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盧嘉城外。

甘維起碼有一個消息沒有說錯,就是葛氏姐弟名義上雖然分家,實則依舊是一體,如今統領那些山賊的就是葛氏家主葛璞,光看外表,她倒很像世家出身——最早,葛氏的長輩也是希望把孩子按照主流的方向教導,這樣一來,等葛璞成年後,才好在朝中混個一官半職。

身為一族之長,若是葛璞當初留守於府邸中,外人或許沒那麽容易攻入盧嘉城,隻可惜為了維護軍隊陣勢,她當日也隨兵而出,負責督管後軍,防備大股逃兵出現。

葛羽道:“甘氏那邊,依舊堅持自己不曾背叛我等,卻不肯為咱們打開鄔堡的大門。”

現在隨著他們駐紮在城外的“山匪”裏頭,也有不少是甘氏的人馬,還有對方族中的幾個年輕人,在得知甘氏背叛,盧嘉城易主後,葛羽當即將人拿下幽禁起來,卻又不曉得到底該殺還是不該殺。

——就像甘氏不敢放他們進鄔堡一樣,他們也不敢把後背交給對方。

葛羽:“若是現下攻城,便得防備著甘氏忽施暗算,不若先將鄔堡攻破……”

話未說完,葛璞便抬手一鞭,直接將人抽到了馬背下頭。

葛璞盯著對方,嗤笑一聲:“你這主意,盧嘉城裏那位師將軍就算再如何聰明,怕也想象不到。”

葛羽惶恐地垂下頭,縱然是他,也能聽懂家主此言並非誇獎自己聰明,而是諷刺自己愚蠢。

葛璞慢慢道:“咱們現在若是攻打甘氏鄔堡,不過損耗己力而已,還未必能攻打得下,旁人高不高興,我暫且不知,但那位師將軍一定高興極了。”看了眼族弟,冷道,“當日叔父送你去張氏讀書,羽弟果然十分用心。”

為了讓族中孩子們能夠一個合適的出身,葛家長輩早早就托了各種關係,送家裏的小輩們去士人門下讀書,其中葛羽運氣不錯,拜在北地張氏門下,還接受過如今非常受溫鴻看中的那位幕僚張並山的指點。

——葛璞自然不知道,張並山此人在評論區的外號是“料事如神”,經常會籌謀一些“一通操作猛如虎,一看輸出不到五”的神奇計劃,葛羽能有如今的表現,往日跟著張並山學習的時候,顯然十分用心。

葛羽猶豫半晌,還是諫言:“若是此刻率兵攻打甘氏鄔堡,那位師將軍知道後,說不定便會出兵偷襲咱們後方,隻要他們的兵馬有膽子離開城池,咱們就可以圍而殲之。”抬頭看著族長,語氣懇切,“事已至此,外頭情況難道還能更壞嗎?索性行險計,以佯攻誘敵!”

葛璞低頭,看了看地上的葛羽。

正常來說,葛璞是不願意接受這麽愚蠢的計策的,不過此計出乎她到的意料,那多半也不在敵人的預料之內,作為一個普通豪強,她實在很難得到真正有本事之人的投效,相比起來,葛羽已經能算是矮個子裏的將軍了,便幹脆依言行事,親自帶兵去攻打甘氏鄔堡。

甘氏那邊在曉得盧嘉城易主後,就一直有所提防,雖然葛璞等人是趁夜來攻,依舊沒過分慌亂,他們沒有回應城外的喊話,派遣弓箭手在城頭堅守,又把熱油一桶一桶地順著城牆潑下,免得敵人攀登上來。

鄔堡內私兵數量並不多,但隻要不曾被騙開堡門,憑著高牆與深壕,便能堅持一段時間。

盧嘉城那邊守城的將士也看見城外有火光,大軍夜間行動,自然需要火把照明,從上方望過去,當真如一條黃龍在地上蜿蜒而行。

將士們將消息緊急上報至縣衙當中,任飛鴻頗為納悶:“將軍除了不曾攻打甘氏之外,是否還派了內間過去挑撥?”

不然也沒法解釋,那兩家怎麽突然就真刀真槍地打了起來。

在任飛鴻看來,甘氏的立場雖然有些可疑,但對於葛氏叛賊而言,從哪個角度來說都並非是立刻就需要鏟除的主要矛盾,換做她過去當幕僚,多半得會建議主將立刻發動強攻。

師諸和搖頭,同樣十分不解:“師某出身於建州,之後又在北地任職,出仕時間尚短,所能依仗的,不過是陛下委派的精壯士卒而已,哪裏有能耐在蘭康郡安插人手。”

大周官吏,想要有點屬於自己的人脈根基,多半也得外放過一任地方主官才行。

陳明分析:“莫非是那群‘山匪’裏有人想要棄暗投明,才出言挑撥,讓主將做出有利於我等的決策?”

數人議論不休,但結論都挺一致——不管敵方的目的是什麽,他們都堅守不出。

師諸和手上的兵卒的確不多,而且剛剛攻下盧嘉城,城內人心浮動,若是派出去的騎兵少了,自然起不到偷襲的效果,派出去的人多了,又很容易被截斷後路。

師諸和道:“不過對方軍中若是有出色人才,光憑此事,就能看出咱們兵力空虛。”

任飛鴻:“便是沒有出色人才,也一樣曉得咱們兵力空虛。”笑,“可惜你我都沒有天子那樣的能耐,否則一番疑兵之計下來,就足夠他們膽戰心驚。”

外間天色微亮。

強攻了一晚上卻沒能將鄔堡攻下,最終不得不退兵的葛璞又握緊了馬鞭,她表情冷硬,手臂抬了又放,放了又抬,一時間不知道該抽誰才合適。

——自己明明曉得葛羽不靠譜,之前怎麽就誤信了對方的鬼話?

跟現代社會不同,這個時代的消息傳遞非常混亂繁雜,作為一軍主將,被邊上人忽悠著做出錯誤決策其實是很普遍的事情,尤其是葛璞的幕僚們各執己見,乍聽上去往往誰都有點道理,等執行起來,又很容易出現各種不靠譜意外。

葛羽跪在地上,一言不敢發。

葛璞道:“此刻軍心已然浮動,而且錯失了攻城良機……”

她一麵說,一麵狠狠用眼神剜了地上的族弟兩眼。

葛璞也意識到了,她不該攻打甘氏鄔堡,而應該強攻盧嘉城才對,就算防著後者偷襲,不能全力強攻,也沒必要主次不分,先對鄔堡下手。

葛氏這邊的情況本來就已然十分危急,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東部那邊居然派了輕騎過來傳訊,對葛氏他們嚴加斥責。

葛璞怔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切齒怒罵:“那些人竟敢如此!”

師諸和等人攜帶的兵卒不多,卻偏偏占據了兵力是自己十倍以上的盧嘉城,換了誰過來,也都得懷疑是不是葛氏這邊起了二心,故意將城池拱手讓給敵人。

就像葛氏這邊無法再信任甘氏的立場一樣,東部腹地那邊也開始懷疑他們的立場了。

葛璞心中苦澀,換做她是典無惡身邊的幕僚,看到偌大一個盧嘉城,在數日內就輕輕鬆鬆就被敵人奪取,也得懷疑是不是有人故意開城納官軍入內了。

“事已至此,唯有一種方式能夠證明我等忠誠。”

葛璞果斷道:“立刻帶兵往西,伏擊建平援軍。”

建平那邊不管是猜測盧嘉城本地出了問題,還是覺得師諸和帶兵謀反,事後必定都會派人過來平叛,然而葛璞等人卻以為,己方有一個信息上的優勢,那就是建平援軍並不清楚盧嘉城的真實情況,他們完全可以假裝自己是本地大戶組織起來反抗叛賊的民兵,等騙得來人信任後,再找準機會,給援軍來一記背刺,以此證明自己的忠臣。

葛羽小心:“甘氏那邊……”

葛璞閉了閉眼,思緒倒是清楚了一些:“如今且不必多加理會,想來他們就算有意投效師賊,也未必會為那些人豁命效力,臨走之前,派人以言語惑之即可。”

果然,甘氏得到消息後,也沒有繼續跟葛氏對峙的想法,有人站在鄔堡城牆上,向外高聲道:“我等本不欲與葛君刀兵相見,隻是葛君如此見疑,又率先揮兵強攻,甘氏實在不敢開門相迎,隻盼葛君此去馬到功成。”

葛璞也單獨騎馬而出,道:“隻要甘老按兵不動,等下次相見時,你我自能再續同僚之情。”

為了安撫甘氏之心,葛璞在離開前,特地把私兵裏混雜那些甘氏族人丟下,鄔堡那邊確認過外頭人的身份,又看著葛氏的兵馬遠去,才放下吊籃,把人吊上了城頭。

一個麵色憔悴的年輕人還沒從吊籃中走出來,便開口急道:“趕快替我通稟,我要拜見家主!”

邊上有人認出了那個年輕人,他也是甘氏嫡脈出身,名叫甘趨,當下不敢怠慢,立刻去知會甘氏族長。

甘氏族長不知對方到底有什麽消息要說,隻得接見,甘趨入內後,向前拜了一拜,開門見山道:“事已至此,咱們已然無法繼續與葛氏合流,大人細想,若是葛氏最終得手,事後論起功過時,功勞自然是他們的,至於遺失盧嘉城的罪責,豈不得完全算在咱們甘氏頭上?”

他的想法很直白,大家都是豪強,如今能夠聚集在一起,全是因為權勢跟利益,彼此間沒有半點大義情分在,事到如今,兩邊已經出現了根本性的分歧,倘若葛氏成功,甘氏多半不會有好下場,若是葛氏失敗,反倒無力對他們做出任何處置了。

甘氏族長沉吟不語。

許多人事後分析旁人的錯誤,總會覺得可笑,然而換做他們身在局中時,多半也會看不分明,甘氏族長一麵覺得甘趨的想法有道理,一麵又覺得相信葛璞的說法,按兵不動也未嚐不可。

甘趨又道:“大人明鑒,若是按兵不動,則主動盡在葛氏,若想性命不操於人手,還得自己有些作為才好。”

甘氏族長終於開口:“那依你之見,咱們應該帶著部曲去投效那位師將軍嗎?”

甘趨搖頭:“就算咱們要投效,那位師將軍也不會接納的——他們能夠占據優勢,就是因為城內隻有自己的兵馬在,若是接納了咱們的人,盧嘉城便不再是他們說了算了!”再度躬身下拜,“請大人將族內事務盡皆委派小子,若是事成,甘氏便可附那師將軍之翼尾,若是失敗,則都在小子一身,大人乃是受我欺瞞,才不得不從。”

甘氏族長:“那你打算如何行事?”

甘趨:“小子打算將他們糧草燒毀,葛氏能夠固守,依仗的不過是山寨中的存糧,隻要將糧草焚毀,他們多半得引兵東行,與其他人匯合,盧嘉城之困自然解除,咱們也能向朝廷證明自己的忠心。”

三方勢力,各有個的心思,最為悠閑的,莫過於師諸和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