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薑麗娘(下)

薑行被這句話給笑了。

她順勢倚在裴仁昉肩頭,喃喃道:“活了兩輩子,第一次被人求婚。”

裴仁昉聽她這麽說,也隻是靜靜的聽著,並不發問。

薑行卻用手肘搗了她一下,說:“要戒指。”

裴仁昉疑惑的“嗯?”了一聲:“什麽戒指?”

薑行說:“結婚,必須要有戒指。”

裴仁昉馬上道:“好,有!”

薑行但笑不語,良久之後,輕輕說了句:“多謝你。”

……

薑行的老師是一代名儒石筠,裴仁昉的祖父是前任太傅,二人俱是桃李滿天下,而薑行是聞名天下的奇女子,裴仁昉是蜚聲四方的幹臣,這場郎才女貌的結合,一經傳出,便是轟動天下。

婚事辦得非常熱鬧,整個長安有頭有臉的人都去了,帝後跟皇太子更是親臨裴家觀禮。

受過薑行恩惠的平頭百姓們聞訊也往薑家去送禮,或者帶一籃子雞蛋,或者提一隻鵝,滿臉拘束的送到薑家門口,不等門房問話,便擺擺手,有人追趕似的走了。

時人引為美談。

薑家兄妹三人,薑寧官居四品,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薑皇後膝下也有了兩位皇子,過了這麽多年,終於等到最小的薑行出嫁。

婚禮在傍晚舉辦,婚禮的前一晚,薑行與母親費氏同塌而眠。

寢室裏的燈被熄滅,月光從窗戶照了進來,費氏忽然間叫了女兒一聲:“麗娘啊。”

薑行應聲:“怎麽了,娘?”

費氏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她:“你恨不恨娘啊?一直催著你出嫁……”

薑麗娘同樣沉默了幾瞬,然後握住母親發冷的指尖,回答她說:“沒有恨過,但是無奈過,現在也都好了。”

怎麽能恨她呢?

以娘她活了幾十年的經驗來看,以娘她對於生存環境的認知來看,女人的後半生,就是跟婚嫁掛鉤在一起的,沒有親生骨肉的女人,就是沒辦法安享晚年。

她有偏激的地方,但歸根結底,終究是為了女兒好。

這是一種結構性暴力,無法確定施加暴力的主體是什麽,當然也不能將罪責全都歸咎在一位母親身上。

費氏聽她說完,眼淚瞬間就下來了,一把將她摟住,顫聲道:“兒啊,別怨娘,娘怕你以後後悔啊……”

薑行反手環住母親的腰身,手掌溫和的撫著她的背:“娘,快別惹我掉眼淚了,今晚上把眼睛哭腫了,明天上妝不好看。”

“我糊塗了。”費氏聽罷趕緊把眼淚給擦了:“本來就不算漂亮,又是二十五歲的……”

薑行:“娘,你再說我就生氣了!”

老女老女老女,沒完沒了了!

我明明才二十五!

費氏瞬間破涕為笑:“好,娘不說了,明天要嫁人呢,得漂漂亮亮的……”

……

明明是要成婚,第二天薑行卻還是睡了懶覺,費氏原本想叫她起來的,轉念一想,馬上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又舍不得,坐在床邊看了女兒半天,這才放輕動作,依依不舍的出了門。

楊氏早就將薑家內外諸事都捏在了手裏,這日天還沒亮,就跟丈夫起身操持,今日府上要來的賓客,迎親時候的具體流程,廚下該備些什麽樣的菜式,戲班點哪幾出劇目……

等約莫著時辰差不多了,又使人往薑行院子裏去忙活,先去沐浴,再行更衣,全福人梳頭,再之後就是開臉,一整套流程下來,別說是周遭的人,連薑行這個自始至終坐在梳妝台前的人都有些累了。

外邊不間斷的有人前來報喜,一時是某位宗親前來道喜,一時是哪位勳貴前來道喜,等到侍從來稟,道是陽信長公主前來道賀的時候,內室之中不由得靜默了幾瞬。

陽信長公主,就是那位鍾情於裴仁昉、至今未嫁的皇室公主啊!

說起來,她比薑麗娘還要大一歲呢!

費氏心頭一突,唯恐女兒的大好日子被人砸場,又暗暗慶幸薑皇後早早到此壓陣,有她在,任什麽長公主也翻不出浪來。

陽信長公主卻是微笑著走進來的,又送了一份極豐厚的賀禮上門,其中甚至還有鄧皇後與代宗皇帝成婚時用過的玉如意一雙,連薑皇後見了,都說有些過於貴重了。

薑行為此起身向陽信長公主稱謝,對方近前去將她攙起,目光卻細細的端詳著她的麵容。

就相貌而言,她其實要比薑行漂亮的多,那是一種寶石一般華麗奪目的鋒銳美感。

但是看了又看之後,陽信長公主卻笑著誇讚一句:“新娘子真是漂亮啊。”

沉默幾瞬,又說:“裴郎的眼光總是好的。”

薑行從她的語調中,聽出了些微的淚意。

她主動跟薑皇後說:“姐姐,叫我跟長公主殿下單獨說說話吧。”

薑皇後尊重她的決定,並不阻攔,微微頷首,帶著其餘人走了出去。

陽信長公主——亦或者說穆氏的公主們,在外向來有跋扈之名,然而此時在薑行麵前的,卻隻是一個美豔又溫和的貴女。

梳妝台上擺著一對耳墜子,陽信長公主取到手裏,親自為薑行佩戴上:“我第一次見裴郎,是在宮裏,他是皇兄的伴讀,那時候我就在想,怎麽會有這麽美的人?古時宋玉也不過如此了。隻是我真正對他心生情意,卻並非是因為皮相。”

“彼時荒帝當政,荒帝母家的子弟們也在宮中讀書,時常有不法之事,而荒帝因為母親早逝,對母家多有包容庇護,以至於他們竟然敢在皇宮大內毆打皇室子弟,欺淩公主。”

“我有那麽多堂兄弟,他們都是天潢貴胄,個個尊貴非凡,又是我的至親,可是卻沒有人敢站出來救我,隻有裴郎耿介端方,將我護在身後……”

“薑姑娘,”陽信長公主說到此處,眼底有了幾分淚意:“裴郎他是個頂好的人,你是個頂好的姑娘,你們倆真正般配。”

她手掌覆蓋住薑行的手背:“百年好合,長長久久。”

薑行鄭重的應了,向她承諾:“一定會的!”

待到行婚儀之時,帝後俱在,百官畢至,而平日裏各居鄉裏的大儒們,竟也是極少見的齊聚一堂。

石筠的師兄弟們,耿彰與他的弟子們,楊氏之父,裴太傅的師門故舊,朝廷征辟都很難見到如此之多的名士,今日卻都共飲於此。

酒過三巡之後,眾人或者擊案而歌,或者興至潑墨,亦或者就地作文,以至於千百年之後,仍舊有人知道在大昌朝某某年,有一場群賢畢至的歡宴。

不過,這就是後來之事了。

……

成婚這件事,對於薑行的生活其實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她仍舊忙碌在長安城外的那座莊園之中,不同的是,她的身邊多了一個並肩作戰的隊友,身後有了一盞暖燈。

不過對薑行來說,一個人的力量之於她,其實是沒什麽用的。

最開始在莊園裏做事的時候,她心裏是充斥著成就感的,尤其是當第一件成品被製作出來的時候,她幾乎是原地跳起,飛奔著到院子裏大喊大叫。

可是慢慢的,薑行就不那麽高興了。

因為她發現,她所創造出來的這些東西,水泥也好,高爐也好,火藥也好,雖然的確改善了世間大多數人的生活,但歸根結底,獲利最大的終究還是少數人。

作為統治階級的少數人。

亦或者說,她所創造出來的這些東西,是無法從根本上動搖她一直想要改變的東西的。

那個不能用言語精確的描述出來,卻逼死了青紅,割掉了鐵匠父子的舌頭,叫芳娘幾乎跟家人反目,也叫薑行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在被磋磨的東西!

薑行陷入到了迷惘之中。

她知道那是一塊爛肉,她很努力的在用刀子剜,但她隻能觸及到爛肉,卻無法觸碰到導致爛肉源源不斷出現的腐臭的根源。

這所導致的結果,就是她前腳剛將那塊爛肉剜掉,後腳那個空缺的傷疤便在某種力量的推動之下,迅速的恢複原樣。

是她一直在做無用功嗎?

當然不是!

薑行她切切實實的給這個世界帶來了正向的改變,薑行可以問心無愧的給自己喝彩——了不起的家夥!

可是,怎麽才能觸碰到那個根源呢?

薑行茶飯不思,輾轉反側幾日之後,騎馬進了長安,往石府去拜見老師,像是她剛剛知曉青紅之死時那樣,鄭重其事的跪坐在老師麵前,向他講述自己的苦悶和不解。

“老師,您覺得,我該怎麽做呢?”

石筠已經是年過八旬的老人,口裏的牙齒都掉光了,因為耳背的緣故,聲音反倒比從前更大。

“麗娘啊,麗娘!”

他哈哈大笑:“老師沒有看錯你啊!”

薑行有些迷惘的看著他。

而石筠卻沒有進一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笑嗬嗬的詢問她:“你覺得,老師我是不是一個愚蠢的人呢?”

薑行搖頭:“當然不是了。”

石筠問她:“麗娘,你知道你身上最珍貴的是什麽嗎?”

薑行回想起自己與老師第一次見麵時,老師說的話,若有所思道:“反抗?”

“不,”石筠卻搖了搖頭:“那是一種精神,而我預設的答案,是一種學識。”

薑行猶疑幾瞬,正色道:“可是弟子所知道的,都已經……”

石筠卻道:“可是據我所知,並沒有。”

薑行陷入到茫然之中了。

石筠道:“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則其不善者而改之。”

說完他站起身,從身後書架上取了一本《論語》遞給她,沒有給薑行發問的機會,便朝她擺了擺手:“回去吧,你要的答案,就在這上麵!”

薑行腳下飄忽的出了門,回去之後,獨自坐在書桌前,對著這本《論語》發呆。

這本書,她早就看過,甚至倒背如流了啊。

答案怎麽可能在這裏麵?

還有老師所問的,她身上最珍貴的東西……

薑行鬼使神差的將這本《論語》翻開,從頭到尾,全神貫注的重新翻閱,一直翻到了子路篇第十三,她的目光忽然間定住了。

子適衛,冉有仆。

子曰:“庶矣哉!”

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

曰:“富之。”

曰:“既富矣,又何加焉?”

曰:“教之。”

如同晴天霹靂,炸響在腦海中,薑行終於了悟到石筠的未盡之意!

這段話的意思其實很簡單。

孔子到了衛國去,冉有為他駕車。

孔子感慨說:“衛國的人真多呀。”

冉有問:“人口已經很多了,接下來還要做什麽?”

孔子回答他說:“要使百姓富有。”

冉有問:“等百姓富有之後,在做什麽?”

孔子說:“教育他們。”

教育!

這是孔子給冉有的答案,也是老師給自己的答案。

薑行豁然開朗!

怎麽會沒想到呢?!

老師的提示其實已經很明顯了——他是一個愚蠢的人嗎?

薑行回答:不是。

那麽,老師這些年都在做什麽呢?

擇天下英才而教之!

薑行身上最珍貴的精神是反抗,而她身上最珍貴的學識,其實並不是如何製造水泥,如何製造玻璃,而是基礎教育!

她知道後世人用了若幹年才締造出來的基礎教育體係,她是這種教育體係的直接受益者,也將會是點燃這種基礎教育體係的一顆火種!

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僅憑她一個人,能做多少事,能夠給這個世界帶來多大的變化呢?

但如果她將自己從小到大所接受到的教育過程編纂成書,用以育人,即便不能馬上就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也是埋下了種子,假以時日,必然能夠枝繁葉茂,開花結果!

薑行懊惱的拍著自己的腦門兒:“我真是蠢啊,怎麽沒想到呢!”

她一直以來運用的知識,亦或者使用的學識,之於這個世界而言,實在是太過高深了,就像是在公元前221年,一艘來自於3000年的宇宙飛船來到大秦,丟下一本航空母艦建設手冊一樣。

有用嗎?

真的有用!

但是大秦時代的人能用嗎?

不能!

看都看不懂,怎麽能用?!

而薑行一直以來所搞出來的這些東西,誠然給這個世界帶來了積極正向的改變,但是之於近代工業體係、社會建設來說,卻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根本無法結成一個組織嚴密的社會體係!

但是她一個人無法做到的事情,卻可以通過教育改變更多的人,點燃更多的火把,在時代這股東風的推動之下做到!

薑行終於找到了自己真正要走的路。

……

就在這年冬天,司空耿彰辭世。

石筠聞訊之後先是默然,繼而失笑:“鬥了一輩子氣,最後一局,還是我贏了。”

又要親自往耿家去祭奠。

弟子們沒有勸阻,即便都知道石筠近來身體也不怎麽好,隻是默默的為他取了出門的大氅,又吩咐人去備車。

回去的時候,石筠的其餘弟子騎馬,隻有薑行同老師一道乘坐馬車,師徒二人沉默著坐在車上,冷不丁聽石筠開了腔:“夫人走了,裴元走了,現在姓耿的也走了,我們這一代人,就剩下我自己了……”

裴元,就是裴太傅。

薑行與裴仁昉成婚之後半年,老人家在睡夢中無疾而終。

此時再聽老師說起這些已逝之人,薑行聽得膽戰心驚:“老師,還請您保重自身。”

石筠笑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這種事情,哪裏是人能夠做得了主的?”

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坦然道:“大抵也就是這兩年了吧。”

薑行聽得十分不安,同師兄們商議了,輪流在石府陪伴石筠。

又因為自己近來正在編纂一套符合時代特征的啟蒙教材,並不需要時時在莊園裏坐班,索性將辦公室挪到了石府,堂而皇之的占據了石筠的書房。

即便早就有了某種預感,石筠也仍舊從容,天氣好的時候,就在院子裏走幾圈兒,有時候也回到水池邊去釣魚,偶爾有了興致,也會到書房去,翻閱薑行正在編寫的那套教材,若有所思。

如是過了幾個月之後,終於到了分別的時候。

石筠的幾個兒子早就歸家,守在父親的病榻邊,石筠早在何夫人剛辭世的時候,就給他們分了家,此時挨著叮囑了幾句,又依次跟幾位入室弟子說話。

最後獨獨留下了薑行。

“我一直都想問,又不敢問,到了現在,終於能說出來了。”

他斷斷續續道:“麗娘啊,你所在的那個世界,是什麽樣呢?聖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我是真的好奇啊……”

薑行握住老師枯瘦卻仍舊溫暖的手,流著淚道:“那是個很好很好的時代,沒有皇帝,沒有奴隸,所有孩子都能讀書,沒有人會被餓死……”

石筠聽得出神,良久之後,終於微微一笑:“聽起來真不錯啊。”

他轉動眼珠,看向這個最小的弟子,慢慢道:“到我們這樣的世界來,很辛苦吧?”

薑行淚如雨下,握住他的手,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石筠喘息了一會兒,繼續道:“麗娘,我要謝謝你,既是為我謝你,也是為天下人謝你,有你這個弟子,我是真的高興……”

一語說完,他極疲倦的顫動了幾下眼睫,眼眸就此閉合。

薑行伏床痛哭出聲。

……

操持完石筠的喪禮,薑行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沒了一半。

一個人悶在房裏,不想出門,也無心社交。

芳娘有些擔心,悄悄問裴仁昉:“要不要去勸勸麗娘姐姐?”

裴仁昉說:“不用,叫她自己冷靜幾天吧。”

就這麽過了三四天,才帶著薑行整理了一半的教材進去,手裏邊那一摞書稿卷起來拍了拍她的臉:“還寫嗎?”

薑行坐起身來,用力揉了揉臉,惡狠狠道:“寫!”

……

人活一世,要經曆多少風雨和波折呢?

薑行不知道,也沒數過。

老師死後,曾經與她親如兄妹的孫師兄得知她將大半精力都放在編纂那套小兒入門的教材上之後,幾乎與她反目:“泱泱華夏,難道還要倒退到茹毛飲血的時候嗎?為往聖繼絕學,多少孤本絕本難以下傳,麗娘,你居然把精力都傾注到這種東西上?!”

他把薑行編纂出來的那本書丟到地下,拂袖而去。

薑行默默的撿了起來。

她要做的是文化普及,讓更多的人明理,她覺得自己沒有錯。

而孫師兄在做的是整理古代聖賢散遺的舊典,那是華夏文明的結晶,他也沒有錯。

世間哪有那麽多非黑即白呢。

等到那套入門教材編纂出來,皇帝姐夫很給麵子的收錄進了藏書閣,但具體的推行卻很不順利。

讀書人科舉為官,考的是四書五經,誰有閑心去看她編的閑書呢?

皇帝姐夫倒是有心改革科舉,但這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事情……

薑皇後做主,在長安開設了女學,薑行也有心在其中選一個繼承衣缽,找了一圈兒,竟然沒人願意。

才藻非女子事也。

也是,世間多得是一廂情願之事。

薑行蹲在水池邊,兩手抱膝,默然不語。

裴仁昉緘默的站在她身後,看了半晌,忽然問她:“失望嗎?”

薑行道:“有一點。”

很快又站起身,振作起來:“不能怪她們。是這個時代,讓她們隻能把婚嫁當成一生的事業去經營。”

裴仁昉問:“還要繼續嗎?”

薑行道:“要!”

……

薑行很有錢。

皇帝姐夫賞賜了很多,她自己也很能賺錢。

當初以薑家兄妹三人為首草創的那家公司,幾乎是源源不斷的進錢,薑行自己盤算著,要說自己是大昌第一首富,那有些誇張了,但要是說穩穩能進前十,絕對不虛。

昔年薑家男人去縣衙謄抄文書,薑家女人上街賣豆腐腦賺幾個辛苦錢的舊事,早就是過往雲煙了。

現在的薑家,堪稱豪富。

為此,薑寧反倒主動去勸妹妹:“我們手裏的錢,幾輩子也花不完,留一個數字在手裏,有什麽意思?若能夠保全富貴,永遠都不會缺錢,若不能,錢也就是沒用的東西了。”

打算把手裏的股份捐給朝廷。

薑行對哥哥刮目相看,欣然從之。

兄妹倆一起把手裏邊的股份捐出去了。

倒是搞得朱元璋有點不好意思了,有心想給舅兄跟小姨子些許封賞吧,又覺得封無可封。

舅兄是侯府世子,總不能給封公吧?

小姨子已經是翁主,也沒法兒再進一步了。

真要是再加恩賜,不是寵信,反倒是害他們。

最後各賜了一份丹書鐵券,非謀逆大罪,皆可免死。

薑行心說:行吧。

比沒有好。

然後開始投資建廠,按日結錢,不限男女,工錢給的不算很高,但也絕對不低。

想進廠上班?

可以,先把基礎教材研讀透了。

很簡單的,就是幾百個日用字,還有些簡單的算數題。

想再往上升任管事?

可以,去學中級教材。

以此類推。

第一家工廠開設起來的時候,薑行跟裴仁昉都去了,備了整整一百掛鞭炮,聲響震天。

裴仁昉問她:“會有用嗎?”

薑行捂著耳朵,大聲回答她:“我怎麽知道?但總得試試啊!”

……

永建四十七年,薑行病逝,時年六十二歲。

太上皇聞訊之後,哀痛異常,與天子一道親臨裴府吊唁。

以其一生功績斐然,救民無數,獲贈司徒,諡號文正。

終其一生,開女子入朝為官之先河,以外姓女而得宗室誥封先河,以女子之身開學講經、傳續道統之先河,以女子之身獲贈三公之顯,力壓當代,諡號文正之先河……

後世不乏有內廷之女奪權,女官攝政,亦或者出入朝堂,書院求學,承繼家門學派,皆由薑行而始。

薑行二十有五,嫁裴文定公,無子,收養邊軍烈士之後及孤寡人家兒女數十人,而不令其改姓易祖,時人非之,夫婦二人竟不改其誌。

死後在內有數十兒女為之治喪,井然有序,上下友愛,殊無越矩之處,在外有逾萬人隨棺相送,隊伍綿延十數裏,士林褒美,千古譽之。

……

薑行的墓碑是一片平整,沒有刻字,這是她自己生前叮囑的。

是非功過,留給後人評說吧。

隻有已經年老的裴仁昉默然良久之後,到書房去書就評書一封,在靈前燒掉了。

薑行,一個孤獨的行者,膽大包天的狂徒。

她居然敢違逆時代的洪流,妄想螳臂當車!

……

一股暖風從窗外吹來,帶著海洋濕潤的氣澤。

薑行猝然坐了起來。

深藍色的床邊,雪白的牆壁,還有客廳裏那台熟悉的鋼琴……

她捂住心口,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她媽媽戴著太陽帽從外邊進來,看女兒坐在沙發上流淚,臉上笑容微收,三兩下摘掉帽子,坐到她的旁邊,關切道:“小行,怎麽啦?是不是做噩夢了?”

薑行悶悶的埋臉在媽媽懷裏:“大概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