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陳明巡視完後,在城樓中遠眺,留心觀察外界情況。

不知為何,遠處居然又有兵戈聲隱隱傳來,陳明正要派斥候出城探查,卻看見有人正坐在吊籃中被往上拉,她仔細一看,發現吊籃中的人居然是任飛鴻,心中不由微驚。

陳明立刻趕了過去,麵上帶著些無可奈何的克製之色,詢問:“……任待詔怎麽會忽然出城?”

如今的幾位同僚裏,師諸和在不演戲的情況下還是一個比較正常的世家子,至於任飛鴻,則經常讓陳明在心中感慨天子果然是一個唯才是舉、不拘小節的君主。

陳明拉著任飛鴻檢查了一下——萬一此人有所損傷,她事後又怎麽向建平交待?

任飛鴻:“在下無事,縱然有事,此地大局有師將軍主持,也不妨事。”

雖然受限於敵人水平,師諸和至今為止都沒表現出太多打仗方麵的才華,不過作為同僚跟下屬,任陳兩人都知對方做事頗有條理,而且賞罰分明,又不拘泥,作為部將跟軍司馬,她們對主官的期待也就這些了。

陳明:“任待詔可以派斥候出城。”

任飛鴻笑:“在下如今閑著也是閑著,而且隻派斥候過去,未必能得到可靠情報,不若親自走上一趟。”接著道,“我去外頭看了兩眼,竟是甘氏與葛氏又打了起來,而且是甘氏主動出擊。”

隨著葛氏而走的那批兵卒裏頭,本就有甘氏的一部分部曲,之前葛璞強攻甘氏鄔堡時,並未出動這批人馬,然而此刻甘趨帶人偷襲,葛氏沒有準備,那些部曲與舊主相對,果然立時嘩變。

而且因為要引軍向西伏擊建平大軍,葛璞離開之前,特地從盧嘉城外的山寨中取出了積攢的糧草,也被甘氏趁機一把火燃燒殆盡。

因為輜重被燒,後軍嘩變,葛璞一時間控製不住軍隊,她親自引兵往西逃竄,一路疾行,總算擺脫了甘氏的糾纏。

葛璞坐在馬上,狠狠一揚鞭。

此刻想來,她當時應該果斷回擊甘氏,而不是急著離開,隻是當時情況過於混亂,而且打那一仗又沒有好處,才選擇了回避,等發現損失過劇時,又已經失卻先機。

葛璞心中懊悔,此刻晨光微熹,冷風撲麵,更覺冰寒一片,有些懷疑自己往日滿腔抱負是對是錯,其實她又不是王遊那樣的宿將,缺乏指揮上萬兵馬的戰鬥經驗,如今初次上戰場,不說建立功業,隻要不表現得太差,也都算是合格了。

典無惡等人本來不該對葛璞等人有太大的期待,但一方麵是他們擔心派自己身邊人過去接手盧嘉城的兵馬,會招致本地豪強不滿,另一方麵其實也是的確缺少優秀的戰鬥人才。正常情況下,他們應該通過一場又一場的戰鬥,慢慢將人才提拔出來,但此刻大戰根本還未開始,典無惡隻能自己籌謀。

他雖然因為玄陽子的事情對皇帝心懷怨恨,實際也有些忌憚溫晏然的本事,知道皇帝平定西夷時,大膽采用新人為將,而且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頓時升起了一種“我們也能這麽試試”的錯覺。

可是溫晏然雖然定下了攻打西夷的大致策略,卻並未當真上前線指揮,她對自己極為了解,當時對著群臣說的那句“不通兵事,紙上談兵”也並非故作謙遜之詞,是以攻打西夷時負責落實命令的人是行軍經驗豐富的陶駕,至於鍾知微,陶荊,宋南樓這些真正的年輕人,要麽是早就有了多年禁軍工作經驗,同時又在景苑替皇帝練了一段時間的兵,要麽就是幼受庭訓,家學淵源,而且這些年輕人也是直到戰鬥中後期,才開始逐步自領一軍作戰。

葛璞強打精神,收拾手上的殘兵,發覺身邊能夠用來作戰的精銳兵馬隻剩六千,她在馬背上默然片刻,也不回頭,居然直接帶著騎兵向前奔馳,以雷霆之勢攻下了靠近建州的一座名叫津陽的小城。

——就像葛璞沒有足夠的作戰經驗一樣,津陽小城的縣令更沒有作戰經驗,發覺有人襲城時,心中連反抗的意圖都沒升起一絲,直覺卷起包袱準備逃竄,結果卻被早有準備的葛璞手下給輕易拿下。

葛璞冷冷看著那位縣令,覺得有此人做對比,貢氏族長死的也不算太過丟人。

葛羽表示佩服:“阿姊怎知咱們能將津陽城輕易攻下?”

葛璞:“當日建州與西夷作戰,丹州當地官吏多有棄職而去之人,既然丹州一地糜爛至此,那大周旁的地方,難道便會有什麽不同嗎?”

她早知那些主官裏多有無能之輩,若非如此,東部這邊也不敢輕易作亂。

不過津陽城雖然被攻克,但令他們惱怒的是,這座小城中並無多少存糧儲備,他們無法駐紮太久。

葛璞命令那個縣令寫了一封文書,說是津陽周圍有流匪出沒,就組織了民兵抵抗,然後又拿了公文,派人前去報訊,想試試看能不能騙過建平的隊伍。

被派去報訊的小隊乃是騎兵,他們趁夜而走,過了一天一夜,正好撞上了陶駕的前軍。

“……”

距離對方還有數裏之遙時,他們便感覺到大地在震動。

從建平中營調出的將士仿佛是一道黑色的洪流,向著東邊流淌而去,獵獵旌旗飄揚在上空,一眼竟看不到頭,騎兵小隊們在山坡上望去,隻覺心中一片驚駭。

——或許他們也能組織起數萬兵馬,然而那種百戰之軍的威勢,卻是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企及的。

主人未動,坐騎已經開始慌亂嘶鳴,小幅度往後退避,恐懼的情緒在空氣中蔓延,躊躇片刻後,那些騎兵居然惶恐不安地掉頭就逃。

——在這個時代,人才水平拉胯是一個普遍性的情況,不止大周朝廷的官吏素質不怎麽樣,叛軍那邊成員的素質也同樣令人扼腕。

那些人逃竄得過於驚慌,反而因此引起了大軍前哨的注意,將人就地擒拿,又搜出了身上的文書。

陶駕聽到前軍的回稟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經過皇帝的提醒後,他早知東邊的情況不對,可能會有人伏擊自己,卻沒想到情節尚未走到勾心鬥角的流程,對手就直接自曝。

事已至此,也無須互飆演技,陶駕直接讓陶荊帶著騎兵一路奔馳至津陽城下,等抵達後,陶荊並未立刻攻城,而是充分發揮騎兵的機動性,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做出攻城之態又退去,不斷驚擾城內叛軍,葛璞等人剛打下津陽城沒多久,城內人心浮動,加上外麵又來了建平的人馬,更是惶惶不安,最後居然直接發生了內亂。

葛璞終於意識到,以她現在的能力,其實根本不該獨領一軍,此刻縱然想要逃走,卻因為身陷城中,難以離開,而且手下部曲們又困又累,根本無力作戰。

陶荊遠遠看見,津陽城的大門被人從內部打開,此地賊首葛氏等人出城投降,便派人將他們就地拿下。

被綁縛到敵人麵前葛璞異常灰心,隻覺往日所學不過紙上談兵而已,她瞧不上被派來盧嘉城的主官,結果自己也沒好上太多。

陶荊道:“其實你若是一心要走,倒也不難,隻要想辦法驅趕城中老弱先行,自己混跡於其中,哪怕不能保全士卒,起碼可以逃得一命。”

葛璞恨恨道:“盜亦有道,我豈能做這等傷害百姓之事?”

此刻被押至帳中的多位賊首,大多戰栗不已,連開口都難以做到,相對而言,能夠跟陶荊說話的葛璞已算是極有膽識之人。

陶荊看她:“你興兵作亂,便不算傷害百姓了嗎?”

葛璞昂然:“若是地方主官行政清明,我等又何至於興兵作亂?”

陶荊緩緩搖頭:“足下家中也是一方豪強,難道不曾隱瞞人口,將稅賦勻到黔首身上,激得他們走投無路?盧嘉城之事,一半責任在當地主官身上,一半也在你們這些大戶身上。”

葛璞回想往事,心中的蒼涼感愈發濃鬱,最後一聲長歎:“將軍能承認當地主官有一半罪責,在下便是死而無怨了。”然後向前一躬身,“敗軍之將,如今唯一可用,不過頸上頭顱而已,還請將軍用我之首,去威懾叛眾,免得多增傷亡。”

陶荊點頭:“既然如此,便饒過你家中老弱。”揮了揮手,親兵當即過來將人帶下,片刻後葛氏等賊頭的首級便被呈上,接著被傳於軍中,先讓降卒們看過,然後才分別懸掛在津陽跟盧嘉城的城門外頭。

不過數日之間,津陽城被迅速攻克,又被迅速收服,陶荊派人安撫城內百姓,等父親到來後,又跟著大部隊一起前往盧嘉城,與師諸和等人匯合,並為後者帶來了天子的褒獎。

師諸和等人已經奪下了東部的門戶,典無惡等人縱然想要揮軍西上,難度也會大增。

城外鄔堡中因為師諸和挑撥離間之計而幸存的甘氏一族,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他們以為自己可以通過追擊葛氏的方式獲取主動,然而放眼整片棋盤,主動權其實從來就不在他們手上。

天下間隻有少數人才有下棋的資格,用無形之手,操縱著世上的風雲起落,太啟宮內的天子自然是一位,她手執棋子,與天下大勢對弈,至於典無惡等人……或隻是洪流而已。

或許會衝垮整片棋盤,或許又會在不知不覺中,被下棋之手給輕易按下。

想到這裏,甘趨不由自主地往西邊望去,天幕上雲層如鱗,在那白霧掩映的最高處,似有殿宇峨立其中,令人望而生怖。

陶駕等人抵達盧嘉城後,立刻派遣人馬嚴肅城防,同時清查周邊城池情況,事已至此,終於反應過來的典無惡等人,終於放出了那個刻意壓製許久的消息——

泉陵侯溫謹明謀反。

自稱平泰真人的典無惡宣稱,偽主溫晏然矯命稱帝,竊據大位,大周真正的君主乃是昔日皇四女泉陵侯,平泰真人尊其為天子,同時以東部四州為據,率軍討伐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