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袁言時見狀,也不再多話,靜候天子吩咐。

溫晏然在思考,洛南那邊為何想要這樣一紙冊封。

南濱那塊地方的大小勢力自專已久,對它們來說,大周的威信正在逐年下降,如今那陳姓賊寧願俯首稱臣也非要討來一紙詔書,自然是因為南洛內部情勢嚴峻,想要維係自身的統治,就必須尋求外部的支撐。

溫晏然緩緩道:“先帝厚待南濱,卻未見洛南有感念之意,至於逆賊陳氏,弑君篡權,更是不堪教化,朕焉能冊封此人?”她麵色並不嚴峻,但落在大臣們的眼中,卻顯出一絲天威凜然之意,“他想要國書,那朕就寫一封給他。”微微揚聲,“杜卿。”

舍人杜道思出列,垂首:“陛下。”

溫晏然一字字道:“替朕擬旨,洛南偽主乃逆賊所立,今當廢為庶人,從樊氏宗族中令擇賢才為君……”頓了下,詢問,“上一代南洛國君,還有多少子女幸存於世?”

這個問題其實已經超過了一般舍人的知識儲備範疇,還好杜道思也是南地人,對周邊情況時時留意,才能及時給出答複:“除了最幼者之外,還有二女一子。”

溫晏然也不細問,頷首:“既然如此,就選最年長的那一位為國君,至於陳氏,將之免官去職,然後公議其罪。”

對於擅行廢立之事的權臣來說,一旦免官,基本就等於被宣告了死刑,這等人物,一旦被逼到絕境,自然會拚死反撲。

袁言時忍不住勸了一句:“若是陛下允可洛南之事,那不費一兵一卒,便可收複南濱。”

溫晏然對這位忠臣倒一直很客氣,笑道:“太傅所言,自然有理,隻是此賊乃是悖逆之臣,他對國主不忠,焉能忠於大周?今日歸附,正是為了來日反叛,豈能給他緩和之機。”又道,“朕欲傳令懷仁將軍,取賊人首級,遍傳南濱諸國,以為後來者戒。”

依照溫晏然的判斷,洛南內部的情勢的危急程度,實在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陳故達能行廢立事,所掌控的力量必定不小,但他亟需外部支持,就證明反對他的勢力也不可小覷,如今大周給了反對方法理上的支持,兩強相遇,自然不死不休。

而且近在慶邑的蕭西馳既然選擇寫信過來,顯然是準備做點什麽的,溫晏然離南濱太遠,無法了解當地的準確情況,便選擇相信蕭西馳的判斷。

……

天桴宮。

道官按理來說不應涉及朝中事務,隻是當今天子信重國師,所以宮中關於各類新聞到的閑談才多了起來。

如今洛南的國書已經遞到了建平,天子不但給出了回複,還將回複公之於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準備誅殺南洛那邊的竊國賊寇。

不少人因此心中惴惴——西夷與東地平定未久,天下間居然又要開始打仗了麽?

皇帝行事風格過於強橫,雖然其人繼位以來百戰百勝,也難免使下屬憂慮她窮兵黷武。

溫驚梅也知道近來宮中人多喜談論前朝事,囑咐左右:“如今宮中道官多有心中不靜之人,這段時日早晚課再增加半個時辰,直到九月再停。”等身邊人離開,這才微微歎息了一聲,“都是庸人自擾罷了。”

當日皇帝雖然喊了袁太傅過去議事,卻沒喊盧尚書一道,就算溫驚梅此等不怎麽了解兵事的人,也曉得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天子不曾考慮後勤供給的問題,就意味著即便會發生衝突,也是局部衝突,很難影響到中原一帶。

“兄長一向見事極明。”

就在他思忖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溫驚梅所在之地乃是天桴宮腹地,他早就傳令下去,這段時間不許接待朝臣,按理來說,現在不會有預料之外的訪客,然而外麵那一位不同——作為大周皇帝,不管溫晏然突發奇想去哪裏,都很難遇上不給她開門的人。

穿著玄底銀線鶴氅國師本在窗前煮茶,聞聲站起,然後轉向大周君王的方向微微俯身。

溫晏然步入殿內,隨意道:“大約得先打過一場,然後陳兵在側加以威懾,等他們兩敗俱傷後,再去收拾殘局。”看一眼國師的神色,笑,“其實朕也隻是猜測而已,橫豎慶邑有蕭卿在,不必朝廷多加幹涉。”

許多人都認為,當今天子是一個喜好攬權自專之人,但在溫驚梅眼裏,若是遇見需要放手的時候,皇帝本人也放手得格外爽快。

而且南濱一帶距離中樞也實在太遠。

想要控製地方,就必須存在一定的兵力,大周之前的皇帝曾在各地設置兵屯,此外還有中、前、後、左、右五處大兵營。

其中中營兵馬最多也最強,至於另外四營,雖說以前後左右為號,但在位置上,其實都是離中樞更近,營中主將也多從世家大族中選派。

這其中也有一定的顧慮,萬一兵營離中樞太遠,當地主將又有意謀反,那立刻便能成割據之勢,大周的做法一直是半拉攏半打壓,比如武將的升遷之路相對容易,但在地位上,一直比同品級的文官要低。

溫驚梅其實也考慮過蕭西馳割據一方的可能性,不過處於職業習慣,在大部分問題上,他都始終保持沉默。

溫晏然倒是看出了對方的思慮,略略思忖,然後實話實說道:“其實隻要天下太平,蕭卿便一直是名臣良將。”

溫驚梅:“陛下知人善任。”

書桌上擺著一盤殘局,溫晏然說話時,自然而然地坐在邊上,以手支頤,認真研究起棋局的走勢。

溫驚梅見狀,詢問:“陛下要試一試麽?”

溫晏然微微搖頭,笑:“有些困難。”

溫驚梅建議:“陛下可以執黑子。”

在這個殘局中,黑子是大大占優的一方。

溫晏然歎息:“朕方才說的就是執黑子。”

溫驚梅:“……”

還好天子不是什麽時候都把起居舍人帶在這邊,兩人方才的對話不至於被寫到史書上頭。

溫晏然此刻既然不下棋,便向身邊內侍擺了擺人,讓人將棋盤撤了下去。

不止溫驚梅本人習慣,天桴宮的小道官們也習慣了皇帝時不時的突然駕臨,如今將國師方才煮好的茶斟了一杯,奉於天子,蔡曲接過茶盤,安安靜靜地立於一旁,她是西雍宮中的內官,看出皇帝此刻微有出神之意,便知天子現在正在思慮國事,自然不敢出言打攪。

正常來說,溫晏然出神的時候,一大半時間都是在看係統信息,不過今天倒確實在考慮南濱那邊的問題。

在這個時代,對人員流通的管理並沒有後世那麽嚴格,若是大周人士跑去南濱居住下來,慢慢就會變成南濱人,若是南濱人進入大周境內,也會在官府編戶齊民的工作中,獲得大周的戶籍。

大周國運將盡,土地兼並的狀況愈演愈烈,諸事疲敝,苛捐雜稅反倒一代比一代多,客觀上導致了域外勢力人口的增長。

溫晏然想,南邊問題的根結其實還在大周內部。

“等陳賊授首之後,朕有意行懷柔之策。”

天子隨口一言,便讓身邊近臣微微震動——陳故達在洛南一帶,自然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厲害人物,然而在大周皇帝口中,隻需輕飄飄一句話,便能定他生死。

雖知不該多言,溫驚梅畢竟也是宗室出身,還是道:“若是讓朝中大臣得知此事,說不定要說勸陛下,莫要養虎為患。”

縱然殺了陳故達,不過等冊立的新主長成後,洛南終歸會慢慢恢複元氣。

不過仔細想想,溫驚梅也覺得這個問題無解,如今各地往來交通純靠人力畜力,中樞能夠控製的地方,一定是政令可以通達的區域,這也就導致了,一個國家的實力再強橫,其疆域也必定是有限的。

溫晏然微微一笑,並未直接回應:“洛南氣候濕潤溫暖,可以種柘。”

柘就是甘蔗,因為滋味甜美,也是一樣經濟價值頗高的作物。

溫驚梅猜測,皇帝之後大約是打算開放邊地互市,以此安撫洛南人心。

他的猜測其實不算錯,隻是尚未明白溫晏然全部的打算。

洛南不止適合種植甘蔗,也同樣適合種植水稻。

在這個時代,糧食與布匹之所以能充當貨幣使用,因為它們乃是生存的必需品,但甘蔗不是,南濱一帶人力有限,土地也有限,如果大周花錢收購甘蔗的話,同時向他們進行糧食銷售的話,便會使得洛南內部種植糧食的土地減少。

而且洛南大族在發現種甘蔗可以得利後,自然會大肆圈地,加上甘蔗又是多年生作物,種植一回,便能收獲數年,等洛南內的蔗田成勢後,當地大族就算察覺到國內糧食不夠食用,也不會舍得就此毀棄。

不過單一的甘蔗還是不太保險,溫晏然還打算讓洛南一帶多多種茶,茶葉同樣是經濟作物,而且前期投入成本更高,若要毀棄,自然更讓人心疼。

如此一來,洛南的糧食供給就基本牢牢掌握在了大周的手中。

——南濱諸國的體量實在太小,擺布起來,當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等南濱那邊的糧食基本依賴大周供給後,再找機會收緊稻穀出口,並派人招攬流民,對麵的人口,自然會不斷湧入慶邑衝長等地。

溫晏然微微笑道:“朕也聽聞,朝中有人畏懼兵禍,其實兩邊若能相安無事,又何必非得擅動刀兵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