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薑麗娘(上)

該怎麽來形容自己的穿越生活呢?

就開局來說,薑麗娘覺得,不算是地獄模式,也絕對不能說是友好。

貧窮農家女出身,一家子人身上榨不出二兩油,還有個陳世美式的未婚夫……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家裏人人品都還蠻好。

打從第一次見到秀才兄頭頂上那“陳世美”三個字,薑麗娘就猜到了之後的命運走向,但她能怎麽辦呢,要死要活纏著家裏邊退親?

她也很無奈啊!

再之後的事情就更抓馬了,雖然沒經曆過天災,也沒遇見過人禍,西堡村這個出生點對於她來說相對友好,但是在諸如生病、勞役之類不可抗力的影響下,她穿越之後前十五年裏日子也過得苦哈哈。

直到她發現堂姐頭頂的“富貴命”變成了“皇後命”,緊接著自家兄妹三人又被當朝司徒石筠收為弟子。

薑家時來運轉。

彼時薑麗娘覺得,那是自家飛黃騰達的開始。

然而若幹年之後回頭再看,她近乎悲憫的察覺到,自己身上的棱角被整個世界所磋磨,無力的想要與曆史大勢逆向而行,正是從那一年開始的。

在她還是薑行的時候,她接受過良好的教育。

她清楚的知道曆史的走向,知道從原始時期奴隸社會到封建時代,再到資本主義萌芽和近現代的一整個曆程。

她學過馬哲,知道資本論,但知道跟懂得之間,本身就隔著萬丈深淵。

譬如說人知道世界上有連環殺人犯,且不在少數,但當有一天突然知道自己隔壁的鄰居就是一個窮凶極惡的連環殺人犯,臥室裏擺著幾十具屍體時,所受到的震顫與在新聞媒體上聽聞某地發生這種事情時所遭受的震顫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最開始給薑麗娘造成這種毛骨悚然的震顫的,是青紅。

在那之後,她與老師長談良久,最後敲定了目標——盡自己所能改變這個時代,發展生產力,加快曆史的前進路程!

她當然知道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但她覺得,能加快一丁點也是好的。

堂姐大婚之前,薑麗娘就入駐了皇帝姐夫專門給她設置的工作間。

起初還是每天往返,最後她嫌麻煩,又舍不得這樣後勤火力全開、每一個想法都能得到落實的工作環境,索性就開始在莊園裏常駐,每隔五天回家一趟。

薑麗娘很享受這樣全身心沉浸在工作裏的感覺,這讓她覺得,自己的確是在為這個時代,為這個時代的所有人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直到她在莊園裏見到了幾名被征召來的鐵匠。

鐵匠身後跟著一個半大的孩子。

那時候薑麗娘剛從工作間裏出來,覺得有些累了,便在湖州的陪伴下,沿著莊園裏的小徑漫步,冷不丁瞧見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不禁心下暗奇,近前去問了一聲:“你是來這兒做什麽的?”

那孩子有些局促的看了她一眼,惶恐不已的後退了幾步,與其餘幾名滿麵風霜、臉龐透著焦紅色的工匠站在一處。

薑麗娘微覺詫異,看旁邊有穿著差役服製的侍從在,正想問他一句,不想下一秒差役手裏的鞭子便狠狠抽了過去。

“大膽,貴人問話,你怎麽敢如此躲閃?!”

“啪”的一聲脆響炸在耳邊,薑麗娘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那孩子被一個與他有些相像的工匠護住,那一鞭卻結結實實的落在了他身上。

幾個人誠惶誠恐的跪在地上,不住地給她磕頭。

薑麗娘心頭發冷,那差役見狀還要再打,卻被她含怒喝住,就在此時,那工匠突然按住孩子的後脖頸,轉過臉去,“啊啊”的說了句什麽,然後父子倆一起抬起頭,謙卑又恭順的朝她張開了嘴,臉上討好的笑。

他們都沒有舌頭。

薑麗娘魂飛天外。

那對父子是被征召來的鐵匠,原本是某個大戶家裏的私奴,本朝雖說鹽鐵官營,但總有些零星小事自家做起來方便,所以豪門大族裏邊也有養幾個工匠,以備不時之需。

竇敬倒台之後,大戶遭到清算,這對父子作為家仆,自然而然的落到了朝廷手裏。

薑麗娘心有餘悸的問管事:“他們的舌頭——是怕他們泄密嗎?”

管事說:“早些年冶鐵這活計是絕密,主人家謹慎起見,所有工匠的舌頭都是要割掉的。”

薑麗娘又問:“那個孩子……”

管事了然道:“工匠是賤籍,賣身為奴,他的後世子孫當然也是賤籍,同樣是主人家的奴隸,長大之後要接手他老子的活兒,所以也會被割掉舌頭。”

他顯然很熟悉這裏邊的門道:“小的時候是不能割的,一來小孩兒太嫩,容易死,二來要是成了啞巴,難免就笨拙,學東西慢,多半都是等稍大一點的時候再割。”

薑麗娘久久沒有做聲。

那麽小的孩子,活生生割掉舌頭,該多疼啊!

做父母的自打兒女生下來,就清楚的知道他們將會麵臨的命運,又該有多疼啊!

薑麗娘叫了那對父子過來,有心說些什麽,卻都覺得單薄。

她的話之於他們已經定型的人生,又頂什麽用呢。

那個孩子本就是奴婢出身,早就知曉應該如何麵對主人,先前在外邊見過薑麗娘一次,知道她是貴人,此時再見了她,便小心翼翼的露出一個討好的笑。

薑麗娘別過臉去,默然半晌,才問那鐵匠:“你就這一個孩子嗎?”

鐵匠怔了幾瞬,嘴唇囁嚅幾下,“啊啊”的用手給她比劃。

旁邊有懂他在“說”什麽的人告訴薑麗娘:“有過兩個孩子,身邊這個是小的。”

薑麗娘問:“大的那個呢?”

旁邊人很快傳達了啞巴工匠的話給她:“割掉舌頭的之後,嘴巴裏的傷口爛掉,死了。”

又是一陣沉默。

薑麗娘吩咐好好對待他們,不得虐待欺辱,缺衣少食,叫人將他們帶走了。

比起這對父子,她那看似貧苦的十五年人生,豈不是泡在蜜裏?!

而這父子倆,又何嚐不是青紅!

更可悲的是,青紅眼前還有一條看不清未來的去路,而他們麵前,隻有黑不見底的深淵。

薑麗娘因此沉悶了好幾日,待到回家之後往老師府上拜見時,石筠察覺到難免發問:“怎麽了?悶悶不樂的。”

薑麗娘有心想說,但是想了想,還是作罷。

有什麽用呢。

無非還是青紅那一套罷了。

結果也不會有任何不同。

最後,薑麗娘隻是搖了搖頭,說:“叫我自己想想吧,老師。叫我自己想想。”

石筠也沒有強迫她,隻是溫和道:“好。”

……

薑麗娘早早就把自己能想到的事情都整理了下來,能做的就做,不能做的,就寫下來交給能做的人去做。

尤其是醫學跟病疫方麵的,在這個時代待了十幾年,她太清楚瘟疫的殺傷力了。

桂枝湯,麻黃湯,牛痘,還有麵對瘟疫來臨時的處置方法,石灰,填埋,掩住口鼻……

尤其是牛痘,一經檢驗有用之後,天下為之震動,皇後之妹薑行的名聲,瞬間傳遍了大江南北。

為此,皇帝姐夫特意傳召她進宮,笑著問:“這麽大的功勞,想要個什麽樣的賞賜啊?”

薑麗娘其實什麽也不缺。

皇帝姐夫雖然摳門,但是對自家人,尤其是做出一番成就的自家人,還是很大方的。

而她真正想要的,譬如廢奴,譬如建立一個不分三六九等的社會,人人都有飯吃、有衣穿,皇帝姐夫是給不了她的。

這個時代也沒有辦法給她。

薑麗娘想說不必,腦海中卻忽然間閃現出裴仁昉的臉,她改變了主意。

“如果可以的話,”她慢慢說:“姐夫給我個官做吧。”

薑麗娘又說了一遍:“如果可以的話。”

起初皇帝姐夫還沒多想,轉頭跟她姐姐商量:“給個翁主怎麽樣?”

她姐姐笑著替她推辭:“這是諸侯王女兒才能有的封號,怎麽能給麗娘?”

然後提議說:“她要的是官,不是封爵呀。”

皇帝姐夫眉頭微挑,注視了她半晌,終於道:“既然如此,便給一個侍中之職,如何?”

薑麗娘還沒說話,她姐姐便先問了:“我身在內宮,不知外朝的事情,這個侍中,是個什麽官職?可不能隨隨便便就把我妹妹給打發了。”

左右忙笑著同皇後解釋:“哎喲,這可是個極清貴的職位,向來隻有名儒和勳貴子弟才能擔任的。”

皇後這才露出一點笑意來,頷首道:“這還差不多。”

於是就此敲定,薑麗娘成為本朝第一個有官位在身的女子。

不是爵位,而是光明正大的入朝為官,即便隻是頂著這麽個名義,平日裏無需列朝,卻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而很多時候,缺的其實就是第一個。

事後皇帝往前殿去理政,薑麗娘則跟姐姐一同往禦花園裏散步。

薑皇後已經有了身孕,肚腹隆起,薑麗娘看她走得久了,不禁有些擔憂:“要不要找個地方歇一歇?”

薑皇後搖頭失笑:“哪裏就有這麽嬌貴了?從前咱們倆挑著幾十斤的擔子走那麽遠,也不覺累。”

又遣退左右,悄聲問她:“婚嫁之事,難道還沒個成算?”

薑麗娘搖頭:“我還小呢。”

薑皇後心知她隻是用這話堵自己的嘴——她也沒比妹妹大多少。

隻是見妹妹不願深談,便也不強迫她:“有了中意的,便來告訴我,姐姐親自給你相看。”

……

薑麗娘不是在說假話,她是真的覺得自己還太小了。

還不到二十歲呢。

前世她都快三十了,也沒結婚。

要是身在農家,沒得選也就罷了,現在明顯有的選擇,何必早入牢籠!

她坐在水池邊的石頭上發呆。

女孩子怎麽會不憧憬嫁給心愛的人,穿上婚紗呢?

可是她這個人,前世也好,今生也罷,都有一點近乎天真的執著。

她希望自己進入婚姻,是因為真摯的愛情,而不是因為別的什麽。

可是談何容易呢。

算了,想這些做什麽,是搞事業不好,還是開女子公開做官的先風不爽?

幹活去幹活去!

這一年就這麽過去了,等到了臘月底,薑麗娘請了一個月的長假,不僅僅是為了回家過年,也是為了一樁喜事——她大哥薑寧,要成親了!

是何夫人做的媒,娶的是本朝經學大家的女兒,姓楊。

楊氏幼年就沒了母親,父親沒有續娶,自己將幾個孩子帶大,而楊氏作為長女,很小就開始幫著父親操持家事,將家務打理的井井有條,周圍人看了都覺得非常驚奇。

楊家人沒有出仕,也不算豪富之家,但名望在那兒擺著呢,配薑家不算高攀,甚至於還有人覺得是低就呢。

外戚嘛,向來都沒什麽好名聲的。

婚事還沒操持,便有人往楊家去說三道四——也算是當代名儒,怎麽能為了攀附外戚,把女兒嫁去那樣的人家?

楊氏親自出麵問詢來客:“尊客是有什麽證據,知曉薑氏不法嗎?若如此,請往廷尉相告,如果沒有,男婚女嫁本是尋常,您又是到我家門上,來搬弄什麽是非呢?”

來客訕訕而退。

事情傳到薑家人耳朵裏,薑滿囤夫婦也好,家中的兩個女兒也罷,都對這位素未謀麵的未來薑家媳婦平添三分好感,又覺得理所應當——何夫人挑的人,怎麽會不好?

傍晚成婚,第二日新人拜見舅姑,這才真正的見到了楊氏。

新婦生得娟秀,說話時不緩不急,處事落落大方,因為家中並非豪富,所以也能適應薑家尤且帶著幾分泥土氣的生活方式,又因為飽讀詩書,見識不俗,所以也能夠在需要的時候及時提醒費氏該當如何行事。

最重要的是,她並沒有因為薑家的腿剛從泥裏□□而輕視夫家,沒有因為娘家的出身而自視甚高,見到宮裏皇後流水似的送了種種珍稀之物出來,神色也仍舊恬淡如常。

薑麗娘悄悄跟費氏說:“很應該好生謝過師母,不然,到哪兒去找這麽好的人呢!”

費氏也是一疊聲的應了。

薑家兩個女兒,薑皇後業已出嫁,而薑麗娘雖還沒有許配人家,但在家的時間其實少之又少,故而同嫂嫂楊氏相處的時間並不很久。

反倒是楊氏的幾個弟妹,同薑麗娘見得多些,尤其是一個名叫芳娘的小姑娘,比薑麗娘小兩歲,性格活潑,人又聰敏,同她格外處得來。

因為對於她現在在做的事情覺得好奇,甚至還跟著薑麗娘溜到了城外莊園裏去住過一段時間。

翻過年來之後,日子就過得快了,薑麗娘一天天的數著日子,終於等到了好消息。

宮中的侍從往莊園裏去給她報喜——中宮誕下皇子。

薑麗娘差點原地蹦起來。

皇帝姐夫一直都沒有納妃,之於薑家而言,自然是莫大的安慰,可即便如此,總也不如薑皇後早日誕下皇子來的穩當。

隻是歡喜之餘,薑麗娘又不免有些不可為外人道的擔憂,如若姐夫是朱元璋,姐姐是馬皇後,那這個孩子,不就是朱標?

曆史上,朱標可是走在朱元璋前邊了啊……

想到這兒,薑麗娘便什麽都顧不上了,交待下屬們一句,自己騎馬入宮去探望姐姐和剛出生的小外甥。

不親眼見一見,怎麽知道小外甥到底是個什麽命?

走到半路,就碰到宮裏來的人了,皇帝姐夫的心腹“哎喲”一聲,說:“這可不是巧了嗎?陛下前腳打發人來給侍中報喜,後腳才想起來,得叫您去瞧一瞧啊,這不,吩咐奴婢來接您呢。”

薑麗娘心知皇帝姐夫是想叫自己看看外甥頭頂寫了什麽,也不與這侍從囉嗦,飛馬進宮到了椒房殿,便見姐姐躺在塌上,臉色看著倒是還算紅潤,見她來了,不禁失笑:“瞧你,跑得一頭都是汗。”

又示意宮人遞了巾帕過去。

薑麗娘接到手裏,胡亂抹了把臉,便在皇帝姐夫灼灼的注視之下去看一邊兒繈褓裏睡著的小外甥。

……啊?

朱標?

怎麽會是朱標?!

皇帝姐夫是個朱元璋式的皇帝,皇子外甥是個朱標式的外甥?

薑麗娘懵了。

又有些惶恐。

小外甥可別跟曆史上的朱標一樣,走在皇帝姐夫前邊啊……

再一想,又覺得自己是杞人憂天了——皇帝姐夫都能變,小外甥怎麽就不能變了?

自打小姨子開始瞧著兒子起,朱元璋的心就提起來了,再見薑麗娘臉上帶笑,眉宇間卻隱隱透露著幾分凝重,他不由得生出幾分不安來。

“艸!她到底看到什麽了?總不能是胡亥吧?!”

嬴政:“……”

嬴政:“???”

嬴政:“真沒禮貌!”

……

半個時辰前。

朱標隻覺自己身處在一片溫熱的海洋之中,四周一片黑沉,不辨天日,不知過了多久,卻有一股牽引之力將他向下拉扯……

他順勢出去,緊接著便覺心口一鬆,喉嚨裏好像賭了什麽似的,不適的張開嘴,緊接著便不由自主的發出一陣哭聲。

嗯?

哭聲?

他猝然睜開眼睛,旋即便聽有女人奉承的聲音響起:“哎喲,小皇子睜眼了呢,民婦接生過那麽多孩子,剛出生就睜眼的少之又少啊!”

然後就是一個熟悉又溫柔的聲音:“抱過來給我看看。”

朱標看到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孔。

熟悉,是因為他曾經同這個人相處過數十年。

陌生,是因為他已經快要記不起她年輕時候的模樣了。

娘……

怎麽回事,是他回到了初生的時候嗎?

剛才那個產婆說……他是皇子?

怎麽,這一世爹早早就打完天下了嗎?

厲害了啊我的爹。

耳朵裏朦朦朧朧的聽見了周圍人問安的聲音,幾瞬之後,麵前出現了一張熟悉的麵孔,朱標想要笑一下的,然而疲憊感如同海水般湧上,他眼睫顫抖幾下,緩緩閉上了眼。

爹,你現在看起來,真年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