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忽視

杜麗娘聞言有些恍惚。

她是真心不想的,但她也知此事難以達成。

沉吟片刻,杜麗娘道:“想與不想並非問題所要,此事無須再提。”

說完,她緩緩閉目假做休息。

柳二夫人見狀默默退出屋中。

她站在屋外透過窗紗去看屋中的杜麗娘,隻見對方身形佝僂,氣勢全無。

其實她嫁入柳家也不過堪堪二十載,而剛成婚那日的杜麗娘與現在差別十分巨大。

她還記得成婚第二日敬茶時,心中的那份驚豔。

她的婆母確實如傳言一般令人見之忘魂,傾國傾城。

可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對方麵上紅潤被蒼白蠟黃取代,柔弱而纖直的脊背一日日佝僂下去。往日眸中如落了點點星光的美人兒,如今一雙眼空洞渾濁得過分。

柳二夫人擰著眉,心中甚是難過。

她往日對自己這婆母多有不滿,時常因其冷淡而惱火。為此,她生活裏也多有抱怨,常有不平。

可今日,看著往日那樣意氣風發的女子,變為整天暗不見天日的白發老太,實令她頗為唏噓。

捏了捏拳,她恍恍惚惚間,忽然覺得在裏屋躺著得並非杜麗娘,而是自己。

是她,是二妹妹,也許還會是日後的玥兒。

在這個宅院裏,屋簷下,在千千萬萬個寸方天地裏湮沒花期,靜待衰敗的女子,或許都如杜麗娘一般,柴米油鹽,情分減淡,最後生生從美人蹉跎成枯骨。

思及此,柳二夫人隻覺心痛難忍。

或許她該做些什麽,並非經世濟人,並非撼天動地。隻是做一點什麽,讓自己不光光隻能沉浸在有油鹽中,洗涮裏。

柳二夫人緩緩向屋中走去,其實她並不知道除了打點夫婿、照顧兒女自己還能做些什麽。

因為自她出生以來便無人教她。

他們常說女子出嫁從夫,夫去從子,千百年來都是如此。

就好似女子一生之責唯有夫婿,兒女。

她從未在任何典籍裏瞧見過拋去夫與子,女人之一生還可以做些什麽。

她甚至甚少在那些書本中看見女子身影,唯一所知且被世人所傳唱的,是她的婆母。

一段並不是那麽光彩,且充滿惡意的風月故事。

她時常想,為何女子一生永遠要與夫或子牽扯在一起?若不是個烈女賢娘,便要被安排一段風月故事,這故事中,總要有一英俊男子,或薄情,或寡意。

也不知為何,這天下人好似默認了,接受了,不可反抗地認為女子不該孤單單出現在一段故事裏。

想到這兒,柳二夫人忍不住輕輕啊了一聲。

原本她不解杜麗娘為何如此執著於不合葬一事,今日倒是想得明白了。

或許杜麗娘對於柳夢梅也並非有什麽深仇大恨,她的婆母應當隻是想圖個清淨罷了。

生時難以做到的,妄想死後達成。

這一刻,柳二夫人忽感心痛。

她與她與她,所求不過如此。

呆愣愣坐在床榻上,柳二夫人忽然就覺得合葬一事令她無比難受。她甚至比杜麗娘還不能忍受死後合棺,公婆二人一起埋葬在地底。

隻如此想著,她就覺滿心煩躁,好似生生世世都被困在一方天地,不得自由。

柳二進門時,就見自家夫人坐在床榻上出神,麵色說不上好看,滿腹愁容的模樣。

“你又怎的了?”

方安撫過爹娘,柳二累得頭痛欲裂。

“梁大人那長子是有些癡的,不過讓他抄寫幾個大字,那近乎我高的孩子便坐在地上嗚哇大哭,鬧得我說亦不是,哄亦不是。”

“若不是城中屬實找不到先生,這差事也不會落到我身上來。”

“這活計你便推了吧,怪累人的。”

柳二夫人將思緒從杜麗娘身上剝離,轉頭看向自己的夫婿。

“推不得,推不得。當初是我自告奮勇去找這差事,如今推了算作怎麽一回事?”

柳二坐在一旁唉聲歎氣:“官場事忙,哪兒想回了家中,還要勸慰小性兒的高堂。”

他甚是疲憊,心中的悶與苦卻是無人可說。

男兒頂天立地,是萬萬不能說一句累和難的,他連家中衣食用度都承擔不起,如何將這些細微末節的煩心小事傾訴啟齒?

“哎,雖說如今賺了點銀錢,但我這臉麵在同僚麵前是真真丟得沒了。”

那癡兒頑劣,還要他輕聲細語捧著供著,今日梁大人瞧他那神色……

柳二在心底歎息一聲,硬生生將腹中牢騷壓了下去。

“你且說說,可是有什麽不順心的?我瞧你麵色不好,心事重重似的。”

“無事。”

“你且說吧,讓你如此煩心必不是你能解決之事,不若說與我聽聽。”

“你今日疲累,算了吧。”

“說吧,日後怕都要這般疲了。”

柳二斜斜倚在床榻上,閉目半是休息,半是聽夫人交代家中瑣事。他本以為不過是銀錢拮據一類抱怨,卻不想她提起了父母合葬之事。

“你問此做什麽?”

他現在一聽合葬二字,便覺一人兩個腦袋大。

“我瞧母親並不想……”

“哪裏是什麽想不想的事?這世上不想的事多了去,如何都能依著你的性子來?”

柳二疲累一天,再聽這無理取鬧之言,不由有些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母親不過是一時同父親拌了嘴,這合葬之言也是氣話,你就不要在當中攪這渾水了。”

“如何是我攪渾水?這分明是你在逃避。母親不想與父親合葬,你無視母親所需,你忽略她,裝作聽不見她的話語,看不懂她的訴求,不憐惜她的苦處。”

“你隻是硬生生往母親身上套一個無理取鬧之名,你不在意她如何想,為何說出此話。你隻為自己輕省,你裝作看不見,裝作聽不到,借此讓母親自知無趣,讓母親退縮,逼母親放棄她的一切訴求。”

“這麽多年來,你們就是如此忽視她,不承認她,從不正視她。”

“你們一步步,一點點蠶食母親的心,瓦解她發出需求的信心。”

“你們任由她一人在黑暗中哭泣,任由她在溺斃在沉默的絕望裏。”

“到如今,你們還在用這樣卑劣的法子抹殺母親,你當真是……”

一次次忽視,一次次視而不見,一次次問而不答,不僅僅充斥在母親的整個生活裏,也貫穿了她的生命力。

他們假裝聽不見,假裝看不見,讓你在一次次詢問中失去耐心,失去希望,失去期盼。到最後她們絕望了,放棄了,卻還要聽他們說一句你不曾問過,不曾求過,不曾告訴過。

這一次,她不想讓任何人再忽視母親的一切需求。

她,定要他正視這問題,哪怕最後不能達成所願。

柳二夫人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聽柳二大嗬一聲:“夠了。”

“我的確不知母親心思,可我要如何知?你可知他二人不合葬是個什麽意思?不入祖墳母親便不是柳家人,你讓她做孤魂野鬼不成?”

“再則天下人皆知父親母親恩愛一生,有三世姻緣,日後他二人不合葬,世人隻會怪在柳家後人身上。”

“我的前程不重要,坤兒呢?玥兒呢?”

“便說我們一家子這聲名都不要了,也可背負個不孝之名,可母親不入祖墳又要葬於何處?”

“先前的梅花庵不成?”

“那處是南安太守居住之處,被外祖父改為梅花庵後,現在也早已變為他人所有,這處地界我們如何將之得來?”

“是買亦或是日後偷偷將母親葬入?那又要如何祭拜?”

“你們內宅婦人日日隻說不想,不能,不願,卻從來不說該如何,該怎樣。”

“既你真有孝順之心,你倒是真真拿出個萬全的章程,讓我去做!”

“不然就別在此張口胡言,異想天開。”

柳二說完,一甩袖子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