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澆鑄

杜麗娘不知兒女心思,她如今正在房中小憩。

年歲大了,同柳夢梅的寥寥幾句爭吵已讓她勞心勞魂,對兒女的擔憂亦讓她頗感疲累。

在半夢半醒間,她好似又回到了南安府後花園。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夢境中那姹紫嫣紅開遍的院子,再不是處處斷井頹垣模樣。

夢中的南安府後花園陽光灼人,母親手持花枝剪,正裁枝剪朵。

未出閣時,她滿心自憐,隻歎自己才貌端妍卻似牡丹杜鵑,不曾在春日裏占了先。與柳夢梅夢中定情後,她一心隻念夢中秀才,早忘了爹娘萱花椿樹,子生遲暮。

如今她雙鬢滿是華發,再於夢中與母親相見,隻餘滿心悔與苦。

“娘……”

“咳。”

刺耳清嗓聲在屋中響起,溫馨夢境破碎成點點光斑,杜麗娘模糊著雙眼從夢境中醒來,耳邊是柳夢梅睡夢中不停咳嗓聲。

他幼年饑寒交迫,冬日裏傷了脾肺,如今年老整日咳個不停。

杜麗娘聽著,還未醒來已心中生厭。這麽多年雖勉強說得上習慣,但若今日吵鬧過後,她才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忍受。

柳夢梅睡得深沉,口中偶爾還會咕噥些什麽。那模模糊糊的囈語聽得人心生煩悶,杜麗娘想了片刻,緩緩走出屋中。

大雨停歇,院中滿是雨後味道,雖帶著土腥氣但照比尋常也算清新。杜麗娘怔怔回憶方才夢境,卻發現如何都想不起母親容貌。

“娘?”

“您還未歇下?”

柳家二子低聲上前,待走近時又向屋中瞧了瞧。杜麗娘轉頭看向已撐起門庭多年的二子,微微點了點頭。

柳家二子站在她身旁,雙唇開開合合許久,終未能出聲。

“有什麽話便說吧。”

柳家二子站在杜麗娘身旁,視線同她一樣看向院中遠處一點。

他有許多話想說,他想問問當年外祖、外祖母過世時,是否真的沒給母親留下半點物件。又想問那時將祖宅交予族中,族中是否真的沒給母親半點銀錢。

畢竟他外祖乃一品平章,而外祖母更是世家出身。

他也想問母親,是否看見他夫人為家中的付出,也想問當時他夫人典當嫁妝填補家中的時候,她母親為何視而不見。

他父親當年雖中了狀元,但也隻是托了運道好的福,真才實學不能說半點沒有,但……終歸未高至可靠學識忽略背景,在官途趟出一條青雲路。

因此柳家這些年過得不算順遂。

他父母盛名在外,他幼時記憶中家中時常門庭若市,數不盡的人前來拜見父母。有的是癡迷話本子的,有的是心懷好奇的,自然也有些是心懷惡意的。

這些人往來雖都會帶著拜禮,但家中也不可不準備回禮,一來二去生活便慢慢拮據。

若讓他說,家裏隻是個空瞧著好看的花架子,底子是半點不豐潤的。

這般境況也是由他夫人嫁入柳家後,方緩解許多。

他夫人出身官宦世家,陪嫁豐厚,這些年打點家中致使闔府上下一心,日子過得愈發順遂,倒讓他忘了往年那些個舊事。

今日父母相爭,他才想起不少。

“母親……”

“如何?”

杜麗娘轉頭,見次子麵上欲言又止時,在心中緩緩歎息。

她此時,心境複雜。

到底是自己的孩兒,便隻瞧他麵色,她也能猜想出一二分,無非是為了些銅臭之物。

夜深吹起了風,杜麗娘忽然聞見一陣花香,她莫名恍惚,仿似又回到了初次遊園的時候。

那時她滿心想尋一蟾宮客托付花期,癡癡盼望才子出現可將她帶離牢籠一般的閨閣生活。那時杜麗娘暢想的未來,並不似今日這番模樣。

杜麗娘抬起手虛空一握,好似想要觸碰那不可琢磨的、無形的命運。

閨中時候,她所想象的生活,遠不是這般。

她所想象的是來日得一良人,這良人將她護於羽翼,嬌寵非常。二人亦可琴瑟和鳴,白首不相離。她所想象的生活是溫熱的、沸騰的,而遠非如今這般滑稽、冰冷。

牡丹亭下芍藥欄邊,花香下托付是的她杜麗娘對未來美好幻想的渴望。

那份渲著姹紫嫣紅的夢境,不能、也不該沾染著銅臭。

當年她所暢想的未來,夫婿不是日日計較蠅頭小利的吝嗇之人,更不是貪財好色,無法承責的軟弱之徒。

自然,她也曾在那場夢境中勾勒過未來子嗣的模樣。

她想過,她與柳夢梅的孩兒必屬龍鳳之姿,人間一流。

她想過,若是生了男兒,便讓他與柳夢梅學習錦繡文章,來日蟾宮折桂做風流狀元,若生了女兒,她便教她讀書知禮,賢淑古今。

她曾將一切美好澆鑄在那場耳鬢廝磨的夢境裏,卻不曾想有朝一日,它會褪下自我臆想的紅藍黃紫,變得蒼白且糜爛。

昔日美好被銅臭被貪婪,被欲望衝刷,她這才看清最下頭的那一層醜陋底色。

杜麗娘緩緩收回手,看向次子。

“我知曉你今日來是為了什麽,雖令我痛心,但為娘見你為枕邊人出頭,反倒有三分欣慰。”

“母親這話何意?兒子不懂。”

柳家二子輕咳一聲,麵露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