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隨俗沉浮

柳宜好抓著帕子的手愈發用力,卻又不好說什麽阻攔之言。

她隻是沒來由的厭煩,厭煩這日複一日沉悶的生活,厭煩這層出不窮,永遠都解決不幹淨的糟心事兒。

“你二人是如何想的?”

柳二夫人看著柳宜好緊緊並攏的雙膝,微微垂眸。

這事她隻能說說,卻是不好越過人家親生子女去。雖她有心成全杜麗娘幫她圓這念想,可她到底隻是兒媳,半個柳家人。

柳二夫人低頭,不在意一笑。

若是以往她必要心酸一番。

必要念自己為柳家盡心盡力,卻終究被婆家人隔絕在外,但如今她不會這般庸人自擾,將一切看淡,盡己所能便好。

“我隻是不明白,好端端母親為何不願與父親合葬了?”

杜麗娘垂眸,並不言語。

柳二夫人見狀也不好說得太過透徹,隻含含糊糊道了句:“若讓你與江子良合葬,你如何想呢?”

“我自是……”

與夫同葬本是天經地義,可經二嫂嫂這樣一問,她卻不知為何話卡在嘴邊,硬是未能吐出一句。

與夫合葬確實是天經地義,可又是誰的天經地義呢?

若捫心自問,她真的半點不願意。

柳宜嫻抬頭看著杜麗娘,又轉頭看向她長大的屋中,忽而感覺心尖一疼。

活著與江子良糾纏是無可奈何,可若來日她身死魂消,還要跟江子良捆在一處,生生世世不得分離,她真的能承受得住?

莫說什麽人死燈滅,隻要想到自己會在同一個坑中與江子良一起潰爛,一起化作一灘泥水,她便腹胃翻湧,惡心不止。

柳宜嫻捂著唇,隨後大口大口呼吸。

再抬頭時,她望著杜麗娘眼中滿是驚愕。

她以為自己對江子良無愛無恨,也已經做好與江子良蹉跎一生的準備,可她不曾想到,隻簡簡單單一個問題,便讓自己瞧清楚了心意。

“母親,這些年您也是抱著這般心思與父親在一處的嗎?”

杜麗娘緩緩睜開眼,看著女兒眼中帶淚,忍不住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

“宜嫻,你若痛苦,便早早與江子良做個了斷吧。”

“娘親往日不懂,總認為日後大把春光可以揮霍,便將那一樁樁一件件推到明日,後日,大後日。”

“哪怕心有計算,也下不了決斷。”

“年輕時不諳世事,反倒無懼無畏,待吃過苦、撞過牆方知行事需謹慎。”

“可惜我學會得並非是謹慎,而是畏頭畏尾。”

“一夕撞南牆,便再不敢向前踏步,終一生彈指過,老來悔已晚矣。”

“但我兒年歲尚輕,不該就此蹉跎。”

人生短短數十載,行至半路隻道來日方長,哪裏懂敷衍是賊,偷得春光盡去,才後悔當日不曾認真對待命運,不曾認真對待自己。

“我兒的前路值得坦**光明,莫讓他人他物拖累了你。”

她話至此,點水而過,其餘的再不能替他人拿主意。

將手抽回,杜麗娘道:“合葬一事你們無須憂心,過好自己的日子便可。”

年輕時她自己不曾努力爭取的,年老了又憑什麽讓孩子們犧牲自己為她爭取?

“母親。”

柳宜好低低出聲,眼中帶著心疼。

她並不能理解母親不與父親合葬的心思,但她看得懂母親眼中掩藏於平靜之下的暗湧。

那是她所熟悉的不甘。

她們不甘啊。

不甘囿於後宅,不甘一生與針黹掃灑作伴。

不甘一生被冠以頭發長、見識短之名,自然也不甘生無自由,死無自由。

柳宜好眼眶發酸。

她想,或許母親隻是想要為自己做主一次,想要再自己選擇一次,如當年一般。

柳家三女仰起頭,低聲問道:“母親,當年您遊園,如今未得圓滿,可曾悔過?”

不知為何女兒突然提起此事,杜麗娘微微一怔。

沉吟許久,她方笑著道:“雖未得美滿,但不曾悔過。”

柳家二女不解:“母親,為何不得美滿也不曾悔過?”

杜麗娘道:“因是我自己的選擇。”

“若我聰慧,便該知曉輕易選擇多不會得下善果,可我幼時愚鈍,錯有前因,所以不悔不怨。”

“若來世讓我選,應還會如此選擇。”

“為何?”

柳二夫人滿心不解。

杜麗娘淺淺一笑:“我可自困,卻不能被世俗、偏執教化所困。若有來生,我那日必還會再去遊園,看院中萬紫千紅開遍。”

“隻是我不再會如當年那般,以牡丹亭下與你們父親幽會為脫離閨閣束縛的途徑。”

“娘親往日以為嫁一男子,便可逃離閨閣枷鎖,女子變為婦人便可擁有行於天地的自由。如今想想,著實可笑。”

“依附他人,永難得自在。”

“更何況將**邀豔約錯以欲為情,是以今日發現當日情郎遠非良人,自是理所當然,所以不悔。”

“衝破枷鎖,不該借放縱之名,肯定自我,亦不該披放縱之皮。”

“前因錯,必難得善果,我兒要以此為戒。”

杜麗娘慈愛一笑:“娘親錯,但是娘親不悔。”

看著幾個已人至中年,仍渾渾噩噩的孩子,杜麗娘輕輕一歎。

“娘親知你們各有各苦,但娘親希望你們莫將心力沉浸悔過之上。娘親希望你們懂得向前看。”

“前路渺茫,可當下若種善因,來日多會得善果。唯眼下,唯此時此刻最重要。”

“宜嫻、宜好,光陰莫虛度,多做些有意義之事。”

柳宜好如年幼一般,睜著一雙明亮眸子看著杜麗娘。

“娘親,何為有意義之事?”

杜麗娘道:“不隨俗世沉浮,問心而行。”

柳家二女聞言抓緊裙擺,沉思半晌站了起來。

“母親,孩兒曉得了。”

“孩兒有些事要做,明日,明日孩兒來同嫂嫂一起商議您與父親合葬一事該如何。”

聽了那句問心而行,柳宜嫻再坐不住匆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