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為夫

“不懂便罷了,你今日來有何事?”

杜麗娘沉聲詢問,這方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

柳家二子卻是不答,隻再三詢問父母雙親是否康健,並叮囑她莫要動怒,休養生息。

說著說著,柳家二子笑了起來:“孩兒記憶中母親是再溫柔不過的模樣,怎如今年歲大了,脾氣愈發上來了?”

他其實想問母親怎得臨老臨老卻愈發古怪難測,隻是這話不敢說出口罷了。

杜麗娘看了他一眼,並未答話。

人不在其位,自然也不知其中苦楚,哪怕親眼所見也難感同身受。她不願在兒子麵前多言,既他不懂,又無體貼之心,她何苦浪費唇舌?

到最後怕也隻會得一句怨婦的評判。

“你若無事,我回房歇息了。”

“母親……”

柳家二子忽然開口,杜麗娘又停了下來。

他看著母親蒼老麵容,喉嚨發緊,一時不知從何開口。

說來,他的夫人自嫁入柳家便不曾享過一日清閑。她今日控訴之言,也的確有其心酸之處。

可那些個對於母親的質問,他如今又說不出口。

在他記憶中,母親原本是天底下最為溫柔、細致的漂亮女子,可也不知從何時起,記憶中的母親變得愈發寡言,也愈發不耐管家中事務。

家中的重擔慢慢交予他妻子手中,自那以後,他生活安穩,便也不耐想家中瑣事。

可今日父母突然的爭吵和妻子對母親的不滿,都讓他這中年男人萬分驚愕。

他真不知風平浪靜的生活下,何時泛起了這洶湧波濤。

柳家二子微微抿唇,一時發了愁。

今日夫人不說,他真未曾注意到家中開銷如此多。如今心思放在這上頭了,才知撐起偌大一個家,是這般不簡單的事。

他想叮囑母親,若下次二妹妹來,便別再給銀錢了。次次如此,便是他瞧著亦十分刺目,更遑論整個家中最為儉省的妻子。

他想說,當年族中將外祖父祖宅田產收走,理應給母親一筆銀錢,這銀錢若母親不好出麵,他願代為要回。

他其實還想說,若母親願意,平日可同他妻子多些暖容,能說上一二體己話便更是好了。操持這樣一大家子,她也是累的。

這些話,在柳家二子唇邊滾了又滾,卻最終被他咽下。

他看著三個妹妹一起長大,大哥夭亡後,是他親自背著三個妹妹出嫁。出嫁時,他真心希望她們一生順遂安康,從容富貴。

二妹妹生活不順,他明明也曾心疼過。

如今,又怎麽讓他將心疼銀子,別再幫襯二妹妹的話說出口?他分明也知道,沒了母親的補貼拉扯,他的妹妹便要去過那饑寒交迫的生活了。

且再說那銀錢一事。若他真開口讓母親去族中討要,這同非逼母親掏出銀錢來有何區別?

母親如今這年歲,還不知可……

柳家二子搖搖頭,心下滯澀。

至於那讓母親對妻子多些體貼之言的事……

柳家二子抬頭,猛地發現妻子未曾嫁入家中時候,這一大家子也都是母親在操持。可誰人又曾對她說過一句暖言,問過一句她何曾疲累呢?

柳家二子眉頭緊蹙,喉嚨間好似堵著一團飽脹情緒,難以下咽,又無法傾吐。

許久許久,他方從懷中掏出一塊指甲大的金錠遞給杜麗娘。

“這……本是我想要給坤兒先生的潤筆銀子,如今母親收著壓兜吧。”

“我在府中不缺銀錢。”

杜麗娘搖頭,知曉兒子亦不好過。

“母親且收著,若下次……您也好幫襯幫襯二妹妹。”

杜麗娘抬頭,猶疑過後這方將小小一枚金錠接在手中。

她這一生,著實對不住二女兒,即便她知曉兒媳為此不快多年,亦不想理會,無法理會。

將金錠給過杜麗娘,柳家二子又囑咐幾句早些歇息,這方滿麵愁容回了房。

他一生於國於家並無建樹,非要談一二長處便是他為人尚算正直,為官亦常以清廉自居。也正因如此,家中惟隻靠一份微薄俸祿過活,甚是艱難。

如今他將給坤兒先生的潤筆銀子給了母親,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填補這份空缺。

人至中年,一方父母,一方妻兒,他要如何平衡承擔?

在院中吹了好半晌冷風,柳家二子方微佝著背回了房中。

“回來了?”

“呃……嗯。”

他語氣含糊,進門時不敢看妻子一眼。待妻子出口詢問,才發現妻子未曾睡下,正在蠟燭前縫補什麽。

“怎的夜間縫補?仔細傷了眼。”

“給坤兒縫衣裳呢。”

柳二夫人剪斷線頭,低聲道:“這件衣裳用得上好的綢料,但坤兒今歲長高不少,這衣裳不能穿了。可這料子不錯,我不願浪費便打算裁下來。”

“來日也可做個內襖,既鬆軟,同窗又看不出是舊衣。”

柳二聞言微微抿唇,不敢再說將坤兒先生的潤筆銀子給了母親的話。他站在原地踱步,躊躇猶豫的模樣讓柳二夫人心中一沉。

“說吧,發生什麽事了。”

她將手中針線丟入笸籮,心中已有猜測,頓覺無味得很。

“我……”

“二妹妹今日實在不像話,跟母親吵吵鬧鬧,瘋瘋癲癲的。”

柳二夫人皺眉:“母親讓你幫扶二妹妹?”

“非也。”

“何事不敢直說?”

他輕咳一聲:“母親年歲大了,我為人子不願見她整日為瑣事煩心,二妹妹的確不像話,但我知曉母親心思,這些年來母親一直為二妹妹憂愁煩惱……”

“你便直說你做了什麽。”

手中繡線狠狠勒入手掌,柳二夫人直直看向枕邊人。

“我……我……”

柳二歎息一聲:“我將給坤兒先生的潤筆銀子給了母親。”

他說完這話,將頭緩緩低了下去。

妻子儉省,為省一塊料子晚間點燈熬油勞心勞力。他卻轉頭將一筆不菲的銀錢交予母親幫襯二妹妹,這等做法著實……

不妥當。

他語氣愈發低沉,想耐著頭皮聽妻子一頓埋怨牢騷,此事便揭過不提,卻未想麵前人許久都不曾開口。

男人抬起頭,隻見自己的妻子愣怔怔站在原地,手中還緊緊捏著坤兒的衣衫。那衣衫已經變成了成塊的布料,即使小小一塊布頭也被妻子仔細拆了下來。

他心中愧疚,喃喃低語:“對不住。”

給母親銀錢的時候,他並未覺得自己如此做有何虧欠,可如今看著妻子神情呆滯模樣,他心中又隱生酸澀。

拆過的布頭邊緣綢絲隨風擺動,柳二細細看去,是妻子已然控製不住地顫抖。

柳二夫人氣得牙齒打顫,唇舌發麻。

家中拮據,隻單單勉強可稱得上衣食無憂,但凡額外多一筆銀子的支出,都需她節衣縮食,四處尋個由頭儉省下來。

父母高堂一應用具她儉省不得,兒孫讀書識字筆墨紙硯她儉省不得,夫婿在外的體麵她折損不得。

所以她隻能從自己身上儉省,從一份補品,從一支朱釵,從一件綢襖,從一雙繡鞋。

她原本是不習慣的。

閨中時候,家中但凡有什麽好物皆會送到未出閣小姐,亦或未成家的男兒麵前。鑲銀的撥浪鼓,蘇杭購入的金銀線,揚州鋪子的糕點,以及奇寶齋的文玩。

雖不說這些東西有多麽珍貴,但被父母放在心尖珍之重之的憐惜,總讓她心中溫暖。

可嫁入柳家,為人婦為人母,她便好似失了吃第一口糕點,帶一支絹花,和春日裏做一件新衣衫的權力。

從無人說過她不能、不該、不許如此,可她就是在不知不覺間,將那些本應尋常,本應如此的事忘卻了,放棄了,遺忘了。

家中帶回的糕點,第一口應敬順父母,第二口應體恤夫婿,第三口應憐愛孩兒。

至到最後,那一份糕點無人愛吃了,無人想吃了,無人惦記了,剩下了,碎得難以入口了,方輪到她這為人婦,為人母的淺嚐輒止。

糕點是這般,坤兒潤筆的銀子也是這般。

她白日裏方與他吵完,方說過家中困難,銀錢緊缺,他晚間便將大筆支出拿去體貼高堂。

他有錯嗎?

並無錯。

他不該嗎?

好似也是應該。

可她心中為何如此阻喪、愁腸百結?

她想哭喊,她想將手中苦苦拆解成零散的衣衫不顧一切用剪刀絞爛。

可她知道如此無用,盡是無用功。

就好似她曾經的呐喊,哭鬧,歇斯底裏的控訴、質問,都不曾在對方心間留下一絲半點痕跡。

他啊,爹娘啊,兒女啊,就是這般一點點漠視她的情感,然後將她爭講過後的疲乏無力、絕望心酸視做她的默認。

他們忽略她的訴求,忽略她的渴望,忽略她的掙紮。忽略至,她也忘記了自己,忽略至她也默默忍下所有不甘,再不敢、再不想、再不願、再無力氣為自己辨一句她也想吃一口熱乎的、甜的糕點。

思及此,柳二夫人眼中含淚。

可她仍舊將所有的埋怨,所有的欲言又止憋回心尖。

因為天下的女子,天下的妻子,天下的母親都是如此,她也不該、不能、不可掙脫這一身枷鎖。

賢名啊,就好似一根穿透琵琶骨的鐵枷,它生來便穿在女人身上,讓你脫不得,動不得,更汙不得。

柳二夫人咬著牙,含著淚。

許久許久,她長長歎息,笑對柳二道了句:“罷了罷了,孝順父母,疼惜血緣,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