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薑麗娘(中)
剛出生的小皇子躺在繈褓裏睡得正香,薑皇後有些疲乏,也暫且合眼歇下。
薑麗娘跟皇帝姐夫一路到了書房,被皇帝姐夫定定注視著,心裏邊還在猶豫著應該怎麽告訴他那倆字才好。
他知道朱標是誰嗎?
不知道的話,就要透露自己的秘密——可怕!
他知道——夭壽啊,更可怕了!
薑麗娘很躊躇。
朱元璋用目光暗示了小姨子半天,最後發現暗示不行,就隻能明示了:“怎麽樣?”
他開門見山的問了出來:“是什麽?”
薑麗娘心想拚了,再不濟還有我姐呢!
至於秘密這東西……
嗐,虱子多了不怕咬!
她醞釀了一下情緒,試探著問:“姐夫,你知道朱標嗎?”
朱元璋原地怔住了。
是標兒啊……
薑麗娘就見到皇帝姐夫臉上的表情忽然間凝固了,久久沒有作聲,半晌之後,忽然別過臉去,抬手擦了把臉。
他流淚了。
薑麗娘先是一驚,然後大驚。
他知道朱標,知道之後還掉眼淚了!
這說明什麽?!!
他不僅僅知道朱標是誰,還跟朱標感情深厚!!!
那麽,皇帝姐夫是誰?!!!
媽耶,震驚我三十年——我朱元璋式的姐夫原來真的是朱元璋!!!
朱元璋從驚詫與觸動之中回過神來,覷著小姨子滿麵驚恐的站在不遠處,他不由得笑了一聲:“怕什麽,咱們不是一家人嗎?這麽久了,難道你還信不過姐夫?”
薑麗娘小聲叫了句:“姐夫?”
朱元璋痛痛快快的答應了,然後說:“我知道了,沒事了。去陪陪你姐姐吧。”
薑麗娘放下心來,利落的答應了一聲,退將出去。
門扇將要閉合的時候,她鬼使神差的往裏看了一眼,正逢皇帝姐夫也看過來,對上她的視線,朝她笑了一下。
薑麗娘按捺住心頭的小小驚駭,回了一個笑容。
朱元璋反倒不大不小的吃了一驚:“膽子大了不少啊。”
門外,薑麗娘長長的舒了口氣。
其實皇帝姐夫,也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可怕。
人嘛,都有七情六欲,在特定的時候,可能會變成冷血動物,但是同樣在某些特定的時期,也可能會變得溫情脈脈。
至少在現在,皇帝姐夫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曆史上上冷冰冰的一位皇帝。
……
借著姐姐生子這個時機,薑麗娘多休了幾天假,想著回家陪陪爹娘,哪成想昨天回去,第二天就又進了宮。
薑皇後了然道:“叔母催你了?”
薑麗娘鬱鬱的坐在床頭,取了撥浪鼓逗弄搖床裏的小外甥。
昨天她回了家,費氏難免要問起薑皇後和新生的皇子,母女倆親親熱熱的說了幾句話,費氏便敲起邊鼓來:“你姐姐才比你大多少?孩子都生了,麗娘啊,你也是時候考慮一下終身大事了。”
又絮叨著說:“你在外邊忙那麽多,頂什麽用?咱們家又不缺衣少食,錢多的花都花不完!聽娘的話,娘難道會害你?早點找個好人家嫁了,生幾個孩子傍身,這才是你該打算的!”
看女兒不說話,又說:“咱們家沒幾個認識的人,但石公不一樣啊,看你師母給做的媒——你嫂嫂多好哇!實在不行,也還有你姐夫呢,滿天下的青年才俊憑你去挑,想找什麽樣的找不到?”
薑麗娘低著頭,說:“我多陪你們幾年,不好嗎?”
費氏道:“那你也不是正經在家陪我們啊?七八天才回來一次,還得分一半時間到你老師那兒,你也不看看,哪有小娘子跟你似的,沒出嫁呢,就成天的不著家……”
薑麗娘不說話了。
費氏倒是還想再說幾句,外邊卻有小丫鬟來請:“太太,娘子請您過去瞧瞧呢,廚下在醃雞蛋,娘子不曉得家中舊例……”
西堡村的風俗,出嫁的女兒生了孩子,娘家是要醃雞蛋送過去的。
費氏歎了口氣,站起身來,看女兒悶頭坐著不說話,又有些心疼,拉著她的手說:“兒啊,你的娘十月懷胎生的,娘怎麽會害你?本朝女子十六婚嫁,你今年都十七了。現在開始相看人家,來年十八出嫁,雖有些大,但也不算太大,好後生隨你挑。”
“等你過了二十歲,找的都是些什麽人?要不就是鰥夫,帶著幾個孩子,要不就是身上有毛病,找不到人的。咱們能找好的,幹嘛非得往後拖,找個孬的?”
她說:“你好好想想吧。”
出門去了廚房。
薑麗娘在家裏待不下去,又不想浪費這幾天假期,轉頭就進了宮。
她同姐姐抱怨:“娘她巴不得馬上就把我嫁出去,再馬不停蹄的生幾個孩子,然後給兒子娶媳婦,催著兒媳婦生孫子,給女兒找婆家,催著女兒生外孫……”
薑皇後抿著嘴笑。
最後說:“婚嫁是大事,怎麽能馬虎?從前是沒法子,到了歲數就得出嫁,又怕家裏嫂嫂說閑話,嫌棄小姑在家吃白食,可現在呢?你自己的俸祿,吃都吃不完,倒也就不必急了。”
薑麗娘反倒有些詫異:“我以為姐姐也會勸我呢。”
薑皇後道:“我怎麽會不明白你?都是從那時候過來的,正因為我嫁了人,知道嫁一個什麽樣的人好,所以才不催你。”
她摸著妹妹的頭發,柔聲道:“麗娘,你在做的那些事情,我其實似懂非懂,但我知道,你從小就是個迥異於常人的女孩子,你很有主意……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遇上事情也別怕,你有姐姐,有外甥呢。”
說完,薑皇後低頭去看躺在旁邊的兒子:“是不是呀,小壞蛋?”
朱標很配合的“啊”了一聲。
這一世,娘有妹妹呢。
嫡親的姨母,做外甥的哪有不關照著的道理?
薑麗娘被可愛的小外甥萌到了,低下頭親他肉乎乎的小臉蛋,又壞笑著撓他的癢癢肉:“還豎著耳朵聽呢,你是不是真的能聽懂啊,嗯?”
朱標:“……”
朱標艱難的動了動腿,奈何此時連翻個身都做不到,根本無力反抗,隻能選擇屈服。
小姨你這個樣子,以後我很難幫你啊。
……
薑麗娘在宮裏邊住了幾天,便又回到城外莊園打卡上班,日子倒也過得充實,直到這天傍晚,薑寧急匆匆騎馬去找她。
薑麗娘見他滿麵急色,心頭便是一個咯噔,而薑寧雖急,卻也還是按捺住滿腹焦急,拉著妹妹去無人處說話:“芳娘有沒有來找你?”
芳娘,就是楊氏那個很能跟薑麗娘談得來的妹妹。
“沒有啊,”薑麗娘搖頭,然後馬上反問:“芳娘怎麽了?”
薑寧低聲道:“她不見了。”
靜默幾瞬,又說:“楊家正在給她議親,已經說定了人家……”
薑麗娘心頭微沉。
這麽幾句話的功夫,薑寧已經上了馬,回頭叮囑她:“我再去別處找找,你不要將這件事透露給別人知道——要是她來找你,你一定留下她,再使人去給我送信,你嫂嫂現在都要急瘋了。”
薑麗娘應了一聲。
回去之後,心卻怎麽都靜不下來。
芳娘比她小三歲,才十四歲呢,竟就開始議婚了?
她一個小姑娘,又能跑到哪兒去?
可別遇上什麽事啊!
因為這樁心事,晚上薑麗娘便睡得遲些,哪知道半夜時分,卻忽然被湖州叫醒了:“姑娘,姑娘?”
湖州在她耳邊說:“芳姑娘來了!”
薑麗娘猛地一驚,坐起身來:“什麽?!”
湖州又說了一遍:“芳姑娘來了!”
薑麗娘一把抓住她的手。
湖州則會意道:“您放心,我已經叫人請芳姑娘去客房休息了,沒驚動旁人。”
說著,又給她取了衣裳過來:“奴婢吩咐廚房送些膳食過去,隻是看芳姑娘的神色,需要的隻怕不是一口飯呢。”
薑麗娘匆匆穿好衣裳到了客房,敲門進去,便見芳娘像隻受驚的小鹿似的猛地一顫,看是她來了,神色略微鬆了幾分,隻是眉宇間仍然透著幾分警惕。
她嘴唇囁嚅幾下,輕輕叫了聲:“麗娘姐姐……”
桌上擺著一碗醬肉麵,顯而易見的沒有動過。
薑麗娘見狀,便擺擺手示意湖州出去,自己則壓低了聲音問:“芳娘,你是為什麽跑出來的?你家裏都急瘋了,你知不知道?”
芳娘兩隻手緊緊地攥著袖子,說:“我有心上人了,我不想嫁給家裏安排的夫婿……”
薑麗娘變了臉色:“芳娘,你不會是跟人私奔出來的吧?!”
芳娘抬起頭,對上她的視線:“如果是呢?”
薑麗娘驚道:“你瘋了嗎?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雖然這個時代風氣開放,並沒有裹腳和失節事大,但女子婚前私奔,決計不是什麽好名聲!
更別說她的父親乃是當代名士,經學大家!
芳娘看著她,臉上的神情反倒逐漸舒展起來:“麗娘姐姐,你也覺得我瘋了嗎?”
她說:“可是,我要怎麽做才是不瘋?聽從家裏的吩咐,嫁給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大我十五歲的男人做繼室嗎?隻有這樣,我才是楊家的好女兒,才能換一句不瘋嗎?”
薑麗娘又是一驚:“大你十五歲?!”
芳娘點點頭,漠然道:“是啊,大我十五歲,有四個孩子的鰥夫。”
薑麗娘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怪不得芳娘要逃婚呢!
她瞠目結舌道:“有四個孩子的鰥夫……楊伯父不像是這種人啊。”
薑麗娘與楊先生沒太多交集,可他是石筠的朋友,嫂嫂楊氏的父親,又不為門第所限,願意將女兒嫁給外戚之家,與妻子感情甚篤,妻子去世之後沒有續娶,也無妾侍……
這樣一個人,怎麽會給女兒選這樣一個夫婿?!
芳娘見狀,不禁微微笑了起來,眉宇間帶著幾分嘲弄:“父親給我選的,是他覺得可靠的人選。”
“那是我父親同門師兄的兒子,人品端正,家風清和,並無妾侍。原配妻子辭世三年之後,才開始議親,也是很有才華的,有我父親的這層關係在,舅姑也會善待於我,這麽一說,是不是還不錯?”
薑麗娘默然。
芳娘又笑了笑。
她以一個非常失禮的姿態坐在床邊,兩手抱膝,下顎墊在膝蓋上,神色淒迷:“可我不想,不想嫁給他。即便他是一個好人,我也不想嫁給他。麗娘姐姐,我有錯嗎?”
薑麗娘注視著她,良久之後,搖了搖頭:“你沒有錯。”
怎麽能說她有錯呢?
盲婚啞嫁,稀裏糊塗的把後半輩子賭進去了,不想賭,有錯嗎?
父親選好的未來夫婿,就一定合乎女兒的心嗎?
如果說芳娘逃婚有錯,那她薑麗娘豈不是錯上加錯?
非得馬上找個人家嫁過去,再生幾個兒子才算對得起家中爹娘!
芳娘笑了笑,又說:“即便他沒有大我十五歲,沒有四個孩子,他沒有成過婚,他是個頂好的人,可我就是不想嫁給他,我有錯嗎?”
薑麗娘說:“沒有錯。”
芳娘終於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她真摯的說:“謝謝你,麗娘姐姐。謝謝你叫我知道,這麽想是沒有錯的。”
芳娘拿起筷子,夾了麵往嘴裏送,吃了一口下肚,才突然想起似的說:“麗娘姐姐,使人去給我家裏送信吧。”
說完,又低下頭繼續吃麵。
薑麗娘卻沒有如她所說那樣吩咐人送信,而是拖著凳子再靠近她一些,低聲問:“你是跟……一起出來的嗎?現在又怎麽會一個人來我這兒?”
芳娘把嘴裏的麵條咽下去,這才回答她:“不是,我就是一個人跑出來的。我沒有跟人私奔,之前說有心上人,是騙你的。對不起。”
薑麗娘愕然的張開了嘴,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芳娘,你……”
芳娘卻又笑了,很釋然的:“我一定要有個心上人,才能逃婚嗎?不能是我自己不想嫁人,所以才逃出家門嗎?”
她用筷子戳了戳碗裏的麵,眼睫一垂,淚珠滾滾落下:“我知道自己跑不了多遠,麗娘姐姐,我跟你不一樣。我沒本事,我養活不了自己,倒是能做個女先生教人讀書,但是誰願意聘請我呢?又沒有路引,備不住連長安都沒出,就被拐子抓住賣了……”
芳娘說:“我打從出門開始,就是想來找你。不是為了別的,隻是想聽你說一句話。如果連你也說,我違背父命,不願出嫁是錯的,那我就認了,老老實實回去嫁人。”
“可是我覺得你不會,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這麽覺得……”
她眼睛裏有光芒在閃爍,不知是淚光,還是別的什麽:“知道天地之大,還有個人覺得我這麽想不是大逆不道,不孝不悌,我就很高興了。”
芳娘又說了一遍:“謝謝你,麗娘姐姐。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這些事情我不會告訴別人,讓人去給我家裏送信吧。”
薑麗娘注視了她半晌,眉頭蹙著,低聲說:“你知道自己回家之後會怎麽樣嗎?”
芳娘坦然道:“我爹知道我如此不情願,一定會主動上門致歉,請求退婚的。至於我,大概會被關在家裏待幾年吧,幾年之後,要是我能棄暗投明,約摸著就會被遠遠的嫁了,要是不能,多半就要在家老死了。”
薑麗娘一時不知該為她慶幸,還是該為她悲憫。
慶幸的是這個時代風氣開放,沒有女子私逃出家就要被浸豬籠,亦或者一根繩子吊死的腐朽枷鎖。
悲憫的是芳娘小小年紀,卻以一種如此漠然的態度,向她陳述自己來日的命運。
可她又能為芳娘做什麽呢?
芳娘慢慢將那一碗麵吃完,見薑麗娘尤且在出神,神色隱約露出幾分不忍,反倒笑著勸她:“麗娘姐姐,不必遲疑了。叫人去送信吧。除此之外,你能怎麽辦呢?我上有父親兄姐,旁有宗族親眷,我的未來如何,你是做不了主的。”
薑麗娘隻得聽從。
湖州進門來收拾了碗筷,又體貼道:“已經給芳姑娘備了水,您要不要去梳洗一下?”
芳娘搖搖頭,禮貌的說:“謝謝你,湖州姐姐,不過不必了。我想很快就會有人過來接我了。”
湖州目光在她身上落定幾瞬,再看看一側緘默著的薑麗娘,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時值半夜,薑麗娘與芳娘卻都沒有睡意。
薑麗娘木偶一般坐在凳子上一言不發,芳娘反倒很有些閑情逸致似的,揭開燈罩,用銀簽子挑亮燭火的燈芯。
薑麗娘看見少女臉頰上有細微的絨毛,燭火下鍍著一層光邊。
她才十四歲呢。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有急促又沉重的腳步聲傳來,芳娘將銀簽子擱下,起身鄭重向薑麗娘行了一禮:“麗娘姐姐,我要走了,今日之事,我很感激你給我的回答,多謝你。”
薑麗娘將她攙起,還沒等說句什麽,門就從外邊打開了。
楊氏在前,薑寧在後——這還是薑麗娘第一次見到嫂嫂楊氏臉上出現如此盛怒的表情。
她見狀就知道不好,隻是楊氏甚至都沒給她反應的時間,三步並作兩步近前,劈手先給了芳娘一記耳光!
她還要再打,薑寧趕緊把妻子攔住:“徽娘,你先冷靜一下……”
楊氏掙紮了幾下,沒有掙脫,眼眶便慢慢的紅了:“怎麽會養出你這樣沒有心肝的東西!一聲不吭就跑出去,你有沒有想過家裏人是如何的牽腸掛肚?!”
“父親含辛茹苦把我們養大,有多不容易,外人不知道,你難道也不知道?他才四十歲,頭發就白了大半,要享受天倫之樂的人了,卻因為你,要低三下四去跟人賠禮道歉!”
芳娘捂著臉,低頭不語。
薑麗娘也柔聲勸慰:“嫂嫂且息怒,芳娘還小呢,她又沒往別處跑,就是到這兒來找我玩兒罷了……”
楊氏別過臉去擦淚,卻怎麽都擦不幹。
薑寧溫聲規勸妻子,又給妹妹遞了個眼神,叫她也趕緊勸勸芳娘,給姐姐服個軟。
薑麗娘隻想歎氣。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到底是誰有錯?
楊先生嗎?
可他其實也隻是按照自己的標準,給女兒找了個夫婿罷了。
以當代的標準,沒人能夠因此指摘他。
楊氏有錯嗎?
她氣惱妹妹亂來,心疼鰥居多年,又因為婚事作罷要求低頭致歉的父親,又錯在何處?
芳娘有錯嗎?
她不想讓別人決定自己的命運,有錯嗎?
本質上還是父母對於孩子是否具有絕對的支配權罷了。
薑麗娘不能違心的說芳娘有錯。
否則,她就應該馬上聽費氏的話成婚生子。
可是,可是……
唉。
因為這件事情,第二天薑麗娘無心上班,自己給自己放了個假,在房間裏躺了一天。
哪成想天還沒黑,嫂嫂楊氏便又來了,一雙眼睛哭得紅腫起來,神色極為憔悴。
她恨聲道:“這個孽障啊,真是上一世欠了她的!”
薑麗娘心頭一跳,一股不安陡然湧上心頭。
再聽楊氏說了,才知道芳娘回去之後的經曆。
楊家人彼時都沒有歇息,芳娘先是經曆了一場三堂會審,然後又給關到她自己的房間裏,叫靜心反思。
楊氏哭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她打小就有主意,我看她悶著頭不說話,就怕她錯了心思,所以提前吩咐人把她房裏的剪刀絲帶什麽的都給收起來,又叫使女隔三差五的去看看。”
“使女看了幾次,都跟我說她一個人臉朝裏躺在塌上,我覺得不對勁兒,親自去看,這個孽障,自己把手腕咬破了,血把被褥都浸透了……她怎麽狠得下心來啊!”
別說楊氏親眼所見,薑麗娘此刻聽聞,也覺膽戰心驚!
她顫聲問:“那芳娘——”
“虧得我發現得早,才救過來了!”
楊氏眼下青黑,顯然也是很久不曾安寢,她握住薑麗娘的手,哽咽著叫了聲:“妹妹,我是勸不住她了,那個家,她也是死都不想呆了,倒是跟你要好,你說的話她肯聽,跑出來也記得來找你,嫂嫂求求你,且顧看她幾天……”
薑麗娘聽到此處,心頭竟然一鬆。
她馬上應下:“好,就叫她留在我這兒吧!”
……
芳娘就這樣成了薑麗娘的助手。
她年紀小,人又聰明,學東西也快,離了楊家,倒是在此處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
薑麗娘欣慰之餘,更覺蕭瑟。
她自己知道,伊甸園畢竟是少數,更多的芳娘,終究還是順從了命運的安排。
芳娘能夠感覺到,自己是在被悉心培養的,感激之餘,難免會覺得奇怪:“麗娘姐姐,你為什麽要這麽幫我?”
薑麗娘告訴她:“因為我也是一個女人。我可能也會是被逼迫出嫁的女兒,但起碼現在,我不想去做逼迫別人的上位者。”
……
芳娘的事情,薑麗娘也好,薑寧夫妻倆也好,都不約而同的隱瞞了薑滿囤夫婦倆。
畢竟在當下而言,這並不是十分光彩的事情。
所以當費氏聽聞兒媳婦的娘家妹子在女兒那兒久住,樂不思蜀之後,私下裏跟女兒嘀咕:“可別把人家好好的女孩兒給帶壞了,要是都跟你似的,那還得了?!”
薑麗娘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當是沒聽見,照舊我行我素。
日子就這麽慢悠悠的過去了。
……
她其實也有過一段短暫的姻緣。
即便多年之後再去回想,薑行也覺得,那的確是個不錯的結婚對象。
那時候諸多經了薑行之手的發明創造已經流通天下,而薑行之名,更是響徹四方。
世人提起她的時候,終於不再是石筠的弟子、薑皇後的妹妹,而是會用她來介紹前兩人。
名士石筠?
他你都不知道?
那可是薑行的老師啊!
薑皇後知道嗎?
那是薑行的姐姐!
聖賢之說離民間太遠了,而皇後又太過高高在上,更多的普通人,隻會知道切切實實改變了他們生活和命運的人。
平整的道路,光潔的玻璃,開在大江南北的工廠,還有價格較之從前暴跌、平頭百姓也可以品嚐一二的糖果,從前聞之色變的天花,也在牛痘被推廣之後逐漸淡出世人的視線……
薑行在侍中之職外,終於還是加了封爵,起初是平原郡君,再後來又升為南陽翁主,甚至於她還為陪伴自己多年,兢兢業業的芳娘求了一個官職。
而她遇到博陽侯,則是在泗水邊。
彼時薑行剛剛在隨從們的陪伴下視察完新開設的工坊,又應本地書院所請就地講學,結束之後有人送了名帖給她,她以為是學生發問,打開去看,卻是一首短詩: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新好,以招餘情。
人亦有言,日月於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薑行的目光在最後八個字上轉了幾轉,再三確定自己沒有會錯意。
再一抬頭,就見遠處江水邊站著一個青年,小麥色的麵孔,身量高大,見她看過去,咧開嘴一笑,牙齒雪白。
那是薑行第一次見到博陽侯,卻不是博陽侯第一次見到她。
彼時薑行其實是有一點欣慰的——世間男子,也不隻是看重美色嘛!
就這麽認識,繼而熟悉下去了。
那年薑行二十四歲,是費氏口中的“老女”,博陽侯二十一歲,是薑行眼裏的嫩草。
費氏聽聞此事,喜得見牙不見眼,幾乎是捏著女兒的耳朵叮囑:“我進宮去問了,皇後也說博陽侯府是忠厚人家,兒啊,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你千萬千萬——”
薑行笑著答應了。
直到她往博陽侯府去拜會博陽侯的祖母劉老夫人。
劉老夫人誠然是主母風範,聲色和藹,使人如沐春風,看得出來,她很中意薑行。
直到快要散席的時候,才柔聲同薑行說:“在外邊拋頭露麵,跟那些男子似的辛苦奔波,哪裏是女兒家能做的事情?從前也便罷了,以後成了婚,可就不能胡鬧了。”
又說:“他父親去得早,又是世代單傳,我挺著一口氣活在世上,隻等著抱重孫了!”
薑行如同挨了一記重錘似的,幾乎愕然當場。
幾瞬之後,才低聲道:“怎麽能撒的開手呢?還有好多事情等著我去做呢。”
劉老夫人語重心長道:“那些事情,隻管交給下人去做,便也是了。從前經營那些,是為求一個美名,現在你既有聲望,又有封爵,還去操持那些卑賤之人做的事情,豈不是失了身份?”
薑行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為了求一個美名……
卑賤之人才會做的事情……
原來是這麽看她的啊。
可她真的不是。
她是真的,真的想為這個時代做一點事情。
這個時代施加在她身上的命運是什麽呢?
帶著皇後之妹、南陽翁主的光環,風風光光的嫁入侯府,做當家主母。
再生幾個兒子,好好經營庶務,叫兒子跟太子打好關係,將來出將入相,搏個滿門榮耀。
“我不是為了過上這種生活,才做這些事的。”
她在心裏這麽說。
“如果我心安理得的去做侯府主母,呼奴使婢,風光無限,那我上一世所接受的教育,我所認定的普世價值觀又算什麽?”
“薑行,又是誰呢?”
她向博陽侯致歉,退了婚。
博陽侯很難過,也很黯然:“為什麽呢?”
薑行說:“對不起,是我不好。我沒有辦法放下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對不起。”
博陽侯定定的看了她很久,最後強笑著說了句:“沒關係。”
他主動承擔了退親的責任,對外說是自己的過錯。
費氏聞訊之後,實在氣不過,想要上門去問,薑行歎一口氣,將實情告知。
費氏的怒火可想而知:“薑麗娘,你是不是瘋了啊?!”
她揪住女兒的衣領,痛哭著質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在害你啊?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會害你嗎?這麽好的人家,你以後再也遇不到了,你知不知道?你真想一把年紀去給人當填房嗎?還是自己一個人老死?!”
薑行閉著眼,一句話也不說。
薑寧夫妻在旁邊打圓場:“娘,您別擔心,即便妹妹真的不出嫁,我們也養得起……”
“你們閉嘴!”
費氏厲聲道:“這是一回事嗎?!你們有孩子,孩子還會有孩子,現在你們善待她,以後侄子能善待姑母嗎?侄孫能善待姑祖母嗎?!血緣越來越遠,早晚都會淡掉的,她沒有親生骨肉,以後該怎麽辦?!”
她跌坐在地,嚎啕痛哭:“我怎麽會生出你這樣的怪胎啊——兒啊,你在想什麽啊!”
薑行默不作聲的出了門,回到了城外那座熟悉的莊園之後,才長長的舒了口氣。
最開始的時候,她戲稱這裏是一對一精細化製造的牢籠,在這裏生活,是坐牢式上班。
但此時回頭再看,其實這裏才是她隨時都能休憩的精神家園。
還是上班吧,上班好啊。
等到了下一次回家的日子,下著毛毛細雨,她還沒進門,就被楊氏派去的使女截住了,說是家裏有客,她不便回去,叫她且往別處逛逛,明日再回也可。
薑行心想,得是什麽樣的客人,才能叫嫂嫂提前派人來攔自己?
難道是博陽侯府的人?
不,他們做不出這種事情。
再則,如果真是博陽侯府的人,娘她隻怕早就打發人去叫自己了。
既然如此,那是為了什麽?
薑行覷著前來的使女,卻不發話,眼見著對方的神色愈發惶恐,而她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
到底還是回去了。
剛一進門,薑行就嗅到府裏邊傳來異樣的氣味,不知是燒了什麽香料,其中又摻雜了什麽東西,辛辣又刺鼻。
她進了前院,終於知道府裏邊是在擺什麽架勢了。
薑寧一個勁兒的給她使眼色,她全當沒看見,冷冷的看著那個跳大神的巫婆到了自己跟前,喝了一口什麽東西,往外吐出一股白霧,然後神神叨叨的開始繞著自己跳舞。
噢,是驅鬼的神婆啊。
薑行平靜的對上了母親費氏的眼眸,那雙蒼老的眼睛裏裹挾著擔憂、憤懣,還有一個母親對於女兒未來的不安與彷徨。
薑行能說什麽呢。
她站在原地,等神婆跳完了那支驅鬼舞,才轉身離開。
長安的街巷那麽多,路那麽長,好像怎麽都走不到盡頭。
可是她已經有點累了。
薑行蹲在一座石橋邊,兩手抱膝,小聲的哭了。
細雨悄無聲息的落在她身上,又倏然停住了。
薑行抬頭去看,就見裴仁昉手中撐一把傘,默默的站在自己身後。
她沒有起身,仍舊蹲在原地,抽了抽鼻子,哽咽著問:“你怎麽在這兒?”
裴仁昉說:“我府上的人出去辦事,看見你母親去請人,我聞訊便覺得不好,趕過去也晚了,一路找了過來。”
薑行又哭了起來:“我是不是真的被鬼上了身,腦袋也壞了啊?”
裴仁昉卻蹲下身,跟她倚靠在一起。
那把傘撐在她們兩人頭頂,籠罩出狹窄的一方空間。
她用手帕給薑行擦淚:“我怎麽會這麽想呢?你難道不知道嗎?我也是一個被鬼上了身,又壞了腦袋的人啊。”
薑行哭著哭著,忽然就笑了。
“喂,小行。”
然後她就聽裴仁昉說:“我們成親吧?”
薑行猶疑不定的看著她:“你,你確定?巴陵王……”
裴仁昉微笑著說出了一句粗鄙之語:“他算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