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姑嫂

柳二不曾想妻子會如此說,他本已做好給妻子賠不是的準備,如今話卡在唇舌間,卻是不知該如何表達了。

柳二夫人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低低道:“我手中還有活計,你先歇下,坤兒先生的潤筆銀子你也不必憂煩,我明日回娘家同娘親要些。”

“這如何使得?”

柳二慌忙擺手:“怎能讓母親她老人家為這點子事操心?且……”

嶽丈如今是他上峰,總不好讓他覺得自己無能到連自家孩兒先生的潤筆銀子都出不起。

“你不必憂心,這銀子我自有辦法。”

“如此也好。”

柳二夫人淡淡應下,寬慰柳二幾句,見他歇下後又重新將針線拿了起來,隻是再沒了做活的心思。

看著躺在榻上已然響起鼾聲的柳二,她咬著唇暗自落淚。

今日這事,並非她不想吵,不想鬧,而是實在沒了吵鬧的氣力和心思。既白日話說盡了都不曾進他心半點,便說明這法子無用。

她也不能繼續吵下去,總歸日子還要過,坤兒先生的潤筆銀子也不會因她吵鬧而憑空填補上。

擦了擦眼角淚水,她在心中反複安慰自己,柳二品性終歸是好的,他還知心生愧疚,既心有愧疚她便可揪著這點子微薄情意勸慰自己。

這三界五行中,誰人不曾嚐過日子裏頭的苦?

想脫離這苦海,唯有人自渡。

他人,是指望不成的。

可也不能真全不指望,若一味想著他的不好,這日子便真真難了。

柳二夫人捏著繡花針在發間蹭了蹭,又低下頭自己做活去了。她今日已然發現,想要改變他人怕是比登天還難,有那功夫不若寬寬自己的心。

若再受不住,也唯有改變自己,畢竟有催著他人動一動的心思和力氣自己早不知走多遠了。

將已經涼了的茶水一飲而盡,柳二夫人又做起了針線。

第二日一早,柳二醒來的時候隻見桌上針線已收拾整齊,裁切得板板正正的布料放在一旁。他心頭一軟,忙回頭去看還在熟睡的妻子。

柳二上前,低頭為妻子整理了鬢邊碎發。

“辛苦你了。”

柳二夫人悠悠轉醒,淡笑著點了頭。

往日她會為這一句辛苦自己找補出許多含義,今日卻是聽過便算不曾入心,隻因她還有許多事要做。

“今日天晴,我決定去二妹妹那瞧瞧。”

她起身穿戴好衣裳發飾,輕輕丟下一句。

柳二有些為難,一來怕妻子為難妹妹,二來卻又希望妻子可以出麵解決這事,畢竟他也受此困擾許久。

柳二雙唇開開合合,柳二夫人看透他的心思。

“你不願做這惡人讓母親為難,卻總得有人解決事情。”

不光如此,二妹妹的事要處理,坤兒先生潤筆銀子也需她尋辦法。他的話出口卻常有變數,他可尋諸多借口,她卻不能讓坤兒在先生麵前失信。

可這潤筆銀子昨日他已說過會尋辦法,若今日她直言,他多會惱羞成怒。

柳二夫人抿著唇,今日回家既不能讓他知曉,又不能空著手歸去,否則還不知嫂嫂弟媳要說些什麽。扶著鬢釵的手微微一頓,這一瞬她竟是詭異地察覺到了二妹妹的難處。

柳二夫人輕輕歎息,眉心微蹙。

為柳二打點好上值事宜,又送了坤兒去學堂,她這才在庫中挑了些拜禮拿回家中。

雖家中嫂嫂弟妹麵有不善,她卻沒生出半點不耐。隻因往日不曾體會過當中幽微情緒,今日卻左右都生了三分體貼之意。

這般想著,在去二妹妹家中的時候她便多了三分相幫的真心。

柳二夫人提著手中拜禮,路過糕點鋪子時又隨手買了份還散著溫熱的點心。

“嫂嫂……”

柳二夫人進門時,柳家二女正在院中漿洗昨日從貨郎那收來的東西。見自家嫂嫂進門,她不鹹不淡張口招呼。她也不問嫂嫂為何而來,左右不過是為了昨日母親給得銀兩,又亦或是想來綿裏藏針地敲打幾句。

她麵色陰沉下來,繼續低頭小心搓洗沾染了泥漿的繡線。

“先別忙了,過來吃點心。”

柳二夫人進門,就見她的小姑子蹲坐在石頭上費力搓洗。她瞧著不知為何,突然心間一酸。

其實她剛嫁入柳家的時候也曾很疼愛三個姑子。她入門時對方還未及笄,她與三個姑子的感情一度超越了家中姐妹。

可好似從幾個姑子出嫁,這份感情便慢慢淡薄了,後來也不知怎麽就變得相看兩相厭。

“快來,熱乎的。”

柳二夫人將手中其他東西放在院中,急匆匆進了屋。

屋中隻有年歲還小的珊兒在,其餘兩個孩子同江子良都不知去了何處。

見嫂子招呼自己,柳家二女站起身把手放在身邊擦了擦,混不吝地跟在嫂嫂身後。

“你今日做這一出於我無用,想說什麽便說吧。”

她說完便坐了下來,眼神略顯空洞。

柳二夫人抬眸細細打量眼前人,明明比自己小上幾歲的婦人,如今看著卻比她蒼老許多。對方麵頰微微下垂,眼角也聳著,配上黝黑粗糙的臉蛋,活像家中的粗使婆子。

而炕頭上的珊兒卻是衣衫幹淨,紮著的羊角髻一絲不苟,清清爽爽、粉粉嫩嫩。

也不知怎的,她忽然就想起初初嫁入柳家時,在新房門口給她端喜點的小姑娘。

柳二夫人鼻尖一酸,側過臉去。

待緩了這份情緒,她方轉過頭將麵前的點心油紙打開。

“其他的一會兒再說,咱姑嫂先吃些點心,這裏頭有四五種,都是你我愛吃的。”

香甜味兒瞬間撲鼻,坐在炕頭上的珊兒伸起了脖子。柳家二女見狀皺眉,略有局促。

也不知怎的,她過得不順,便愈發不想讓自己的孩兒在外人麵前失了體麵。好似那些年她丟得臉,都要在孩兒身上找回一般。

那還熱著的糕點不斷散發出香甜氣,珊兒有些坐不住,慢慢動了起來。柳家二女心酸,想起自己已許久不曾給孩子買過這些東西,便仔細擦幹淨了手,想要為珊兒拿來一塊。

珊兒見了母親動作,慢慢平穩下來,知曉母親定會第一時間將糕點送到自己唇邊。

正動作時,柳二夫人突然握住她的手。

“今兒你我先吃第一口。”

柳家二女有些錯愕,她卻道:“自從出嫁生子,咱就不曾再為自己活過一日,今兒我想任性一把,這第一口糕點你我先吃。”

“今兒,就在這屋裏,你我不是孩兒娘親,不是他人妻子,你我,就是你我。”

“如閨中一樣,你和我。”

她說著,撿起一塊白糖糕,緩緩送入口中。

糕點剛做出不久,雖走了一段路但如今還是香軟的、甜的、彈牙的。她吃著吃著,眼中含淚:“你說家裏也不是吃不得這玩意,可怎麽就……”

“怎麽就這麽多年來,再難吃上一口熱乎的呢?”

柳家二女呆愣愣的,她看見了嫂嫂眼中的水霧,一時說不出的憋悶,難過。

她轉頭看了看殷切望著自己的珊兒,又想起昨日癱坐在泥漿中的自己,狠狠抿了抿唇後,這才顫巍巍伸手捏起一塊糕點。

也不知是什麽口味,但柳家二女吃著吃著忽而落淚。

柳二夫人見狀道:“對自己好些。”

柳家二女含淚吃完口中點心,忙拿了一塊遞給炕上坐著的珊兒,姑嫂還不等說些什麽話,外頭便進來個嗓門粗大的婦人。

“可算找著你了。”

那婦人也不管屋中是否還有客,從袖口掏出一塊銀子咚一聲放在桌上,瞧著有三四兩模樣。

“昨兒我男人回去說了,你家那天殺的東西踹了他便跑,害得我們一筐貨遭了殃。”

“你昨兒賠了我男人二十兩,說來是不夠的。可我知你家日子艱難,爺兒們又是個靠不住的,便清算了本錢,倒找你這些。”

“昨日,便當我家男人倒黴,明兒個我讓他多跑兩趟,再去城中重新進貨便成。”

這女子講話顛三倒四沒個頭尾,急匆匆來又急匆匆去,也不管坐在屋中突然變了麵色的二人。

柳家二女既不想讓嫂嫂知曉昨日母親給了自己二十兩銀子,又不想讓對方瞧見她的窘迫。又羞又氣下,她憋不住脾氣猛地站了起來,正想破口大罵時卻被人輕輕拉住。

“她是好心,我今日來也是好心。”

她不曾說你往昔什麽模樣,什麽脾氣,因她自己也知曉再溫柔似水的性子,日日磋磨也可百煉成鋼。

“我往昔是對你歸家打秋風不滿,可今兒我也回了娘家。”

她抬起頭,溫聲笑著道:“我嫂嫂弟媳今兒瞧我的神色……”

話語略頓,柳家二夫人抿了抿唇:“往日我那般看你,你心裏很不舒服吧?我今日也不舒坦。”

“原來那滋味是這樣的。”

一時也說不出是酸是苦,是嗆還是憋悶。

“我今兒是來問你,眼下這日子你究竟是如何想的?是想要一直這般下去,還是你有心想掙出條活路?”

她轉頭看了看珊兒,鼻酸道:“隻要你自己有掙脫的心,我必拉你一把。”

也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將對方從這泥潭中拉起,就好像自己也能得以喘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