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近日來,建平城內的氣氛有些緊繃,而朝臣們也都明白那種緊繃的源頭。

像宋文述袁言時那樣的重臣,當然曉得泉陵侯早已死在北苑當中,然而人心素來容易為外物所動搖,普通百姓哪裏能分辨出那麽多,聽得許多人說溫謹明還活著,自然有些相信對方依舊幸存,就算是朝中公卿,經過東邊“泉陵侯被救走”、“泉陵侯真的被救走”、“泉陵侯真的被一個麵部與之極為相似的親信換下救走”的消息轟炸後,也忍不住有些動搖起來,懷疑溫謹明是不是當真逃脫了大難,跑到東邊準備東山再起,尤其是東部那邊還打了不少細節方麵的補丁,比如為了安全起見,溫謹明沒把替身的事情跟任何人說,所以崔褚兩家根本不知道,當日死在北苑的那位並非他們真正的主君,並呼籲那些投效了溫晏然的舊部回歸。

市監將這個消息報給天子時,溫晏然想,東邊那些人編瞎話的時候,真是完全沒考慮到崔益跟崔新白這些人的心情……

典無惡如今待在承州,他侍師從玄陽子,慣會玩弄人心,將手中消息層層放出,先說承州舉州投效泉陵侯,又說承州邊上奚州的高貢郡太守開門迎王師,百姓簞食壺漿,沿路餉軍,後日又稱右營兵馬被他們一擊而潰,東部大部分兵馬自此落入典無惡的掌握當中。

溫晏然早有猜測,後麵又從[戰爭沙盤]中得到了準確消息,自然知道承州、奚州乃至於右營,本來就在敵人的掌控之中,但不明底細的人聽了,也多半會覺得“泉陵侯”力量強大,所向披靡,一時間當真有不少城池望風而降,豎立起溫謹明的旗幟。

此時此刻,溫晏然也頗為清楚地體會到什麽叫做天下之勢,不管時人主觀上是否想要摻和到戰事當中,隻要身居此處,就難免受到波及。

溫晏然放下手中茶盞,目光清凜堅定,令人聯想起月下的劍鋒——她如今尚未將天下權柄收歸自己一身,便決不能被時代的洪流所衝垮。

隨著泉陵侯謀反的消息傳出,遊戲麵板中的威信數據也隨之更新了一波,遲遲未曾在其中顯示的東部數據總算出現——

[威信(東部):20 (-50)(職業加成)]

溫晏然:“……”

這當真是她自穿越以來所看到過最低的職業加成。

溫晏然對麵板上加號左右的兩個數據做了一下個人理解——東邊那塊地方的人其實對中樞尚且存在一定的敬畏,但因為典無惡那夥人的宣傳手段過於成功,自己是偽帝這件事已經深入人心,所以在皇帝的身份跟自她掛鉤之後,東部那邊不但沒有因此尊敬中樞,反而產生了非常強烈的負麵情緒。

[係統:

[戰役][陽撫之戰]失敗,騎兵數量減0,步兵數量降低0,民兵數量降低(-23),糧草總量減少(-12)石,士氣降低3點。

勝敗乃兵家常事,請玩家再接再厲。]

[係統:

[戰役][××之戰]失敗……]

或許是之前停機太久,被玩家認定消極怠工的遊戲係統難得端正了工作態度,許多新提示刷屏式地跳了出來,正在喝水的溫晏然僅僅掃了一眼,就差點嗆住,哪怕知道東部城池會投降,但看見損失後麵的負數時,她也忍不住想要吐槽——這已經不是完全沒有抵抗開門納寇的事了,己方投降派人士分明是從敵人那邊得到了有效補充……

溫晏然很清楚自己這回沒有派人做戲的成分,所以東邊的吏治恐怕比此前了解得還要脆弱,當地官吏雖然為中樞所派遣,實際上已經跟本地豪強互相勾連,結為一體。

……

泉陵侯謀反,東邊大批城池失守的消息深深震動了朝堂,合慶殿內,天子坐在禦座之上,公卿分列兩旁,氣氛異常肅穆。

大周初期至中期,臣子參加朝會時,都是坐著議事的,到了後期,尤其是厲帝一朝末尾,除了重臣能有座位外,許多大臣都得老老實實地站完全場。

溫晏然登基後,倒是逐漸恢複了舊例,讓大臣們能夠繼續坐著上朝,然而她作為君主的威嚴卻沒有因此減損,朝臣們都清楚,縱然新帝幾乎不戴旒冕,也很少在禦座前設置屏風,但在他們心中,卻一日比一日更深重地感到對方身上那種帝王特有的莫測之感。

——若是溫晏然知道臣子們現在的心態,大約能明白原因,畢竟隨著她個人威信的提升,日常行事間,也確實越來越懶怠掩飾自己穿越者的某些特質,看起來自然與此世土著有些不同。

宋文述是宋氏一族族長,又是禦史大夫,座位與皇帝之間的距離極近,稍稍抬頭就能清晰地看見君王的麵容,然而卻完全猜不到對方心中的想法。

泉陵侯造反的消息半月前就傳到了建平,朝野上下自然震動,卻沒有當初跟台州打仗時那種惶恐不安之感,畢竟在事情還未爆發的時候,陶駕已經領著兵馬東去,顯然是早有準備。

宋文述知道,一般在打仗之前,朝廷要上下動員,想辦法籌集糧草,征召士卒,分配兵械,光是那些士兵從集結到出發,就需要消耗不短的時間,往往第一波軍隊被派出去後,第二波第三波軍隊還沒有集結完畢,不過這次東部謀逆,建平大軍開拔得倒是十分輕鬆且迅疾——此刻距離西夷之戰結束還沒過去太久,中營這邊依舊存在著強大的兵力儲備,而且打贏了西夷那一戰後,丹台兩州許多豪強大戶的家財被抄沒,士卒們賞賜頗豐,也願意為天子效命。

王侍郎:“溫謹明已然死於北苑當中,此事人所共知,東部那邊,也隻能騙騙不曉得內情之人。”向前一禮,“雖則如此,臣懇請陛下,派人遷溫謹明後人至台州,以防兩邊互相串聯。”

溫晏然:“此事不急。”掃了眼盧沅光,後者知機出列,匯報糧草的情況。

之前皇帝給的病假非常及時,重新回到朝堂的盧沅光看著雖然還是瘦削了一些,精神倒還旺盛,而且她現在確實不如往日那般辛苦——天子既然沒有親上前線,肯定是在建平統管後勤事務,身為戶部主官,盧沅光自然以皇帝馬首是瞻,之後一番工作上的接觸下來,不止早就心服口服的戶部尚書,大部分戶部官吏也都愈發佩服天子在算學上的造詣。

要是讓溫晏然評價,這倒不是她有多厲害,完全是因為朝廷選拔人才過於看中經學造詣跟家世背景,導致一些人才的數學水平過分平庸,在拉低中樞算學水平平均線上做出了重要貢獻。

其實戶部有盧沅光管理,工作效率還算出色,溫晏然此前曾經一時興起,跑去工部視察情況,然後順口問了下當值的官吏手頭上有些什麽工作,平時負責哪些事物,被問到的那位官吏不卑不亢,特別坦然地表示,他也不曉得自己的工作內容。

溫晏然沉默片刻,深覺每日上班打卡對此人的時間跟朝廷的薪俸都是一種耽誤,於是直接把那位官吏攆回家中放了長假。

糧草問題確認完後,又有一位朝臣出列,先向前一禮,才鄭重道:“臣聽聞,如今聚集在東部之叛賊,多有泉陵侯舊部。”

這件事情倒不令意外——畢竟玄陽子當時也是奉了溫謹明之命前來建平,他的弟子跟泉陵侯部下相識也極為正常,要不是真的對溫謹明以及她身邊人熟悉到了一定程度,他們倒也不敢公然打出當前的旗幟。

而且雖然崔氏褚氏陳氏等都投效了天子,卻不代表泉陵侯身後的所有的勢力都被溫晏然順利接手,昔日的皇四女根基深,舊交多,在南地經營多年,如今想要以那位殿下為借口聚集兵馬的,或者是想為之報仇的,也大有人在。

這件事已經在建平內廣泛傳開,大臣們無法也不敢隱瞞,一位侍禦史主動出列,並呈上了一份奏折道:“東邊那位叛賊正在大封官將,名單在此,還請陛下預覽。”

內侍用木盤接過侍禦史手中奏折,走至階前,由池儀將木盤接過,然後親自托至天子麵前,溫晏然看了眼,為了營造聲勢,彰顯東部那邊才是朝廷正統,叛賊們以泉陵侯的名義大封特封,首先是平泰真人,他被尊為國師,同時被封作天威大將軍,後麵還有**寇將軍,鎮威將軍等等,中間還有一個叫做褚歲的,被封作軍師將軍。

溫晏然笑了下,讓身邊內侍把名單當眾念了一遍。

褚歲的名字剛一出口,之前作為族中俊才被舉薦至朝堂的褚息麵色一白,立時跪了下來。

——褚歲出身褚氏嫡脈,而她的母親則來自崔氏旁支,等於跟兩個家族都有關聯,崔新靜如今正在西夷為官,否則褚息邊上多半還得多一個她來並排請罪。

一滴冷汗從額頭上滴落,名單上有親族的名字已經令褚息恍然,而更令他無法自安的,是褚息當真不能確定那位族姐的立場。

褚歲在北苑事件之前便被泉陵侯派到東部辦事,事後也一直遲遲未曾歸來,如今她突然出現在東邊被封官的名單上,實在令褚息不能不多想。

而且世家大族經常有兩邊下注的習慣,泉陵侯雖然亡故,可她的後人還在,假若以東部為據點的話,也並非完全沒有翻盤的機會。

禦座上,天子麵色絲毫不動,態度和氣得令人聯想起繼位當日將前七皇子溫見恭斬殺於靈前的肅穆場景。

溫晏然當然麵色不動,她其實也算挺勤勉了,除了政務跟經典史籍的研習外,也會抽點時間來研究譜係,然而大周世族間的關聯千頭萬緒,時到今日,她也隻是大略清楚那些較大的世家間的關聯、與朝廷間的關係,至於褚歲本人是誰……除了從姓氏能看出來跟褚氏有關之外,其它信息都處在待填充的空白狀態。

她的目光從池儀跟張絡兩人身上輕輕掃過——很好,從表情的細微處判斷,這兩位都曉得褚歲是什麽人。

禦座上沒有聲音傳來,大臣們不敢細看天子神情,難以判斷出這位天下至尊的心思,一時間戰戰兢兢,不敢多言。

溫晏然笑:“那個褚歲,又做了什麽?”

侍禦史依靠著強大的職業道德勉強保持住站立的身形沒有腿軟,垂首回稟道:“此人……寫了一篇檄文。”

溫晏然:“卿家既知檄文,那便勞煩你念上一遍。”

侍禦史的麵色也有些發白,經過一番劇烈的心理鬥爭後,在“不聽皇帝命令而死”跟“當眾口出不敬之言而死”中,艱難地選擇了順從天子的選項。

據東部所言,這篇檄文的作者便是昔日泉陵侯的親信褚歲,文章開頭先寫明了時間地點發出檄文的人物,然後才進入正題,作為東部口中的偽帝,溫晏然首當其衝,受到了檄文的重點抨擊——

“先帝九女溫晏然,慢侮乾坤,矯作遺詔,竊大位而自尊,懷符璽以獨專,陰有篡殺之謀,實無撫國之能……”

讀到這裏時,侍禦史幾乎語不成句,等再念到“內宦當朝,朽木充殿”時,池張兩人先一步跪下,袁言時跟宋文述也紛紛起立,準備請罪。

溫晏然微微搖頭:“惑眾之言而已,太傅、宋卿且安坐。”看一眼池張兩人,笑,“你們也都起來。”然後向張絡單獨示意,“去扶一下褚卿。”

罵完溫晏然後,又開始從各個角度證明溫謹明繼位的正統性“泉陵侯溫謹明,帝之愛女,假開府之權,攝南地之事,臨危受命,受璽禦極,仁德憫下,不求賢名,而賢名遠播,是以英才列於府中,強兵聚於幕下,郡守縣長皆開門以迎王師……”

等侍禦史念完“書傳諸郡,使天下聞之”的結尾後,禦座上的天子才向著褚息道:

“依你所見,這篇檄文是褚歲的手筆嗎?”

褚息冷汗涔涔:“微臣不知。”

溫晏然頷首——那就是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目前單憑文章措辭風格無法直接判斷出來。

雖然被張絡扶回座位上,褚息依舊坐立難安,他幹脆摘了頂上冠帶,再一次伏地道:“微臣……微臣居於嫌疑之地,依周律當自請歸家,還望陛下允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