
“我為什麽要騙……”陡然之間靈光一閃,沈清澤轉頭厲聲吼道:“是不是你?!沈清瑜,你回答我是不是和藤堂川井幹的?”
接下來沈清瑜究竟回答了什麽、而清澤又說了些什麽,幽芷全然不曾聽到。
她根本什麽都聽不見了,在她耳畔不停纏繞盤旋的隻剩下單調刺耳得令她恨不得尖叫的“嗡嗡”轟聲!那些聲音在她耳邊瘋狂地叫囂著,叫囂得她頭痛欲裂幾近崩潰,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冰凍凝結,冷得她就算蜷縮起身子都還是徹骨的寒!仿佛有千萬隻蜜蜂在頭頂盤旋著向她逼近,而她——無法躲開!
奪門而出,幽芷轉身拔腿就跑,身後有著數不清的巨獸正在向她咆哮向她追趕!
跑到樓梯口的時候撞上了正欲上樓的黃媽,正處於焦躁下的黃媽似乎沒有覺察幽芷的不對勁,痛心地開口道:“少奶奶,歹勢啊……剛剛有人來報說幽蘭小姐因為不堪在舞廳被人羞辱而懸梁自盡了!”
見幽芷跌跌撞撞地仍舊向前跑,黃媽喊了幾聲:“三少奶奶!三少奶奶!”伸手欲拉住她,然而老骨頭哪裏敵得過年輕人,還不曾碰到幽芷的肩黃媽便覺得自己的腰閃了一下,“哎呦”痛喊了一聲又朝著幽芷叫喊道:“少奶奶、少奶奶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天地之間靜得幽芷隻聽到成千上萬的巨獸追趕她的震地轟響聲,震耳欲聾心驚膽顫,讓她不敢放鬆哪怕一秒鍾隻能拚命地往前跑!仿佛不遠的前方就是一片世外桃源、就是一方保護地,然而究竟有多遠,為什麽她已經跑了這麽久了仍舊未到,還是那隻是一個海市蜃樓?
轟隆隆的雷聲、劈開天地的閃電和洶湧狂大的風雨交加她都不曉得,身體仿佛因為太痛已然麻木,甚至連黃媽方才那句“幽蘭小姐因為不堪在舞廳被人羞辱而懸梁自盡了”也在不知過了多久之後才穿透一層又一層緊緊包裹的遲鈍與麻木到達她的腦中!
她真的太累了,從來都不曾有今天這樣累過,累到她根本什麽都不想再理會了!她再也不願去想他,不願去想一切同他相關的人與事——父親、姊姊、同靜芸的友誼以及肚子裏的孩子……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到了該有一個了結的時候?到了這般田地,是不是,她再也沒有退路可尋了?
少時,是父親親自教她讀書,將她抱在自己的腿上耐心地逐個字逐個字地教她認,教得小小女童從小便對詩詞曲賦產生濃厚的興趣,從此最愛做的事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閑讀那些老掉牙的線裝書,全然不同時下摩登少女熱衷學習法文、英文或是日日逛街打扮。
而少時,也是姊姊給了她最溫暖的記憶。一個隻比自己大兩歲的女童卻一口老氣橫秋地拍拍胸脯:“放心,有什麽來找姊姊!”從來,姊姊不管有什麽好吃的東西、好看的衣服都不忘給她也捎一份。姊姊是那樣直率而剛烈的女子,她若愛便愛得徹徹底底轟轟烈烈,而一旦不愛,也必定斬釘截鐵毫不拖泥帶水!
再後來,遇到靜芸、遇到清澤……
這麽多年來的生活美好得如同一朵緩緩展開的鮮花,吐露帶著甜味兒的芬芳,又或者如同一幅慢慢展開的精美畫卷,娓娓道來沉靜婉香。隻是她忘了,鮮花在盛綻之後終究會歸於沉寂、歸於凋零,而畫卷也終有展畢的那一天!
這二十年的光陰,恍惚得似同前世做的一場夢,倦得如神龕飄出的一縷青煙,撣一撣後才發現——原來自己可以承受的,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
既然隻是一場夢,那就讓她繼續沉睡下去吧,興許睡下去還會繼續看到花開、還會有更嶄新精致的畫卷重新展開——
電閃雷鳴,這樣一個漆黑到讓人心驚膽寒的夜晚,秋風颯颯秋雨瑟瑟,幽芷再也受不了更多的打擊了,恍恍惚惚、目眥盡裂中跌跌撞撞跑到後院的草場。也不曉得她究竟有沒有看清自己跟前到底是什麽——
幽芷徑直跨上一匹馬,直接狠狠揪上馬兒的鬃毛!馬兒受驚猛地撒蹄就跑,漆黑一片中兀地撞上一棵樹!
宛如一隻折翼墜跌的蝴蝶,她從馬背上翻滾而落,那頭瀑布般的長發旋轉鋪展成烏亮的弧扇,一如他同她初遇不久時的紛揚翩躚。隻是這一次,他不不曾來得及抱住她,不曾來得及讓她免於痛苦——
墜馬,蒼白的臉龐、緊閉的雙眼和眼角冰涼的淚,是沈清澤最後的肝膽欲碎!他緊緊地抱著她,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骨子裏一樣不敢放手。他捧起她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鄭重地、緩慢地貼到自己的頰邊,自己那在不知不覺已經布滿淚痕的頰邊。她微微顫動的睫毛如同風雨中最脆弱的折翼蝴蝶,而她胸口的每一次起伏、用力才能聽到的每一聲急促輕淺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用最鋒利的刃一刀一刀緩緩割絞著他的五髒六腑。他從來沒有覺得這般寒冷,像是在冰窖裏,連渾身的血液都要凝成冰!
巨痛從四麵八方席卷而至,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絕望,終於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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