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不同
柳二夫人眉心也帶著鬱色,不知該如何回答。
為何?
她亦不知。
天下也無人知。
她隻知命運不公,世道不公。
她隻知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隻找苦命人。
她隻知何為屋漏偏逢連夜雨,何為船遲又遇打頭風。
除了道一句命不好,她又能說出個什麽?
柳二夫人緊緊抓著衣襟,一時無言。
原本晴朗的天色好似也隨著她的心情變得晦暗,沉悶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兩人站在街頭,麵色都是出奇的茫然。
原本覺著自己已經想開了、認命了的柳二夫人,忽然又不確定了。人生變數太大,若對未知放手,是不是那份縹緲更無法觸碰?
若她放手,事情是否隻會滑向更糟的境況?
她……
扭頭看向麻木落淚的二妹妹,柳二夫人隻覺自己比她更為失落。
未見到她於泥潭中脫困,就好似她自己忽而跌落深淵一般,無力、惶惑。
二人眼中滿是對命運的畏懼和迷茫。
柳二夫人沉沉歎出一口氣,整個人瞧著瞬間委頓了許多。她突然覺得很是疲累,可分明她早上出門時,還覺得雀躍萬分、未來可期。
身上的舊衣好似對她的嘲弄,嘲弄她對命運不敬,嘲弄她過於天真,以想要逃脫命運的裹挾。
晃****向後退了幾步,柳二夫人看著朱紅大門,四肢發軟。
她冷不丁踉蹌,卻是被身旁的柳家二女一把拉住。
“二嫂嫂如何?”
柳二夫人呆呆搖頭,卻聽柳家二女道:“我要去蘇杭。”
“蘇杭?”
柳家二女點頭:“嫂嫂,你瞧。”
她指著方才馬車駛出的街頭,神色淡漠:“這條路,你兄嫂走得,我應當也可走得。”
“我等得太久了,我渴望太久了。”
先前她怕,她軟弱,不敢讓自己踏出那一步。可後來她說服自己,讓自己踏出自我束縛的牢籠。
人一旦說服了自己,生了野心,便再難忍受孤獨,再難安於現狀。
“我可以向以前那樣自怨自艾,也可以回到家中撒潑打滾。”
“可那都是無用的。”
柳家二女死死咬緊牙關,兩腮鼓起:“往日我試過了,無用的。”
“自怨自艾不能讓我家中由貧轉富,撒潑打滾不能讓江子良浪子回頭,讓珊兒茁壯成長。”
“嫂嫂,人唯自渡。”
柳家二女眼中含淚,緩緩勾起唇角:“常言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這世上唯有自己靠得住。”
“我不知蘇杭在何處,可我有手有腳,有嘴有腦。”
“隻要我想,我如何去不得?”
“隻要我想,我一定可去得。”
“便是死,我也定要死在蘇杭。”
柳二夫人怔怔看著柳家二女,好似人生頭一次看清她這個姑子一般。她印象中,對方永遠都是邋邋遢遢模樣 ,人渾渾噩噩的,一雙眼永遠帶著憤恨和狡詐,貪婪與譏誚。
可今日的她站在街頭,一雙眼卻是炯炯有神,清淨無垢。
“我今生已經如此,可我不能讓珊兒她們也如此。”
她再耽誤不得了。
“我今日便尋人問蘇杭的路如何走,便是我一路乞討也……”
“不必了……”
柳二夫人看著柳家二女,喃喃道:“你不必再去蘇杭尋找生計了。”
她看著麵容比自己還顯得有幾分蒼老的姑子,忽然湧上一陣心疼。
方才佝僂的腰杆漸漸挺直,腦中煩亂沉鬱的思緒全部散去。柳二夫人拉住柳家二女手臂,愈發用力。
“蘇杭你都去得,那般苦你都吃得,還怕什麽江子良呢?”
“你既都生了必死的決心,怎的江子良還能逼死你不成?你就在此處,用著這股子勁頭將日子好生過起來。”
“你的母親在,兄長在,嫂嫂在,不過一個江子良,咱們如何怕得?”
“一個江子良,會比你孤身一人帶著孩子去他鄉更艱難?”
“你不怕日子苦,不怨不恨,你生了萬般勇氣,下了必死決心,怎的還不能反製一個江子良?”
“嫂嫂知曉,過了今日,你定不會再被他拖累,嫂嫂信你,嫂嫂也會幫你。”
柳家二女愣怔怔瞪著大眼,麵上緩緩展露出一個歡欣笑容。
是啊,是了!
她都抱著必死之心去他鄉乞討過活,這般勇氣都生了,她難道還會怕一個江子良不成?
“嫂嫂。”
“嫂嫂!”
柳家二女站在街頭又哭又笑,狠狠拍著大腿。
“嫂嫂你看,天地不仁,可天地也無慈無悲。”
“是苦是甜,是絕路是生途,端看咱們如何想了。”
柳家二女仰天大笑,雙手拍得啪啪作響。
“帶著孩兒孤身去他鄉我都不怕,我會怕一個江子良?嫂嫂啊嫂嫂……”
“他,也並非如何駭人啊。”
她們同床共枕多年,她很是了解對方。一個江子良可要比去蘇杭討生活好拿捏得多。
柳家二女抹了抹眼淚,又撣了撣衣衫上的褶皺,將胸膛狠狠挺起。
“嫂嫂,你說怪不怪?”
“我往日覺得江子良可惡可怕極了,可今兒啊,我突然就覺得他也沒那般能耐,沒那般駭人啊。”
“這日頭還是好過的,再不好過,也總比我一個女子帶著孩兒去陌生之地討生活容易不是?”
她往日怎麽就那麽傻?他拖累自己,她就傻傻呆呆任由他拖累?
柳家二女也不知想到了什麽,臉上還帶著淚,卻笑得花枝亂顫。
“嫂嫂啊,不必你幫忙,我必將他製得服服帖帖。”
抬起手勾了勾鬢邊碎發,柳家二女指著她嫂嫂娘家大門,笑著道:“嫂嫂回去見見爹娘,妹妹我先行一步。待母親生辰,咱們姑嫂再會。”
說完,她便昂首挺胸往家中走去。
柳二夫人靜靜看著,忽然鼻尖一酸。
這淚卻不是辛酸的,而是喜得。
你瞧,這生活半點子都不曾變化,半點子都不曾改變,可它又確確實實有所改變,有所不同。
柳二夫人眨著眼,杵在牆邊嗬嗬笑了起來。
她啊,想不通,也想不明白,可她就是覺得喜慶。好端端,突突然地,這日子就變了,變得容易了,變得輕鬆了。
可你瞧,它好似也未曾改變啊?
柳二夫人低頭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舊衣,摸了摸上頭洗得發灰的痕跡,又覺著這衣衫真真好看極了。
那頭頂上的陰雲,也真真飄散了去。
她笑著笑著笑出了聲來,見路人不住瞧自己,才略收斂了些往家中走去。
這一次,她的步履卻是更為輕鬆,更為歡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