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巴清逝去

巴清婦行雲流水的給白桃倒了一盞桂花奶茶。

濃鬱的桂花香,絲滑甘甜的牛奶湧出,回味無窮的味道編織在空中與嗅覺一齊湧動。

白桃這隻小狐狸嗅覺格外靈敏,沒忍住打了個噴嚏:“阿秋!阿秋!”

巴清婦顫顫巍巍,捧著暖茶淡淡的看了小胡亥一眼。

小崽子也不是個蠢的,他最怕母後生氣了,但是看

不知道有多髒多臭。

他堂堂大秦殿下,皇帝之子。又怎麽能在這麽肮髒的地方和這群愚民待著?

俊逸的小眉頭擰緊,已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青霜,胡亥終於認乖,不情不願的坐下:“母後——”

腔圓:“大秦典則,天下第一典則,俺們人民稱呼繁多,以後就叫黔首。那大家可知,這以六為紀,法冠六寸,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那什麽叫做紀六啊?”

另一較為年輕的學子跳上台子,昂昂道:“自是知曉,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又常言道,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俺們秦國屬水德,水的成數是六。那大家夥又知道為什麽俺們秦國屬水德嗎?”

“彩彩彩!”

底下爆發出雷鳴的喝彩。

那年輕學子領了賞金昂昂然下台。

人群躍躍欲試,還有牙牙兒童咬著糯米粑粑,坐在父親的肩上,睜大眼睛嚷嚷,“窩窩窩....要。”

這下是個消瘦老人,手上帶著金戒指,一看是個商賈打扮,上台有點激動,接著道:“這還不簡單,五行就是五德!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夏是木德,皇帝到虞舜那時期是土德,商是金德,周是火德,俺們滅了周,俺們....俺們就是水德!”

曾幾何時商人低賤,何曾能和這群頭仰上的讀書人一起探究學問。

消瘦老人最後嚎得滿麵紅光,大汗淋漓的下去了。

最後又上來補充道:“那天下劃分為三十六郡,大家誰能夠把三十六郡全部說完啊?”

“俺!俺來!”

“我,我,我,別跟我搶,我還能把由來說透,你能嗎?”

“我我我我,這次讓我來!”

底下烈火亨油,黔首們躍躍欲試。

白桃突然想起政哥哥說過的話,他說天下凝一,凝聚的是文明,而秦國就是文明的淵藪,孕育其繁盛,傳承到後世,綿綿無盡下去。

她心中感慨不已。

再瞥一眼自己的小崽子,小崽子在宮外沒有宮內那麽顧忌,撅著嘴兒盯著

白桃和他搭話:“崽崽,誰都能傳承文明,不止是聖賢,黔首也能。”

“母後,這些孩兒早就熟讀於心,算不得什麽伎倆。”他脆脆道,“方才那個老頭兒上去前還放了個屁,真以為別人看不見。”

白桃:“................................”

坐著是沒必要了。

再坐下去她有點忍不住想要效仿阿兄的法子,塗山氏丟崽傳統。

走到樓下,白桃和巴清婦辭別。

巴清婦點點頭,被兩個侍女左右扶著,眯著眼打了個瞌睡。

凡人隨著年歲的增長,當初的張揚和淩人外放的刺總是容易被磨平,或藏在內裏,近年來巴清婦對掌管產業逐漸有些力不從心,說話間也容易犯困。

她總是和白桃說些話就打瞌睡。

變得就像是水。

對待事情,更是盛載了幾分包容。

巴清和一幹巴家護衛侍女在門口恭送她,她在一群高大的護衛下,顯得尤其像是小矮人。

頭發已經全部都掉光了,隻在假發上別了一隻沉香木簪,橫橫刺出,佝僂著腰背,握著拐著的五指枯瘦的如一層蠟黃的皮,眼珠子渾濁的嵌著。

“娘娘……”

原來凡人的衰老凋零是如此的快,再多的才學也終身被困在皮囊一具。

化為塵土,揚在世間。

白桃拍了拍她的手,猶記得,似乎就在昨夜。

巴家婦來鹹陽的樣子。

那時候開了一家酒肆,她和政哥哥策馬歸來,她掐著腰肢兒,扭著帕子,站在門口彈口簧舌的炫耀自己叮叮當當的美貌,“千裏迢迢來鹹陽城,一路上輕車簡從,我倒是穿得簡樸了些,哈哈哈哈見笑了見笑了,真是見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小姑娘,我家巴清,你呢?”

“我叫白桃。”

“白氏少見,倒是和這妹妹難遇的容顏一般無二。”

那曾經美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都遊刃有餘的巴清,很快就瘦成麵前這位佝僂的太太,她身上縈繞著死氣,即將步入生命最後的盡頭。

巴清眼裏帶著曆經世事萬物的平和包容,對著沉湎於思緒的白桃出聲:“娘娘?”

白桃極快的眨眨眼,“清姐姐,每次都是你恭送我,這次就讓我目送你吧。”

她微微一愣,似是不敢僭越,不過這麽多年來,早已熟悉彼此。

巴清婦被護衛抬著上了嬌子,她最後一眼看向白桃,此時旭日郎朗,惠風和暢。

很多很多年的話壓在心底,似有所覺。

她最終朝她露出一個微笑。

待車馬粼粼駛出後,有什麽東西被截斷似的,再也尋不回了。才覺察出那種抑不住的悲痛,白桃眼裏的那行清淚終於忍不住淌了出來。

小崽子擺著輕蔑陣勢如臨大敵的送走了巴清婦。

他正鬆了口氣,抬頭就見娘親垂淚,立馬心痛的兵荒馬亂。

“娘親,娘親你怎麽了。”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一把抱住娘親,也跟著張開虎牙嚎著嗓子道:“娘親,你莫要哭,孩兒知道錯了,再也不惹你生氣了嗚嗚嗚嗚......”

*

公元前220年。

巴清婦在鹹陽城與世長辭,她以單薄肩膀挑起了家族的重任,衝破叢山峻嶺,帶領家族走向經久不衰的興旺,並無私為大秦的基業資助了數以萬計的財貨。

這位史無二例的女企業家扶欞歸故土,秦始皇無限緬懷,為其修築懷清台。

巴清婦逝世後,白桃為數不多的故交就這樣少了一位,環視了一圈清冷的連耗子都沒得逮的長樂殿,更覺得無聊。

再一瞧每天雷打不動跑來請安的小崽子。

白桃更是覺得狐生無可戀。

偏生政哥哥近日又帶來了他要和文武百官出於“威震天下,鞏固統治,訪察民情”的巡遊消息。

既是與她著重講了這些什麽消除憂患的話,言下之意自然不能帶著白桃。

可小狐狸偏不死心,連續上躥下跳,撒潑打滾了三日,可他依舊狠心當沒看到。

男人越大真是越發的混蛋了!

她磨了磨牙。

癱坐在地上萎靡不振一會兒後,白桃決定自我放棄,突然想起趁他不在,可以親自出去尋找阿兄,便扒拉出了羊皮地圖,攤在地上用纏龍杖一路點下去,“上次是在楚國,那隻鳳凰大司命說她與阿兄交手...那會不會在這,上,下,左,右邊?”

可是楚地實在遼闊啊。

白桃歪了歪腦袋,“阿兄又是會動的,他不一定上下左右跑啊?”

蕊兒端著盤子進來道:“皇後娘娘,鄭大人來了。”

小狐狸陷入地圖的錯綜複雜無法自拔,乍一抬起腦袋咀嚼反應過來。

咿呀,原來是那隻胖河狸來了!

“快快快,去外頭整點新鮮點的樹葉子,好生招待。”

整點新鮮的樹葉子?

幾個沒經曆過的小宮女麵麵相覷,紛紛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懷疑和猶豫,獨有蕊兒使了個眼色,“長樂殿有三顆專人侍候,連碰都碰不得的鬆芽樹。白玉石作底,山泉水為肥,那就是了,去摘滿滿兩大盆,不用裁,嫩的,洗幹淨些。”

這麽一說,她們反應過來:“諾。”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我啃我啃,吧唧吧唧.....”

鄭國兩隻爪子捧著樹葉子吞食,唇角沾了晶亮,顯出幾分花瓣般溫柔的水色,“好吃好吃好吃,不過這樹葉長得慢,怕是一不小心吃禿了,不然我得天天來你這裏吃。”

白桃說道:“你每日在山林裏跑來跑去,朝上沒你的身影,怕是你天天來也沒那個空隙。”

“嘻嘻。”他眯眼笑,“我近年來勘探了大大小小的山川河流,高岸河流,田畔農田,這次進宮麵見了陛下,陛下誇我做得好,誇我奔波辛苦了。”

“然後呢?”

“我說....吧唧吧唧.....不辛苦....”腮幫子塞得鼓鼓的,河狸兩隻爪子輪番進攻,“好吃,嗚嗚嗚....東海運過來的就是好吃。我還說我做的這一切都是除害興利,慈愛百姓。”

白桃奇怪:“你尋常慣說不來凡世間的場麵話,這句話有人教你了麽。”

“有句話叫耳濡目染,現在秦國打了勝仗,那些官員們說的話一個個吉利,一連串雕花把戲似的,好看得都能出書了,我也就隨便挑了幾句話,跟著學了學,按照姑奶奶你說的話,既是入世,便要深諳人性,頗通時務。”

“不錯不錯。”

她感慨一聲,忍不住誇誇,“不愧是我的小弟,學東西就是快。”

雖然這麽多年在官場上摸滾打爬他就學了說些場麵話,人情世故一竅不通,但也幸虧有一副好性子,和一身夠硬的看家本領。

也能免於被針對暗害。

“那當然,姑奶奶你是我的上麵人,我不會給你丟妖臉的!”

鄭國聽到誇誇耳朵豎起,脊背挺直,舉著樹枝信誓旦旦。

白桃:“?”

白桃:“什麽,什麽我是你的上麵人。”

“上麵人就是老大啊。我耳朵好使,但凡有同僚看不慣我想揍我,或者在背後想給我來一磚頭,都會被人拉住,然後說一句,還請息怒啊,得罪不起啊,這是鄭神,況且他上麵還有人。”

“............”

就是說,能在險惡的官場上活得這麽不死不活的。

白桃眼皮跳了一下,把話都咽下去,最終歎息一聲:“還能指望你怎麽著呢....你捅了簍子就找我吧,打不過就跑,我左右都罩著你。”

“好!”

“姑奶奶,我不會給你捅簍子的。”他摩挲著手指捏的樹枝,再塞進嘴裏,“吧唧吧唧...因為我會凡人不會的東西,我能夠鑽進水裏掌握天下水脈,水,就是凡人的命脈,再如何,我有大能力,就不怕官場上那些個小螞蟻。”

“也,是這個道理沒錯。”

白桃感歎,還是傻乎乎的,用爪子推給他另一盆,“吃吧吃吧,多吃點,不夠讓侍女再去摘。”

“姑奶奶,唔,你待我真好。”

鄭國哼哼唧唧,想到什麽事情眼裏又暗淡下來,“可是,我這次走訪了山河萬裏,一直都在注意找你的阿兄,都沒有看到他,姑奶奶,我是不是有點沒用啊。”

“無礙,找不著就找不著,阿兄若是真想躲著。誰也找不到他。”

白桃輕鬆道,“這次你找我,這就是說這個?”

“不是。”他搖頭,這次的表情帶了點心事,好像肚子裏揣著事情,想扒拉出來,又難扒拉的樣子,“姑奶奶,我要去修靈渠了。”

“不是修了個鄭國渠了麽,還要去修靈渠?”

“對,這次是秦王派遣的任務,興天下的水利,溝通南北,除洪防害,不止是黔首得以繁衍生息,秦王還要借此渠攻下嶺南,平百越戰亂,這也是秦軍南下物資的生命渠道。”他瞧見鋪開的地圖,拿了纏龍金杖往下,“這裏,到這裏,包括湘水和漓水,全部貫穿。”

全部貫穿!

白桃心裏微微一驚。

政哥哥不安於現在的浮華和百官的奉承跪拜,甚至加冕在頭上的無上榮耀,他不要做站的高高的,做垂拱而治的帝王。

他要的是凡是天下觸及得到觸及不到的地方,都要臣服於大秦。

他是要重整河山!

河狸蹲在地上,晶晶眼感歎道:“姑奶奶,這可是萬世功業啊,我覺得雖然我最傻,又呆,又笨,又慫.....”

白桃:“...........”

怎麽口裏都沒吐什麽好詞。

“但一窩裏獨有我最有出息了!”

“是是是,你最有出息了。“

這一浩大工程不知道要猴年馬月,看來又要少一位故交了。

白桃頗為悵惘,說道,“門口那三顆鬆芽樹葉,侍女捆好後,你都帶回府吧,也不知道你我再見,又是何年。”

河狸比她還要缺心少肺。

帶著一大包樹葉,風卷棕影似的到了殿門口,張開手對她揮舞。

少年郎的眉間永帶著熠熠如金的蓬勃意氣,“再見!姑奶奶,小的有空就會來看你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