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公

婆母過壽,她需要準備的東西不少。且如今玥兒大了,也正好可借此次機會相看一些人家。

柳二夫人去了常光顧的布坊,想著采買幾匹顏色鮮亮的好料子。

方進門呢,便見往日常來往的一位夫人站在鋪中,她腳步微微一頓,低頭看了看身上略顯舊色的衣衫。

隻是片刻,柳二夫人便直起身走上前去。

直到那位夫人離開,對方都不曾注意到她身上的穿著。

柳二想著方才對方心事重重的模樣,不由笑笑。

她想得沒錯,人果然都隻專注於自己,甚少人在意他人過得如何。好與不好,無非片刻談資而已。

將此事拋過腦後,柳二夫人選了些布匹,又去糕點鋪子提了點心,去往柳家二女家中。

方一進門,她便察覺出這裏與上次來有些不同。

雖還是相同的院子,但如今院中被人收拾得很是齊整,且先前破敗的屋頂也修葺妥當。柳二夫人眨眨眼,很快釋然。

若是她往日的性子,必要上前問問為何。問問是否二妹妹又改變了主意,不去蘇杭了。

但如今的她看得通透,他人人生,自該由他人做主,別人所能做、僅能做的便是少些指點。

柳二夫人笑著搖搖頭,提了糕點進到屋中。

柳家二女正在灶台邊,她身上一反常態穿了件繡花的襖子,不曾像往日一樣隻穿著粗布棉裙,瞧著十分疲憊蒼老的模樣。

“二妹妹。”

“嫂嫂來了?”

將手中活計放下,柳家二女轉過身淨手擦幹。

看著自家嫂嫂又提了糕點,她忍不住會心一笑。

“許久未見你穿這繡花兒的襖子,真是俊俏。”

柳家二女麵色一紅:“這幾日管旁人借了幾幅花樣子,自己動手繡了繡練練手藝,如此若去了蘇杭也不算一無所知。”

柳二夫人有些驚訝:“我瞧著家中屋頂房梁都已修好,還當你打消了念頭。”

“怎會。”

“不過是這幾日靜下了心,瞧著家中亂蓬蓬的,心中厭煩罷了。”

她往日心思也不知都用在了何處,許是整天忙著哀怨憤恨,悲春傷秋了。那段時日,她深陷泥潭,以為自己無論如何都掙脫不出,自是沒心思管其他的。

如今她已能逃脫,再看這泥潭,便覺得好似也沒什麽。

無怨無尤,隻想遠離。

“家中亂,我瞧著亦無精打采的,拾掇幹淨了,我亦多些精神氣。”

說完,柳家二女羞赧一笑。

她好似許久不曾笑過了,嘴角勾起的時候,甚至可察覺到一陣僵硬。可待雙唇勾起,她那沉寂多年的一顆心好似也跟著動了動似的。

“這糕點,可要吃的?”

“自然,還熱著。”

柳二夫人將麵前糕點向前推了推,姑嫂二人打開慢慢吃了起來。

這幾年她們說不上親厚,如今坐在一起也沒什麽話語。但兩人都不覺著尷尬,隻靜靜吃著。

“嫂嫂,都說蘇杭那邊富庶,也不知那邊糕點是否比眼下的好吃。”

“這倒不知,應比這等好吃。”

“聽說那頭遍地都是銀錢,也無人彎腰去撿。”

“我也曾聽聞此言,隻是當不得真。若是真的,天下人都去蘇杭撿銀子了,其不是亂了套?”

“說得在理。”

柳家二女靦腆勾唇,手中的糕點已經被她捏得變了形。

她就是無來由的緊張害怕,但心中也有一份掩飾不住的雀躍和向往。

她困在這泥潭太久了,她渴望離開又懼怕離開。

柳二夫人也瞧出她的憂思,想了想道:“咱們婦人不曾見過外頭天地,但我長兄卻是去過那邊的,你若不懼,今兒我帶你見見我兄長,左右來日一同前往,也要拜見。”

“如今提前熟絡,他日相處,你也不會太過拘謹。”

“這……”

柳家二女有些遲疑。

她已經許久未見過外人,尤其是有官身之人。

往日她是不懼的,可如今……

低頭瞧了瞧自己身上幹淨卻略顯寒酸的襖子,柳家二女心中一緊。

這已是她最能穿得出門的衣裳了。

想著想著,她抬起頭仔細打量起嫂嫂的衣裙,這才發現今日嫂嫂穿得格外素樸。

她往日那無時無刻不端著官家小姐架子的嫂嫂,如今正大大方方地吃著糕點。雖不若往日舉手投足透著氣勢,可她瞧著就是順眼得緊。

看了許久,柳家二女道:“嫂嫂今日有些不同。”

柳二夫人拿著糕點的手一頓,隨後道:“想開了些,通透了些,人也就肆意了些。”

她不甚在意地撣了撣衣衫上褶皺,溫和地看著柳家二女。

“我同你去,嫂嫂,我同你一起。”

柳家二女站起身,將身上的襖子仔仔細細抻平,抻得沒有一絲褶皺,又小心地梳洗一遍,這方跟柳二夫人一起離開。

“這時辰還可去拜見嫂嫂母親。”

二人交談著離開,待到柳二夫人娘家時,正看著家中奴仆急匆匆將行禮送上馬車。

“怎的了?發生什麽事?”

還未等下人答話,柳二夫人的兄嫂便急忙從家中出來。

“你怎的回來了?”

見到柳二夫人,她兄長蹙眉,還不等開口答話,他便急急道:“禹佃地動,傷亡不少,我同你嫂嫂要提前離開去那頭瞧瞧,走得急,你不必相送。”

說完,柳二夫人與柳家二女便見四五人分別上了馬車。

一陣塵煙滾過,馬車已駛出街口,不見蹤影。

饒是柳二夫人自認如今已經開悟,十分透徹,一時也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反應。

柳家二女更是癡癡看著前方,神色空洞。

她已經努力了,已經用盡了全身氣力從泥潭中爬起,也鼓足了勇氣改變現狀。

可為什麽?

柳家二女咬著牙,死死抓著衣襟。

“為什麽?”

“天爺不公,這是為什麽?”

她這一生,好似不曾經曆半點好事。雖為官家女,可她上有兄長,下有幺妹,自幼便是最不得父母關愛心喜的那個。

家中三個姐妹,長姐嫁給了心愛之人,日日濃情蜜意,姐夫待她如珠如寶,婦唱夫隨。

幺妹嫁入高門,夫家門第高,族中富,一生衣食無憂,奴仆成群。

唯有她,她既不曾嫁給心中良人,又飽嚐生活困苦。

她的孩兒年紀尚輕,她卻無力供養他讀書。她的女兒乖巧可愛,她卻無法給予她錦衣美服。

可這一切的一切,如今她都接受了,釋然了。

她尋到其他生路,不怨了,忘卻了。

可為何,為何又再斷她生路?

柳家二女轉頭看著柳二夫人,流著淚喃喃道:“嫂嫂,命運不公,你說這是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