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婆媳

柳家二女看向自己的嫂嫂,二人好似又回到閨中一壺熱茶,三五糕點,幾句憂心事時候。唯一不同的是那時二人年歲還輕,麵上眼中都是對未來的憧憬。

而不似如今,二人神情冷淡,眸中麻木。

柳家二女轉頭看向珊兒,又看了看桌上放著的碎銀子,慢慢眼露堅定。

“我如何沒有掙脫這泥潭的心思?隻是我不知該如何掙脫。”

“這日子過得無趣,說苦又好似比旁人好上一點,說好,又比大多人都艱辛了些。嫂嫂,我每日都在掙脫、沉淪中猶疑。”

“我想著不該這樣,可我又不知該怎樣。”

“嫂嫂,你可能懂?”

“懂的,嫂嫂都懂。”

人並非不敢向前一步,而是不知這一步該往何處邁。她今日就是來給個方向的。

“我娘家最為疼我的長兄下放去了蘇杭,我大嫂嫂亦同往。你可聽過‘東北半城,萬戶機聲’?”

“那裏盛產緯錦,家家戶戶的女子皆可做活,你若有心,我可讓兄長接你同三個孩兒去至蘇杭,並安排你進一繡紡。”

“我……”

柳家二女本能便想要應承下來,可話出口的時候,她又懼了。

人離鄉賤,帶著幾個孩兒一走他鄉,還不知要麵對什麽。吃在何處,住在何處,若她進了繡紡,幾個孩子誰人照看?

在此處,雖江子良紈絝**,但她終歸有落腳之處。

且她娘家在此,再不濟還可回娘家討一口熱粥,總比他鄉安穩。

“我……”

她又想拒絕。

她怕得太多,畏懼的太多。

可她知道若輕易拒絕,嫂嫂必不會再次伸手幫她走出泥潭。

柳家二女局促地搓著手,她的手因常年漿洗變得粗糙,往日皙白纖弱的指尖日漸粗大。陰雨時候,還會一陣陣悶痛。那股子痛意不算劇烈,尚且能忍,隻是莫名惹人心煩。

她的思緒飄了很遠,也曾想過江子良,隻是腦中畫麵被三個孩子和昨日癱坐在泥水中哭求老天不公的自己漸漸取代。

柳二夫人何嚐不懂她的為難?她想開口勸卻又不知從何下口。

邁出第一步總是最不易的,可有的時候人總要自己推自己一把。

兩個人沉默了許久,柳家二女盯著一旁捧著糕點小心翼翼吃著的女兒釋然一笑。

“常言道父無德,妻受罪,子勞苦。”

“嫂嫂,我去。”

柳家二女神色逐漸堅定。

她其實不在意自己辛勞,但她不想讓幾個孩兒再走她的老路。

她不想幾個孩子日後也過她如今正過著的日子,她不想讓兒子日日見江子良逛窯子,上賭坊,更不想讓女兒覺得日後的人生,僅此而已。

“嫂嫂,我去。”

柳家二女越發堅定,看著嫂嫂不住點頭。

人若不自己掙出一條路來,單單靠著他人幫扶,總不能令人安心。娘家確實可以依靠,但也隻是一時。若父母故去,誰又能管她多久?

“你定了心便好,我這便幫你安排。”

“嫂嫂,月中是母親生辰,我想為母親賀了生辰後再動身。”

她往日對母親頗有怨言,可她心中清楚母親待她是極好的。隻是她往日滿心悲苦憤懣不知該如何排解,隻能尋個由頭。

若不尋個人怪罪,她怕是要憋瘋在這沉悶無助的日子裏。

“你若答應,我今日便去同母親說,若真離去,總得讓母親安心。”

柳二夫人說完,從懷中掏出一枚銀錠子放在桌上。

“並非憐憫,隻是窮家富路,有銀子壓身你也安心。”

柳家二女點點頭。

她如今有了新的盼望,日子也有了別樣光彩,自是不會如往日那般因絕望而瘋狂。

“這幾日空閑你可準備準備,我先回去了。”

姑嫂二人對視一眼,一人眸中帶著感激,一人眸中帶著輕鬆,雙方皆淡淡一笑,好似往日柳家院中樹下乘涼模樣。

對來日抱有期盼,日子便不是難熬的,怕就怕未來一片灰暗,一眼可以望穿。

可來日什麽樣子,不走到那天誰又能知曉呢?眼下看是灰蒙蒙的,說不得隻往前走一步,便可看見別樣風景。

柳二夫人眼露欣慰,不知為何自己心境也開闊許多。

晚間回了柳家,她去尋了杜麗娘。

自從與柳夢梅爭吵過後,杜麗娘便好似失了魂一般,整日愣愣出神,兒媳進門時,她都不曾發覺。

“母親可是身體不舒服?”

杜麗娘搖頭,隻覺渾身無力得厲害,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

“今兒來,是想同娘親說說二妹妹。”

“你且說。”

杜麗娘知曉她終是忍不住要來問責自己,便半垂了眼皮做休息狀。她這親家如今正是兒子上峰,許多時候,便是兒媳言辭過了些,自己也得擔待著。

雖下嫁到了柳家,但杜麗娘到底出身仕宦,那高高端起的架子總是有的,今兒見她又做這佛爺姿態,柳二夫人暗暗歎息:“今日我去尋了二妹妹。”

杜麗娘緩緩睜開眼。

“我去到二妹妹家中時候,她正蹲坐在大石上漿洗繡線,屋中房頂也壞了許久,瞧著亂遭的。”

杜麗娘聞言並不憂心,她昨日才給了孩子二十兩銀,修葺屋頂頂夠用。

這念頭雖一閃而逝,卻讓她更心疼起二女兒來。

本就疲乏的身子愈發沉重,也不知是否心上擔子多壓了身,壓得人透不過氣。

不見她說話,柳二夫人繼續道:“我兄長要外放去蘇杭一帶,我嫂嫂亦會同去。我今兒去問過二妹妹,她是否願意同往去那邊尋個別樣活法。”

聽聞這話,杜麗娘瞪大了眼。

“你是見她常回家心中不順,方將人遠遠打發出去?”

柳二夫人聞言心火突起。

知曉杜麗娘瞧她不上,可這話說得著實羞辱人。

讓二妹妹去蘇杭,雖不敢說半點私心沒有,但更多的還是希望對方日後可走出困境。她麵色難看,正欲反駁卻強迫自己住了口。

柳二夫人抬頭望著杜麗娘,忽然想起今日在家中,母親偷偷塞銀子給自己的模樣。

母親怕兄嫂知曉對她不滿,每次給她東西時都小心翼翼,萬分謹慎。到底是血脈相連的親骨肉,為人媳同為人女,又怎會相同?

她也有兒有女,自問來日隻會盡可能待嫁入柳家的姑娘好,可那姑娘如何能越過她的女兒去?

但凡對他人生了一分體貼之心,她便不再那般氣憤。

柳二夫人軟了軟聲,低聲道:“媳婦知母親昨日給了二妹妹銀子,媳婦不曾為此埋怨什麽,至於母親說得想打發二妹妹的話,我也從未有過這般心思。”

“我今日去二妹妹家中正碰見有個婦人去那送銀子,原是昨日江子良在外肆意踢打貨郎,那二十兩銀錢都拿去賠了貨郎。”

“二妹妹是個有韌勁兒的,便是往日沒有,如今被這苦不丟的日子也磋磨出來了。”

“她去了蘇杭,即便帶著孩兒也不會過得差。”

“孩兒覺得這日子苦些累些都無礙,熬著熬著總能熬出頭的,可怕就怕你艱難走著,腿上還綁個用盡吃奶力氣拖後腿的。”

“這樣可就累了,便是有力氣多走幾步,被人拉扯得心力散去,也就沒了掙出去的欲望。”

“我是想著給二妹妹一個機會,若她自己想換條路走,咱們是不是……能不拖她的腳跟?”

杜麗娘抬起頭,直直看向兒媳。

許久許久,她方喑啞著聲音道:“她自己如何說的?”

“二妹妹同意的,不過二妹妹說要等母親過完壽再啟程,她心中惦念母親,總要給您賀了壽方踏實。”

杜麗娘指尖微蜷,手忍不住緩緩抖了起來。

她自己吃過的苦,無論如何都不願女兒嚐試,可偏偏大女兒走了她的老路,二女兒又因她矯枉過正,走向另一個極端。

許多時候,杜麗娘都在心中描繪另一番景象。

若當年她不曾與柳夢梅夢中定情,若當年她不曾相思而亡,若當年她不曾展香魂夜下相約,若當年……

她總是忍不住想,若當年她不這樣做,人生另一個走向會如何。

若她不曾與柳夢梅夢中定情,她或許會嫁一門當戶對男子,過一生平淡卻富貴體麵的日子。也或許她仍舊嫁給柳夢梅,在他蟾宮折桂之後,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有媒有聘,父親不會恥於相認,母親也不必為她大傷身體。父親會將柳夢梅看做親子,鼎力相助,而柳夢梅也不會記恨父親,以至於讓她終身為不能盡孝而愧疚。

若沒有私奔苟合,大女兒或許也不會學著她的模樣草草尋一男子獻身,她便不會矯枉過正,拘著二女……

她從未想過,人生需如此謹慎,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

因為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輸。

杜麗娘又覺頭腦昏沉,她輕輕挺起身子,強迫自己將飄遠了的心神收回。

“她若自己願意,便讓她去罷,我終不能將兒女做手中的提線傀儡,操縱一生。”

她之前不懂這道理。

傀儡一旦提起,這手中線便再放不下了。要麽如她這般提心吊膽提一輩子,要麽如江家主母那般,一日放手,傀儡粉身碎骨。

“常言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卻是到如今才明白這道理。”

“她……”

“讓她摔打摔打也好,讓珊兒幾個孩子也瞧瞧,人還可以過其他模樣的日子。”

柳二夫人未想杜麗娘如此簡單便應下,一時竟有些恍惚。

“我不可事事躬親,且先前已幫她選錯了人耽擱一生,如今還怎能再攔著呢?”

“我如何還能擔得起再誤她一回的責任?”

杜麗娘喃喃出聲,語氣中滿是懊悔。

柳二夫人聽見這話,心中突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