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第三十七章1
【尾聲】 繁花綻如初
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相倚,
暖日明霞光爛。
水盼蘭情,總平生稀見。
三十八
正午的陽光照在咖啡店床前弧度優雅的半月形陽台上,雕欄上漩渦形的刻紋仍舊留存著曾經的風情韻致,那是一種含蓄入骨的細膩和欲語還休的眷戀。
幽芷拿起匙子輕輕攪拌麵前的這一小杯藍山,隱隱約約的熱氣冒出來,氤氳了此刻還沒有想好究竟該如何開口的兩人。
最終,幽芷戳一小口咖啡放下來,抬眼微笑地問道:“十年不見,你過得好嗎?”
對麵的女子,已經不再是最後記憶中那個盛世淩人失去理智的女子。蓬蓬亂亂隨便綰成一個髻的枯發,藍色印花的粗布褂子,十年的光陰竟讓靜芸蒼老了太多。深陷下去的眼窩,幹燥的皮膚,以及粗糙到有些皸裂的手,無不顯示著這些年她受的苦。
手握著匙子哆嗦了一陣子,靜芸才苦笑著開口:“你看我現在這模樣……後來才明白,從小先生就教的‘自作孽,不可活’到底是什麽意思……”
一時之間,各懷心思,連幽芷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麽。
“當年,你離開錦華官邸後沒多久林子鈞就跟我仳離了。其實後來醒悟過來,我也沒什麽顏麵再在林家待下去了……反正嫁過去沒多久,也不曾有孩子,仳離是最好的出路了。”靜芸低著頭,她說得極慢,語氣是真的極誠懇。
幽芷問道:“那麽現在?你……這些年就一個人過嗎?”
靜芸搖搖頭,微微露出一絲笑容:“娘家是回不去了,之後我在鐵道處找了份工作,將自己當男人一樣幹活兒。後來,遇到我現在的丈夫,他也是在鐵道幹活的工人,生了兩個孩子,大的那個已經七歲了。”她頓了頓,抬頭凝望住幽芷的雙眼,“能有這樣的生活,我已經很感激上天了,在我做出那樣……”
她沒有說得下去,眼角隱約的淚珠在陽光下折閃出剔透的光亮。
幽芷淡淡笑了笑,低頭啜一口咖啡,換了個話題說道:“那麽,其他人呢?這些年你和其他人還有聯係麽?”
“陸曼後來死了,聽說是被藤堂川井一槍斃命。沈清瑜也不曾有什麽好下場,你離開後的第二年日本人打了過來,他既然能出賣自己的兄弟,自然也能出賣國家……聽說後來,被黨軍捉住殺頭了。仳離之後我就不曾再見過林子鈞,至於沈清澤……”她說到這裏的時候頓住了,幽芷抬頭緊緊看著她,攥住杯子而微微發抖的手泄露出幽芷心底的緊張。
隻聽靜芸道:“沈清澤,我也不曾再見到過他。日本人打過來之後他作為軍長當然義不容辭地奔赴戰場,後來,聽說他在戰場受了重傷退出前線,至於後麵的事我就不曉得了……”
見幽芷的臉色刹那間刷白,靜芸忙補充道:“當然這也隻是我的道聽途說,不一定是真的。你曉得,我怎麽可能再真的去見到他……對了,你姊姊幽蘭的後事同她母親之後的照料沈清澤都是安排妥當了的。”
幽芷點點頭,聲音有些輕:“恩,這我曉得。在我還在雙梅不曾去法國的時候收到過他一封信,信上他交代了。”
靜默。
在漸漸弱下去的咖啡熱氣中,巨大的靜默再次攔橫在了幽芷和靜芸之間。光陰消失的這十年,以及傷害已經造成的十年前同前緣已不再提及的十年後,彼此,早已不再是曾經熟悉的模樣。
終於,幽芷微揚唇角,劃出一個淺笑的弧度,放下咖啡和匙子望著靜芸說道:“沒有想到回來這麽快就能遇見故人,靜芸,今天遇到你我很高興。日後若有什麽需要就來找我吧,這次回來,我不會再走了……清澤,我也一定會尋到他。”
她說這一席話的時候,眼神裏露出從前所沒有的堅定和沉靜。
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十年,可以完成一幅巨著國畫;十年,可以從青蔥歲月過渡到靜好年華;十年,也可以讓幽芷從過去那個幾乎不曾走出象牙塔、不諳世事的女孩子,成長成如今經過歲月和往事曆練後堅毅而沉靜的女子。
十年前的是是非非早已不會再去追究孰是孰非,想通之後,似乎整個人都輕鬆舒展開了。那些無謂的糾纏和八年的戰火已經讓她與過去的那麽多年失之交臂,然而,她不想再錯過下一個十年。
那個回想起來都會後怕的夜晚、那次墜馬,讓她到底還是失去了那個薄緣的孩子。醒來之後已經處於一個陌生的房間裏,清澤不在,隻有何雲山的背影在不遠處收拾著什麽。見幽芷醒了,何雲山走過來倒了一杯水:“少奶奶您醒了,喝杯水吧。”
渾身的骨頭仿佛都被車碾過一般,幽芷微微坐起身,氣若遊絲地問道:“這是哪裏?清澤呢?”
何雲山卻隻回答了她前麵那個問題:“少奶奶,三少都已經安排好了,等您醒了之後就會安排您去雙梅鄉下靜養些日子,至於家裏頭以及幽蘭小姐的事,請您不必掛心,三少都會處理得妥妥當當的。”
他不答,而剛剛醒來的她實在太虛弱,也沒有力氣再追問。點點頭,閉上眼,她還是想再休息一陣子。
最終,她告訴何雲山她將一對袖扣收藏在哪裏——那對在他生辰前不久去商場裏買的鏤空羅馬圓環袖扣,托雲山把它們轉交給清澤並告訴他,這就是那個下午她去做的事。
幽芷摩挲了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好久好久——一枚黃金鑽戒,兩環相扣的式樣,就好像象征擁有戒指的兩個人永遠都緊扣在一起一樣。這是她和清澤的結婚戒指,她曾經想過要將它取下來也交還給清澤,但最後還是不曾。
不是害怕,也不是驚慌,她其實還是不舍得。
不舍得這枚這樣造型的戒指,不舍得他替她戴起這枚戒指時的神情語氣,不舍得他們之間雖然不算長卻經曆了波波折折的愛情——說到底,她其實依然愛他,依然想見他,依然希望陪伴在他左右看盡日出日落。
然而她也曉得,這個當口實在太過複雜,她做不到毫無怨懟地麵對他,他也肯定不曾處理好一切猝不及防的意外事。
暫時離開,去鄉下靜養些日子,或許對她和他彼此都好。
原本隻打算在雙梅住到身體康複心情平靜下來就回去,誰知第二年打春的時候何雲山忽然匆匆忙忙地趕過來,說是要送她去法國再散散心。幽芷不解,她那個時候心裏是極難過的。一個人連同幾位家仆在雙梅住了這幾個月,她的心情已經慢慢平複,也很想回到官邸、很想再次見到他,卻等來送她去法國的消息。何雲山見幽芷黯然的神色,終於忍不住告訴她,當前中國的情況很不妙,怕是很快就有一場硬仗要打起來,軍長思量來思量去都還是覺得國外比較安全。
果真,在她去法國沒多久之後,隨著“七七事變”的發生,盧溝橋的戰火很快地蔓延了整個中國,在這樣緊張的局勢下她甚至連他的信都不曾再收到過!
在法國的八年裏,她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著中國的狀況,時時刻刻都在迫切地想要回家,回那個有清澤的家。縱使之前有再大的爭執糾紛,最終,對他深入骨髓的愛還是蓋過了一切。八年的時光,遙遠得令她時常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天底下雖然這樣大,然而她卻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從前她就說過,有他的地方就是她的家。而現在,獨自一人身處異鄉法國,她整個人都處在一種鈍痛裏——她的家呢,在哪裏?
每個月都會收到一位陳姓律師寄過來的生活費,卻永遠都無法真正聯絡到那位陳律師。雖說不愁吃不愁穿,隻是這樣的錦衣玉食,在午夜夢回、月光如水的時候,總是明滅得如同幻境。他不在身側,何以為家?即使做夢,都一樣是恍恍惚惚不真切,殘夢醒來之後,就真的一切都灰飛煙滅,連一點夢中的碎片都抓握不住。
後來,她開始學畫,有時候從巴黎坐車去小鎮觀光風景,或是去寫生,慢慢地,她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起來,也結交了不少法國朋友以及同在法國的中國人。然而,每當歡笑過後,更大的寂寥卻從頭到尾地籠罩了她。他不在身邊,她連笑容裏都隱藏著蒼白。
終於,去年的8月15號,日本宣布投降。長達八年的抗戰終於結束了,而她已經蔓延了九年的思念,如今也到底走到了盡頭。她原本在抗戰一結束的時候就歡欣雀躍地想即刻回國,隻是在這之前曾答應過一位法國友人共同開一次巡回畫展。盡管再怎麽歸心似箭,她到底不是一個會食言的人。於是,她隻能又在等待中煎熬了一年。
現在,她終於真真切切地站在這片土地上了!
夢裏魂牽夢縈的故鄉、有他的氣息的故鄉,她終於回來了,也斷然不會再離開了。
不管要多久,也不管需要費勁千辛萬苦,清澤,她一定會尋到他。
作者有話要說:各位看官,走過路過留個爪子印哦!!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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