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休書
走出娘家門,柳家二女匆匆往家中趕去。
她先前已浪費了太多光陰,自今兒起,她再不想隨俗浮沉,蹉跎青春了。
大步往家中而去,柳宜嫻回到家裏卻未見江子良身影。
她坐在桌前,看著日頭漸落,心也跟著緩緩沉靜下來。
江子良回到家中已是天色大黑時,他推開門隻見柳宜嫻端坐在屋中,桌上還擺放著碗筷,以及打好的酒。
“呦,百花樓的醬鴨和鹵肉,還有燒酒?”
柳宜嫻點頭:“坐。”
以為是自己白日鬧了一場讓她懼怕了,江子良冷哼一聲:“你知醜……”
話還未等說完,柳宜嫻便緩緩將家中剔骨的砍刀拿起放在手邊。
“坐,我有話同你說。”
她語氣輕緩平靜,甚至還帶著江子良已十分陌生的溫柔。
“剛成婚時候,我記得你愛吃這醬鴨和鹵肉,隻是江家管得嚴,母親不讓你多食外頭的粗糙之物。”
執起酒盞,柳宜嫻道:“過來用些。”
她將江子良麵前的酒杯斟滿,江子良麵色一凝,隨後坐了下來。
柳宜嫻道:“剛成婚,我二人也曾有過一段好時光,不知怎會變成今日這般。”
江子良本想反駁,可見她今日舉止不同尋常,瞅了瞅身旁長刀又將話咽了回去。
“那時我們剛成親,你與同僚在外吃酒,每次都會將好吃的點心用巾帕包裹起來,帶回來給我,我還記著你還曾包過一塊香酥餅。”
“那餅子太酥了,揣回家中的時候酥皮碎了你一身,連帶著晚間就寢都滿室餅香味。”
“說這些做什麽?”
江子良麵色冷淡,似是不耐提起舊事。
“說這些是想告知你聽,我二人之間並非向來如此,曾有段時間你在我心中……”
柳宜嫻淡淡一笑,十分罕見地流露出一絲嬌羞。
“江家敗落錯不全在你,雖你納妓子為妾,但是她為人下作,當中亦有我看管不利之責。”
“你今日到底想說什麽?”
看著江子良愈發難看的麵色,柳宜嫻道:“今日母親壽辰,二嫂嫂與我們說了一件事。說是母親不想與父親合葬。”
“嗤。”
江子良嗤笑一聲,眸中滿是對柳家行事出格的鄙夷。
柳宜嫻也不在意:“母親說我前路值得光明坦**,亦說人不該隨俗浮沉,渾渾噩噩。”
“江子良,你我二人前頭還有數十年好過,你是否想今生都如眼下這般與我相互糾纏,相互折磨到死?”
“百年後,再堆做一處共化為一灘汙水,白骨相伴?”
江子良唇角一抽,微斂眼皮。
“江子良,休妻吧。”
“男兒誌在四方,我如今還記得你做得一手錦繡文章,便是我父親也說你胸有丘壑,文才出眾。”
“你不該整日流連賭坊,到最終不知曝屍何處,死後淒涼。”
“哼,我說今日你為何好酒好肉招待,原是外頭有了奸夫姘頭,這方打著主意想讓我休妻成全?”
“你最清楚我在說什麽,若你敬酒不吃,莫怪我再做其他。”
“你生來怕蛇怕蟲,你若不想休妻,我便一生與你糾纏,可你別想再在家中吃一口飯,睡一夜覺。”
“不然我不敢保證你每日吃下什麽,醒了看見什麽。”
“你該慶幸今日我還可心平氣和與你交談。”
柳宜嫻抬起手輕輕撫在剔骨刀上:“我已與嫂嫂說好,讓她幫我照顧幾個孩子,咱們夫妻之間該做個了斷了。”
今日看著母親,她便知自己不想再走母親的老路。
若夫妻已然相看兩相厭,不如早早分離。
人生短短幾十年,她為何要在不相幹的人身上蹉跎時間?
她還有好多事想做。
想到幾個孩子,柳宜嫻溫柔一笑。
她想看著幾個孩子出人頭地,她還是想去蘇杭看看可否尋一份活計。
閨中時候她的針黹功夫比家中姐妹都好,說不得可做個有名的繡娘。
大姐姐擅丹青,她也跟著看過不少,這便比其他繡娘都有了優勢。
待二嫂嫂的兄長上任,她還可跟孩子們一起去投奔,前路雖難,但卻可預見一片光明。
“少年情誼總是有的,江子良,咱們好聚好散。”
將筆墨紙硯放在桌前,柳宜嫻輕輕推到江子良手邊。
“寫吧,休書。”
“我會帶著珊兒幾個,並將他們照顧得很好,你知曉我的,再看重幾個孩兒不過,待你沒了我們母子這包袱,你也出去走走見見世麵。”
“我還記得往日你慣愛閱讀遊記,亦向往萬分,如今你終於有了機會。”
“江子良,光陰莫虛度,你並非隻能做個爛賭好色之人,我知你胸有丘壑,你如今隻是……”
“被饜住了心、眼。”
“若我休妻,你要去何處?”
江子良喃喃開口,再抬頭時卻是眼中泛紅,隱有水霧。
“想去蘇杭那頭看看,尋個活計,也見見世麵。”
“蘇杭……”
江子良抿唇,許久後才道:“你與孩兒都離開,便無人為我做飯,無人為我洗衣,我也……”
“再沒有家了。”
“並非如此。”
柳宜嫻淡笑道:“你我二人之前堪比仇敵,又談何為家呢?我知你怕,怕前路渺茫,怕一腳踏出仍百事無成。”
“可你現在已然什麽都沒有了,再如何,也總比如今好的。”
“你若不踏出這一步,我已可預想你我之將來。”
“好些的,如我爹娘那般老來老來形如陌路,再說得深了,你濫賭成性以此麻痹心中痛苦,來日還可保命幾年都不可知。”
“江子良,以後,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江子良抬起頭,看著往日膽小懦弱,怕事又愚蠢的妻子緩緩落淚。
到底夫妻多年,雖已沒了愛意,但他二人卻是這天下最難說清道明的關係。
複雜心緒爬上心間,柳宜嫻上前輕輕撫了撫江子良的背。
江子良一頓,未想在不知不覺間,妻子已被他所帶來的風雨,吹打成一個更為堅韌豁達的人。
少年夫妻,未能白頭偕老實是遺憾,可相互扶持多年,亦不該仇恨收場。
互相放過對方,來日再見,還可問一句近來安好,便不枉費了青春。
思及此,江子良低下頭,執起筆在泛黃的紙上寫下休書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