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溫晏然剛在天桴宮這邊消磨了一點時光,就被內官給找了回去。
臨走之前,她忽然停下腳步,向著溫驚梅等人正色道:“天桴宮乃是祭祀清淨之地……”
在此的小道官們心中微微繃緊,通常來說皇帝這麽說,便是在加以敲打,提醒他們不要摻和朝中事務,天子登基以來一直厚待天桴宮,今天卻終於決定加以打壓了麽?
下屬思慮萬千,倒是溫驚梅本人,神色寧和地靜候天子的吩咐。
溫晏然笑:“所以遇見太啟宮那邊的人過來,就該直接攔住,莫要叫他們進來攪擾朕。”
“……”
小道官們的心情波瀾起伏,溫驚梅則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微微欠身:“天桴宮若是不讓少府內官入門,恐怕更加不得清淨。”
溫晏然微微一笑,也不多留,直接擺駕西雍宮。
少府那邊確實有理由喊皇帝過去加這個班——今天的事務,一大部分工作都跟天子的聖壽有關。
溫晏然去年因為親征的事情,沒能留在建平過生日,憋得少府一腔效忠之意無處抒發,打定主意今年好生籌備,如今距離聖壽還有兩個多月,便將各色器物大多準備齊全,上報天子進行核準。
這本不是皇帝的工作,隻是溫晏然擔心出現生魚片,野生動物肉被送至宴席上的事情,才決定自己去把最後這道關。
溫晏然看了兩眼侯鎖的奏報中的飲食部分,覺得沒什麽大問題,就把折子合上:“少府自專罷。”看著一臉為難之色的少府令,笑了笑,又點了蔡曲跟休騅的名,“你二人也去幫著侯卿。”
少府確實在盡心盡力地討她歡心,也安排了不少娛樂活動,但以溫晏然的眼光,除非他們能把電子遊戲弄出來,否則實在難以打動她。
皇帝態度溫和,但言語中自有一股不可違逆之意,侯鎖恭順退下,自去跟蔡曲兩人商議。
整個聖壽的流程並不複雜,皇帝本人需要做的主要是接受各地官吏的朝賀,然後接受各個地方奉上各種珍玩貢品。
天子登基以來,四境安定,各地官吏自然想要趁機刷一下頂頭上司的好感度,早早派人入京打探,希望知道這位天下至尊的喜好。
侯鎖這邊也有人上門探尋,可惜他苦思冥想數月,居然一時間找不出讓天子高興的辦法。
皇帝的愛好實在太少,她不愛打獵,不愛舞樂,甚至對美食的興趣也有限,最多是之前突然心血**,去景苑那邊煉過幾天丹,證明了一下自己乃是天命所歸,但僅僅待了一個月之後,就重新返回建平,如今隻在景苑那邊留了一批人,按照研製出的方子定時煉製丹藥而已。
——這件事也傳了些風聲出去,所以皇帝雖然沒有公然召集能人異士,一些忠心耿耿的大臣,比如溫鴻溫郡守,就急忙從北地挑了一些名聲較好的方士送過來,那些人都被皇帝放到景苑中安置,爭取早早煉出更高品質的仙丹。
侯鎖苦思良久,總算從雕版印刷的事情找到的靈感,決定印書來替天子慶生,把原本唱歌跳舞的預算用在教化百姓上,一定能讓天子龍顏大悅。
此事的可行性很高,少府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機構,除了建平城內的官吏外,在各地也皆設有服官、銅官等屬員——這也十分合理,大周物資運輸困難,與其把各地收上來的紡織原材料千裏迢迢送到京城,還不如就地裁好,等做成成衣後再送到京中。
之前給各地刊印教材的任務,就被溫晏然分給了少府在各地的掌染官負責——掌染官負責布匹的印染工作,溫晏然覺得不管印刷還是印染,都是跟顏料打交道,也算專業對口。
作為印染方麵的官吏,掌染官們其實並不擅長書籍的印刷工作,但他們可以按照君主的心意自行調整。
少府令上半年過得忙忙碌碌,侯鎖等人沒有把印刷的技術局限在教材的印刷上,也製作了各類經典書籍對應的雕版,一個技術從有思想萌發到成功實施需要反複嚐試,不斷從失敗中汲取經驗,不過一旦做成,後麵就輕鬆許多,侯鎖後續以官府的名義將製作雕版的熟手派向各地,負責刊印書籍。
天子日漸繁忙,沒辦法再仔細關注每個下屬的工作細節,也就放任了書籍推廣問題的愈演愈烈。
造紙技術的優化,雕版印刷術的出現,有效降低了書籍的價格,如今建平一帶,各類書籍的售價已經降低了一成,到了後來,這個數字還會持續走低,而且朝廷又開始設置鄉學,官學,讓貧寒人家的學生,也能有上進的門路。
這些改變如今隻算是火苗,但火苗終究有熊熊燃燒的那一日,直到將天下的舊格局徹底焚燒殆盡,朝野上下,包括溫鴻在內的部分官吏,已然隱約意識到有什麽正在改變,東地的叛亂平息後,奔湧在這片土地上的無形洪流並沒有就此停歇,反而以一種無可抵禦的姿態,將整個天下都席卷其中。
……
西雍宮內。
溫晏然掃了眼禦案上的奏章數量,腦補了一番自己暴露昏君真麵目後把所有文書都扔進火爐裏當燃料的愉快場景後,這才心平氣和地坐了下來,開始認真批閱。
放在最上麵的是流波渠官吏的升調問題,這條水渠如今已經建造完成,早在前幾日,係統也應景地刷出過一條被半屏蔽的消息——
[係統:
工程[流波渠]建造完成,[*當前內容不予顯示*]。]
被屏蔽的內容包括“[農業]+2]”跟“[健康]+1”的重要提醒,水渠能解決灌溉問題,也能解決排洪問題,不僅能使荒地沼澤變為良田,也能降低積水壅塞造成疫病的概率。
在開工前,工部對流波渠修建時長的預估在四五年左右,不過依照過往經驗,等到期後,很可能還會因為各類難以預估的問題繼續往後拖延,沒料到僅僅修了一年多,便徹底成功,黃許才能平平,但眼光還是有的,當即總結了幾個要點上書,其中最關鍵的,當然是皇帝領導有方,做出了合理的布置,擬定了有效的計劃,讓臣下們少走了許多彎路;其次則是因為皇帝英明神武,選用了合適的人才督管工事,而且本次修渠的人員人均素質高,組織力強,便於調度;再次是因為皇帝有先見之明,在修理水渠的時候,也修繕了周圍的道路,提升了物資的運輸速度;最後乃是因為皇帝仁德之名遠播,不用刻意征發,像溫鴻等大臣,就自動把需要的石料運送入京。
溫晏然看著黃許的奏報,一時間也是越來越能理解,對方究竟是怎麽做到工部尚書的位置。
既然流波渠已經竣工,朝中自然得派人過去驗收,等確認無誤後,還要封賞參與其中的官吏。
溫晏然給水部的官吏按功勞升調,又挑選傑出人才,賜下勳職——勳職相當於一種職場待遇,比如在此次修渠過程中立下功勞的辛邊,她本是從九品的水部主事,流波渠落成後,吏部奏請,將人直接升為從六品的水部員外郎,溫晏然做出了同意的批複,又因為流波渠的落成時間正好撞上了聖壽日,便額外給了辛邊五品的勳職,讓對方能享受到中級官吏的待遇,其餘表現出色的官吏也各有封賞。
已批複的折子陸續被擱到一旁,溫晏然目測了一下剩餘奏章的數量,感覺自己今天多少是得加個班了……
她倒也不是每天都如此忙碌,實在是之前鄉學推廣的情況有了初步的成果,下麵的官吏不敢怠慢,將試點的情報及時奏報上來。
朝廷最初是打算在每個鄉都設置鄉學,然而一鄉之人還是太多,所以在一些大鄉下麵,又增設了亭學。
地方上負責相關事務的官吏公開表彰了一個名叫於爰的寒門學子,她的父母曾經當過小吏,自己也讀過書,年少時因傷跛足,而大周對官吏的要求中,很重要的一點是五官端正,身無殘疾,所以無法接替長輩的吏職,因為腿腳無力,又難以務農,平日隻能以刻竹簡為生。
在官府尋找亭學學長時,於爰果斷報名,因為亭學麵對的乃是普通黔首,對體貌上的要求可以適當放寬,便被錄取,依照她的本事,教授些簡單的文字顯然不成問題。
於爰的職位來得艱難,辦事時自然格外用心。
她工作期間遇到了不少問題,許多黔首家的小孩子從五歲起就開始做家務,再長大一些,就要幫著父母做點小工作,並負責照顧家中更小的孩子,於爰便允許學生念書的時候把弟弟妹妹帶過來,又雇了幾個四五十歲的人幫著照管。
大周給底層官吏的俸祿有限,亭長月俸千錢,亭學學長月俸隻有五百錢,於爰自行出錢雇人,各類雜項支出就達到了她收入的一半。
而且哪怕亭學中供應一餐飲食,有些人家也不願讓孩子過來讀書,於爰又建議,建州一帶之前不曾打過仗,沒那麽多官隸可用,農忙時節官府需要雇傭黔首耕種官田,而少年人下工的早,不若趁此機會,將被父母帶來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教化一二。
於爰林林總總提了不少意見,雖然未必適用於其它地方,但就她所在的區域,確實是有效的。
溫晏然在奏疏上批了四個字“因地製宜”,允可當地官吏的奏請,擢升此人為鄉學學長。
類似於爰的事例還有許多,大周官吏的升遷被世族壟斷,出身低微者難得良職,地方學校的設置,不止是增加了一批可供挑選職位,也是給了寒門中人一個合適的刷聲望的機會。
溫晏然從下午開始批複奏折,一直到華燈初上才停下,她抻了抻手臂,覺得自己為了動搖大周的統治根基實在是操碎了心……
天色已晚,桌上的奏折大多已經看過,還剩下的那幾封溫晏然打算留到明日,她隨意挑揀了一下,把袁言時的抽出來細看。
——這是一封勸諫的折子,內容不是很要緊,才被謁者們放到了最下頭。
袁太傅一直不忘履行自己忠臣的職責,在知曉溫鴻送了方士來建平後,特地上書天子,希望皇帝不要為煉丹之事所迷。
溫晏然微微一怔,隨即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在這個時代,最讓她覺得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之前在景苑內做化學實驗,隻是溫晏然擔心影響大周的科技樹,才自我克製,沒放太多心思在上頭。
袁言時的話,讓她開始重新省視自己的決定。
溫晏然發現她一直以來弄混了一個概念,製作出新物件來改善人民生活,跟製作出新物件來讓自己享樂是兩碼事,大臣們不了解實驗中的化學原理,頂多隻會把自己的行為往煉丹跟追求長生不老的方向聯想,難以發現其中的真正意義。
而且她是皇帝,就算當真折騰出了什麽有用的東西,也完全能做到技術方麵的保密。
溫晏然想,既然如此,她可以先把玻璃給折騰出來,隻是製作玻璃需要生石灰……
一個念頭尚未轉完,外麵就送來了南地的奏報。
——溫晏然此前吩咐過,後營跟衝長邊營那邊若是來了奏報,不管什麽時間,都要立刻送上來,宮中的內官很明顯把皇帝的要求放在了心上,並且選擇了認真執行。
溫晏然端起一盞溫水,她懶怠親自翻閱,就讓內官幫著念奏疏。
後營主將溫循除了依照慣例問候天子之外,還匯報了一下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工作成果,以及之前清除含螺汙水的情況。
溫循表示,他們奉天子之名,向當地人征求滅螺的方法,果然收獲不少。
在夏糧被收割後,溫循等人忍耐不住,提前把準備在冬天用的“貝殼灰添地滅螺”的方法給用上了,發現收效十分不錯,今日特地上書,將事情上報給皇帝。
溫晏然默默放下杯盞:“……將奏疏給朕,朕自己看。”
內官趕緊奉命,然後偷覷了一眼天子的表情——皇帝一向喜怒不形於色,此刻表情也沒什麽大的變化,但南地那邊滅螺工作開展得如此順利,想來天子也是感到高興的。
溫晏然拿著奏疏的手指微微用力。
她當然知道,貝殼跟石灰石一樣,主要成分都是碳酸鈣,碳酸鈣經過高溫煆燒後的成品就是生石灰,石灰石加水會出現放熱反應,而高溫正是釘螺的克星——所以大周其實早就開始使用生石灰了?!
哪怕沒有大量普及,也已經了解到了相關物質的使用方法。
溫晏然想,她還是小看了大周人對化學現象的認知。
——溫晏然並不知道,其實溫循等人之前完全沒有想到去南地土人哪裏尋找滅螺方法,純粹是受到皇帝以身作則的影響,才及時改變了心態。
瞧完袁言時跟溫循的奏疏後,溫晏然放下了心中最後的那點思想包袱,她的專業叫做“過程裝備與控製工程”,前身就是“化工機械”——世界上可以有喜歡做鎖工的亡國之君,那也能有喜歡做化工的亡國之君,普通穿越者做實驗是推進科技進步,當皇帝的穿越者沉迷此事,那就是不務正業。
作為昏君,溫晏然覺得她應該學會順從自己的喜好,多做點跟朝政無關的娛樂活動。
“少府令現在若在宮中,就召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