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小鬼叫魂

大秦律法可不動搖,鹹陽宮中禁止太監宮女私通。

趙高嗓子混合眼淚,在生死一刻中死死抱住嬴政的腿,哭喊著,“陛下,奴才是條狗,陛下的狗,這條狗伺候了您幾十年,可是狗也知點疼暖,狗也偶爾也會想著做人的滋味,可奴才就是狗,狗就是狗,汪汪汪,奴聞著味道,沒有主人允許,狗萬萬不敢想啊!”

他緊緊抱著那條灌鉛紋絲不動的大腿,鼻涕橫流,“陛下這時時最易乏累,火爐上用文火慢烤兩個時辰的醒神茶,這時候的火候剛剛好,入口暖喉暖胃又不燙,奴才這就把這醒神茶端給陛下,還請讓奴才伺候陛下這最後一壺,再上路吧。”

帝王垂目看著他的狼狽不堪。

猶如這鹹陽城裏到處用銅鐵塑的雕像一樣。

高高在上,冷冷冰冰。

趙高真希望就此如此死去,又希望他能夠再多看自己一眼,多看看自己這條老狗。

出乎意料的,旁邊的宮女顫抖著為他說話了:“陛下,是奴婢自願的。”

“領刑仗二十,下去。”

鬆了那條腿,趙高艱難噝噝喘氣。

他轉頭看,早已經看不到帝王偉岸的身影,劫後餘生的狂喜讓他雙手撐著冰冷的地板,“砰砰砰”不停磕頭:“謝陛下,謝陛下不殺之恩,謝陛下不殺之恩,謝陛下,謝陛下....”

“老奴叩謝陛下——陛下萬萬歲——大秦永昌——老奴叩謝陛下————”

他扯著肺腑,跪在地板上,一聲高過一聲,尖細如樹葉過林般無力,當那尾韻落下,又堪比石破天驚,小鬼叫魂。

*

封賞宴過後,秦國的功臣都得到了無上的榮譽,而李斯榮升為丞相。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是陛下的時代,也是他李斯揮斥方遒的時代!

大秦帝國的開國丞相,他李家,他李斯,將會在後世的口中永遠傳頌下去,也將會被後世千千萬萬的官員頂禮膜拜。

嚴肅對待完官場上觥籌交錯的虛詞,李斯回到府邸。摸著自己的丞相印,腦中的暢快心中的開懷,倏忽間炸開。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挺直腰杆踱著官步,連掃近日來操持的疲累,好似抖擻了十歲,環視了一圈自己金碧輝煌的府邸。

見到門檻上掉漆了。

厲聲叱罵了幾句奴仆。

奴仆們誠惶誠恐的在他麵前跪了一大片。

有丫鬟蹲下身來為他擦了擦官靴,正要入更衣間,他擺了擺手,“不用,本丞相心中自有成算。”

“諾。”“諾。”

外頭有奴仆彎腰垂手過來傳信道:“回稟丞相大人,中車府令惹怒了陛下,遭受了二十棍的刑仗,屁股都爛成爛菜幫子,現在正臥床不醒,估摸著年底也起不來了。”

“左右一個閹人,現在誰侍奉陛下?”

“回稟丞相大人,是趙高的一個徒弟,以前也常跟著侍奉陛下,叫....”還沒說完,就被李斯打斷,“本丞相知道了,你下去。”

“是。”

“站住。”

奴仆又被叫住,李斯皺眉道,“皇後和殿下近日來,動向如何?”

“一切如常,倒沒有別的。”

奴婢退下後,李斯難得閑情逸致,走進了書法,取下了毫筆,筆走遊龍間,傳世書法就此而生,“處卑賤之位而計不為者,此禽鹿視肉,人麵而能強行者耳。故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托於無為,此非士之情也。”

“卑賤是恥辱,貧窮是悲哀。”

“李斯啊李斯。”

他撫著胡子搖了兩下頭,“你不過倉鼠一生,也有如此功成名就淩雲之日啊!”

又捧著欣賞了一番自己著筆四方,爐火純青的書藝。

李斯喟歎,“吾死後五百三十年當有一人替吾跡焉。”

身旁的心腹為他磨墨,也迎合道:“丞相一字比黃金還難求,怕是千年難出一人替丞相字跡,那玉璽上的‘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字,就足以流芳百世,世代相傳。”

世代,相傳。

李斯執的手一頓,如此權勢地位功勳層層加身,他李斯的雄韜偉略足以輔佐開創一個超邁古今的盛世。

他並非是那種古板證道士子。

為了一個遙遙虛無的理想,苦熬在書籍方寸之間,他所求的不過就是實祿,自己能流芳百世,將權勢延續的更為極致。

眼下他的根基在陛下身上。

可百年後陛下做了古,那他的根基不就是要旁落嗎?

李斯沉下眼,先得著手鋪墊謀劃。

“萬象閣內怎麽樣?”

“回丞相,一幹博士編纂的文字已近尾聲,不日便功成,他們十分感激丞相您對他們的提拔和重任。”

李斯淡淡笑:“哪是什麽感激提拔重任,本相不過露個臉,他們多出個聲罷了。都是些食古不化的讀書人,下不了高架,就脫不掉自己那身衣服,連禽獸都做不成,還想往上爬,難啊。”

又道,“本相還聽說他們之間有幾個想溯古分封,行古製哈哈哈哈。”

心腹:“是,他們怎能及丞相您的英明神武,連給您舔鞋都不配。”

他甩著袖子負手道,“他們都不了解當今陛下,當時本相還是個落魄學士,陛下也才是個稚嫩少年,戴著個高高的冠,本相一身帝王之術,卻根本不敢和陛下對視,什麽是帝王,這才是真正的帝王,是千年難出一人的帝王,是他們高舉著聖賢的招牌就能控製的嗎?”

“他們不懂陛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地同域,量同衡,幣同形都是象征意義上的起點。”

李斯道,“國有邊界,陛下的胸懷遼闊無疆,是遠超凡俗寸目所能企及。”

他麵露紅暈,跪坐在長案上翻出那一疊草擬封賞樣稿,“這樣的君王,不懼臣子功高震主,他的膽魄,他的新律,他的推陳出新,本相才得以成為全天下的丞相。本相和陛下心意一製,廢分封,置郡縣,這是開創了紀年啊,日後,萬古的丞相都難有本相功業。”

拽著磨糙的竹簡,李斯得以稍稍冷靜了下來:“小殿下近來如何,你要細說。”

心腹忙不迭的朝他匯報。

*

燭火煌煌。

白桃捧著竹簡在光下照看,逐字逐句,有時候乏累了就將竹簡丟過去,再眯一下眼,醒來又斷斷續續的看下去,“廢除活人殉葬,以陶俑代之。”

“噗嗤,政哥哥真是始作俑者。”

小狐狸還不知道這律法在‘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凡世間是多麽駭俗的舉措,她隻善於在枯燥的日子裏給自己找點趣味。

這本竹簡的大秦律法看完了。

她畫了個梅花爪子印,表示已閱,再好生的綁上牛皮帶。

又捧起另一竹簡。

看得困了,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淚眼朦朧,吸著瓊鼻,淚水在眼裏滴溜溜一滾兒,活像是遭了欺負。

嬴政就在她旁邊的長案批閱奏折,任由她在旁邊胡鬧不休。

白桃趴在案上瞧著他,他眉間都是晦澀冷凝,顯然是徹底沉浸在事務之中,對自己倒是撒手丟在一邊。

哼哼。

明明是過來難得的陪伴,又是處理永無止境的政事。

墊著無聲的腳步過去,她又鑽進他懷裏冒出頭,宛若綴滿星光的雙眸,仰著巴巴看他,“政哥哥。”

“嗯。”

他沒瞧她,修長如竹的手指胡**了摸她腦袋。

“我方才讀到大秦新律,有幾條我實在是很喜歡極了,便忍不住過來。”

白桃軟綿綿道,“上麵新規定了,女子出嫁後能保留自己的財產,丈夫要是不忠,就像是頭種豬,妻子殺之無罪,若是丈夫對妻子動武,便是剃光頭發眉毛胡子遊街示眾,丈夫死而妻自嫁,娶者無罪。”

“男女之事,天公地道,朕一視同仁。”

他伸出手來,又摸了摸她腦袋。

白桃被揉捏得舒服極了,心狠狠顫動了幾下,彎著唇在他旁邊乖乖幫他碼整齊這些竹簡。

嬴政問:“朕忙得倒是疏忽了,亥兒近日如何?”

“很聽話,不懂事。”

白桃對自己的小崽子沒什麽好隱瞞的,實話實說,“雖說那麽多老師輪流教導,他能夠取長補短,增益也頗多,可到底是缺個正經的老師管教,老師最好是要嚴苛些為好,要是實在不聽話了,多揍幾頓狠的也可以。”

他揉著眉心:“過幾日朕考校他功課,再為他尋一良師。”

小崽子功課倒是沒有什麽大問題...

白桃對上嬴政那雙望來的眼睛,抿了抿唇,將心中的奇怪壓下去,道,“政哥哥你校嚴厲些,可不能心軟。”

“朕待他可從未心慈手軟。”

*

“娘親,我們真的要坐在這裏嗎?”

論政樓的閣樓上,滿室花香彌漫。

胡亥一身常服,鼓著臉嫌棄的看著那長案和軟墊,緊緊拽著白桃的手指頭。

“對啊。”

白桃柔柔的笑,抽出手拍了拍他腦瓜子。

對於自己這個小崽崽思路的不同尋常,她於近日裏冥思苦想了好幾個晚上,總算是估摸出來一點。

就像是自己小時候還是隻狐狸崽子一樣。

她小時候住在山頭上,就覺得這漫山遍野的鮮花都是自己的,山外頭的鮮花也是一樣。

鳥兒是為她歌唱,蝴蝶是為她飛舞。

直到自己的頑劣導致被蜜蜂蟄了一針,疼痛的感覺告訴她,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這小崽子自幼生長在皇宮裏,別人都阿諛奉承著他,那些成套的話,成套的對他好。他約莫覺得這天下人都是圍著他轉。

他不能理解除了他自己,他父皇和母後以外的所有人。

她道:“這裏可是好地方,來來往往不凡有飽學之世,這裏有個論政高才,叫張大叔,在六國還沒有滅亡的時候,他評點的戰勢可是剖析肌理,分毫不差,又兼通俗易懂,使一群不識字的百姓們懂真知,去愚昧。別看百姓不識字,但是他們對四時和生活上的智慧遠超你能所想,這也是清夫人為什麽耗資無數,羅列人才,經營這間論政閣。”

說著,白桃看向巴清婦。

巴清婦隨著年歲的增長,腿腳愈發不便,坐在凳子撐著拐杖,對著小胡亥笑得滿臉褶子,“哎喲,皇後娘娘折煞老婦了。”

白桃打趣道:“呀?什麽叫做折煞?清姐姐,你堂堂一丹砂女王怎麽到了小孩子麵前就謙卑上了。”

“咳咳咳。”

巴清執著茶盞喝丹藥的時候,嗆咳了一下。

胡亥眨巴眼看著這個老人,他曾經在宮裏見過她,那時候父皇大擺儀仗將她接入宮中,在天下收繳兵器的浪潮裏,特許她的丹砂業有獨屬的軍隊武裝。

那時候隔的遠了,隻聽到舞樂喧嘩。

她坐在轎輦裏,隱隱錯錯。

沒想到是個腐朽得要死的老人,胡亥在心裏嗤鼻,宮裏可沒有老人,他們身上的味道真是刺鼻難聞。

胡亥表麵上卻乖覺的點了點頭。

巴清婦惶恐的回他一禮。

白桃瞧見了。”

小崽子霸氣道:“左右不過一黔首,母後你要是想讓他來還有膽子不來嗎?”

“你站在那裏做什麽,不過來坐?”

白桃瞧見他還傻站在那裏,瞥了一眼。

他酷酷的抱胸,“娘親,孩兒想站著保護母後,不想坐。”

巴清婦推了下盤子:“這是魚糜酥,小殿下快來嚐嚐,族裏的小孩子都愛吃。”

“在外頭不能喊我小殿下。”

他抿唇,“還有,我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不喜歡吃魚糜酥,宮裏什麽好吃的沒有。”

又對著白桃道,“娘親,宮外一點都不好玩,我們出來這麽久,父皇該擔心了,回宮吧。”

就一個字。

丟。

自己好奇出來,又嫌這嫌那的。

“這麽快就回宮啊?”

白桃表麵笑得溫軟,爪子在案上都快要摩擦出火花了,此時此刻若不是他是隻小崽子不是隻小狐狸的話,她是真的要把他狠狠的從樓上丟下去搓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