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自在
看著泛黃紙張被墨跡浸染,柳宜嫻心中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豁然。
“各還本道,一別兩寬……”
江子良執起休書,喃喃低語。
最終他歸於平淡,將休書遞給柳宜嫻。
“你說得對,我不該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隨俗沉浮。”
“可今生我大概也做不出什麽建樹來了。”
“去給母親上柱香,你虧欠母親良多。”
柳宜嫻拿起休書小心折起,又仔細妥帖地將它放進袖子裏,這薄薄一張紙,承載了她前半生。此時看著,每一個字無不令人唏噓。
“脫離我……”
柳宜嫻拍了拍衣袖,淡淡搖頭:“我所為的從不是脫離你,我想要的是與往日不一樣的人生。”
“這與你江子良無關,你在與不在,都無關。”
她不怕擔一個被休之名,自然也不怕前路艱辛。
她隻是不想再隨俗沉浮,隨波逐流過千人萬人垂垂老矣後,日日獨自垂淚的人生。
“江子良,眼前還有大把日子,我想看看我可以把它過成一個什麽樣子。”
柳宜嫻隨手在空中虛劃一圈:“或許前路光明,或許前路晦暗,但我想看看它是否可以是其他樣子。”
“既你說與我無關,為何不與我一起看看來日。”
柳宜嫻搖頭:“因為你不曾想過跟我一起看以後的日子啊。”
“若你想,我們不會淪落至今日這反目生嫌,貓鼠相憎境地。”
“你不想,我便自己去看。”
“江子良,你我姻緣一場,我做了十數載江家婦,江子良之妻,江家子之母,可後麵的路,我要為我柳宜嫻而走。”
柳宜嫻三字說出口的時候,柳家二女笑中帶淚。
“宜嫻,宜嫻,我都快忘了我叫柳宜嫻,不是柳家二女,不是江家婦,不是江子良之妻。”
天色已經大暗,但柳宜嫻心緒難安。
她滿心亢奮,又一腔擔憂,卻獨獨沒有懼怕。
“我去母親那裏將珊兒他們接回,你好生安睡,明日為母親上一炷香吧,你許久未見過她,該去見見了。”
“見過後,放下心中愧疚,好好過日子。不求出人頭地,但求對得起自己。”
她說完,步履輕快地向柳家走去。
皎月清輝柔柔散落在地,柳宜嫻小心翼翼落腳,輕盈得如同出籠的雛鳥。
柳家大門緊鎖,她上前輕輕扣起,直至門內傳來熟悉的問詢。
“嫂嫂,是我,我是宜嫻。”
柳二夫人指使家中婆子將門推開,隻見月光下的柳宜嫻雙眸熠熠生輝,十分奪目。
大步走向前,柳宜嫻道:“方才江子良給我寫了休書,我打算下月去一趟蘇杭,可否勞煩嫂嫂幫我照顧珊兒幾個一段時日?”
“待我在那邊安頓下來,我會回來接珊兒她們的。”
柳二夫人聽聞這話,很想問為何江子良突然休妻,她又為何突然決定去蘇杭?
可看著柳宜嫻發光的眸子,柳二夫人將話默默咽了回去。
“自是可以,你盡管放心,家中有我。”
“謝嫂嫂。”
“嫂嫂放心,您的恩情宜嫻不會忘。”
“一家人,說這些做什麽?”
姑嫂二人攙扶著往家中走去,柳宜嫻道:“三妹妹何時離開的?”
“你走後約一個時辰,三妹夫便來接,小夫妻笑盈盈離開的,瞧著感情甚好的模樣。”
柳宜嫻笑道:“三妹妹自幼便比我聰慧,徐玖寅又待她真心,來日定不會錯。”
柳二夫人輕聲歎息:“這誰又能看到前頭去呢?來日怎麽樣誰也不知的,可日子就是這般,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總得自己想開。”
“若想得開,便過得好,想不開……”
柳宜嫻笑著接了一句:“想不開,便隻能慢慢想,人活一日,就有一日機會,係得再死的疙瘩,隻要人活著,就有機會解開。”
“是了呢,正是這個道理。”
“我今兒想在府中留宿一日。”
“我去給你收拾屋子。”
柳二夫人轉頭去了客房,柳宜嫻則站在柳玥的院前細細查看。她幼年時曾在園中栽下一棵梨樹,如今已枝繁葉茂,鬱鬱蔥蔥。
她淺笑著細細打量,就見不遠處自家兄長抱著被子緩緩走出。
“你嫂嫂說你今日要留宿,我拿了被子給你。”
柳宜嫻聞言忽然道:“兄長可還記得嫂嫂閨名?”
“自然?你怎得問起這了?”
柳二麵上還帶著不曾睡醒的惺忪,他緩步向前走著,在心中思慮明日該給梁大人長子安排些什麽課業,就聽柳宜嫻道:“你多久不曾喚過嫂嫂閨名了?”
“我還記得嫂嫂嫁入柳家那日的情形。”
“嫂嫂為人看著爽利潑辣,可實則她心地最為柔軟,我知兄長為母親與父親合葬一事煩憂,覺著母親和嫂嫂無理取鬧。”
“但兄長可曾想過,嫂嫂為何將此事攬在身上?”
柳二蹙眉:“她說她心疼母親。”
柳宜嫻搖頭:“是因為嫂嫂在母親身上洞見了自己的未來。”
“兄長無法理解女子之苦,此為尋常,可兄長為人子,為人夫,理當……試著了解。”
她話已至此,再不曾說深。
若兄長心中有母親,有嫂嫂他自會體貼她們的辛苦之處,若沒有,她今日說得再多也是無用功。
“嫂嫂。”
“盈娘。”
柳二看著自己的夫人,愣愣出聲。李盈娘聞言淺淺一笑,看著柳宜嫻的目光多了幾分感動。
三人正站在院中,就聽府上下人又來稟告,說杜麗娘與柳夢梅在屋中吵得厲害。
聽聞此話,眾人匆匆趕往內院正房。
“尋常日頭,總還有上牙磕了下牙時候,這話是你親口所說,我自問咱二人並未有深仇大恨,你為何執意要敗我柳家聲名?”
“杜麗娘,你如今日日咬著那雞毛蒜皮小事,為的究竟是何?”
今日本是杜麗娘壽辰,柳夢梅也不想與她爭吵,可他好聲好氣提起合葬一事,杜麗娘卻默不作聲,充耳不聞。
“父親,母親並非不知禮之人,您若有話慢慢同她說。”
柳二上前將柳夢梅攙扶出屋,一如往日曾做過無數次那般將人勸去書房。
柳宜嫻與李盈娘上前安慰杜麗娘,卻見杜麗娘麵上無喜無悲。
“母親……”
“無妨。”
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她已看開,如今早不會為此牽心動念。反倒是柳夢梅這把年歲還苦苦執著於外自尋煩惱,令人感慨。
“母親,瞧父親的模樣,似不會對合葬一事作出妥協。”
“無礙。”
杜麗娘笑道:“往日是我著相。”
這幾日她思索良多,她先前不願與柳夢梅合葬,是因為覺得一生被困難得自由,望想死後可脫離柳家,脫離與柳夢梅糾葛的束縛。
可這幾日見二女兒改變,令她也心思清明,生了無盡智慧。
“自在從不是他人所給,若我心自在,那處於何處都是自在。”
“心若自在,天下無有牢籠。”
杜麗娘拉著女兒與兒媳,柔柔一笑,風華重現。
“無需擔憂我。”
見杜麗娘眼中神采漸生,李盈娘放下心來。
二人退出房間,柳宜嫻道:“不知母親是真的釋然,還是怕你我擔心。”
李盈娘輕歎:“我瞧母親是真的不在意了,反倒是父親一直飽受困擾,頗為痛苦。”
“庸人自擾罷了。”
“誰說不是呢。”
許是心頭的擔子都放了開,真如杜麗娘所說心自在,何處都自在。李盈娘挽著柳宜嫻手臂,二人於月光下行走,好不愜意。
“明兒我去看看大姐姐,她如今很是執著,若可以我想在去蘇杭之前勸上一勸。”
“成。”
“日子總要過的,將眼下抓緊了,比一心追什麽功名利祿強上不少。”
柳宜嫻點頭:“是這個道理。”
“嫂嫂,玥兒的婚事談得如何了?”
“還在相看呢,隻是我如今不求別的,隻求她自己中意,自己歡喜,哪怕慢了些也無妨,一輩子還長著,需謹慎選,慢慢選。”
“是了,是了,萬事都急不得,忙中易出錯。”
“出錯無法避免,與其追悔,不如重尋生機。”
柳宜嫻點頭:“就如我一般。”
“生活亂如麻,可隻要人活著,總能尋到解開的辦法。”
李盈娘溫柔一笑:“隻要你想,必能撥雲見日,見得雨霽風清。”
姑嫂二人相視一笑,各自回房。
柳宜嫻站在房內,欲關門時,抬頭見月兒正圓不由心中開闊。將門輕輕關起,她躺回榻上酣然入睡。
而此一覺,必然香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