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枷鎖

回到家中時,白日裏所購的物品已經送到,柳二夫人正興致勃勃往庫中收攏,便聽家中下人來報,說是柳夢梅同杜麗娘又吵鬧起來。

柳二夫人將手中東西放下,略略一頓去了杜麗娘房中。

她走近門時,就聽柳夢梅高聲道:“莫說你我盛名在外,便是尋常百姓夫妻也未有死後分墳的。你一句不願,卻是要讓我背負個罵名?”

“這些年那些個罵名我背得足夠多了,竟是臨死你還要擺我一道?”

“且你乃女子,不想入我柳家祖墳你又要去到哪裏?”

“你想讓家中兒孫背負不讓母親入祖墳,做孤魂野鬼的不孝罵名?”

柳家二子兩方相勸,剛剛下值的一身疲憊還未消除,便急忙忙跑來辨這家務事。

杜麗娘坐在榻上,聽聞會連累兒孫不由雙手一抖。

對於合葬一事她確實有所動搖,隻因每每聽聞此都會覺得一陣索然無味。

她怕,她怕來日真應了當年那句牡丹亭上三生路……

一生已足夠艱難、艱辛,已足夠讓她憎惡柳夢梅至此,她不敢、也無法難想象若二人還有來日,會是個什麽境況。

她隻知若來世還要過這般地獄日子,那她寧願投身畜生道,再不為人。

“你恨我至斯,我不計較,可你如何能拿我柳家世世代代兒戲?”

“你難道就不在意坤兒的前途?你以己之私棄兒孫不顧,當真無情。”

杜麗娘緩緩抬頭,擰著眉心看向柳夢梅。

其實無論是上一次亦或今日,她都並未以強硬之言說過不與之合葬等話,她隻是厭煩,隻是不想,但並非她不知當中艱難。

甚至她稍微表現出幾分猶疑和試探,便換來柳夢梅的出言咒罵,惡語詆毀。

許多時候,杜麗娘隻覺他根本是在借勢發揮,想要宣泄心中憤懣罷了。

至於說什麽恨……

她並不覺得自己如何恨柳夢梅,她隻是厭惡。厭惡眼前人,厭惡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厭惡他的聲音,厭惡他的舉止,厭惡他出現在自己眼前,厭惡他的一切一切。

甚至厭惡到隻要想到自己死後還需與他同在一處,便覺得死後亦不得安寧。

便覺自己好像陷入要被溺斃的困境中,難以喘息。

可她知曉,她的想法注定落空。

當年在閨中時候,她以為自己奮力跳出了禁錮,跳出了閨閣轄製。

她當年以為自己未經媒妁便與柳夢梅私下定情托付終身,是至情至性,是勇敢無畏,是閨閣巾幗。

卻不想經年以後,她又重新被困閨閣。

女子之一生,年少時人微言輕,無人尊敬,年老時亦如此。

她們就連自己的身後事,也無法定奪。

生,不具期盼,死,不具自我。

一句不可葬入祖墳,一句連累兒孫不孝,她便要成為柳家,成為這世上最大的惡人。

杜麗娘耷拉著眼皮,似睡未睡的模樣。柳夢梅還在控訴她無理取鬧,柳家二子隻得軟聲勸慰。

柳二夫人站在門外,一時不知該不該上前。

不合葬,便意味著不入祖墳,這是天大的大事。柳二夫人不懂為何婆母寧願做孤魂野鬼,也不願安安心心入土。

她並不知,杜麗娘這一生最為自由的時刻,便是在那枉死城做孤魂野鬼的時候。

鬼可虛情,人需實禮,隻要為人一日,便難逃束縛。

杜麗娘於心中長歎,眉宇間是已經甚少展露出的愁容。

隱忍一生,她不願再隨他人之願,受他人擺布,可她又知想要跳脫世俗,實乃難中之難。

柳家二子看出母親並非十分堅決的模樣,忙笑著道:“父親多慮,不過是前些日子您同母親拌嘴,母親生了些悶氣,待過幾日便好了。”

“您二人是世間有情人典範,誰人不知二老事跡?您二人恩愛一生,怎會臨老臨老卻要分離?”

聽見這話,杜麗娘與站在門口的柳二夫人齊齊皺眉。

誰能想到,往日盛名竟是如今扼在脖頸上的枷鎖呢?

無論是那勞什子恩愛之名,亦或賢惠之名,都好似長進皮肉中的尖刺,令人不敢碰觸,更別妄想拔除。

杜麗娘深深呼氣,對這無法掌控,難以改變的命運擺出了妥協之態。

“罷……”

“母親。”

柳二夫人自屋外走進,到杜麗娘身邊輕聲道:“您生辰所需的東西兒媳已經備好。且媳婦也想問問母親,此次生辰三位妹妹同妹夫都要歸家,這男女眷是否要分桌而坐?”

“不必。”

柳夢梅大手一揮,拍下板來。

“那爹娘不日便會見到幾位妹妹了。”

柳二夫人將話岔開:“說來,今兒媳婦見到了二妹妹。”

見自家夫人有話與母親說,柳家二子忙將柳夢梅哄了出去。

不願在兒媳麵前失態,柳夢梅忍住心中不滿,走了出去。

柳家二子無奈歎息。

他也不知怎的了,年歲越大,父母之間越是水火不相容。

抬頭看向柳二夫人,他以眼神示意對方多多安撫母親,最好能讓母親就此安靜,別再攪鬧下去。

不入祖墳,若真傳出去外人還不知會如何猜測,說不得柳家清名,他的官途便要戛然而止。

柳二夫人看著他,不曾點頭,隻是輕輕揮手讓他照看柳夢梅。

待二人出去,柳二夫人方坐在杜麗娘身邊。

“媳婦今日去見二妹妹了,本想著帶她去見我兄長,並詢問去蘇杭一事,哪想那頭地動,我兄嫂急忙離開了。”

“那……”

杜麗娘皺眉,柳二夫人輕輕搖頭:“母親不必擔心,二妹妹並未因此受挫。”

“她反而想得開了。”

“二妹妹說便是乞討也要去蘇杭,媳婦就勸她留在家中。那等勇氣都生了,日後怎會拿捏不住一個江子良?”

杜麗娘有些驚訝,隨後又有些欣慰。

“再任性的孩兒,也有長大的那日。”

柳二夫人聞言笑著點頭,眸中既有認同,又有失落。

可如今並非她憂心自己的時候,將頭轉向屋外,柳二夫人低低道:“母親,不知媳婦可否問一句,您當真不想與父親合……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