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白桃有孕

青山疊隱疊現。

一道黑色閃電略出,橫擊蒼天。

越過鹹陽宮外縱橫阡陌的馬道,落在長樂宮的瓦當之上,挺著胸脯收斂翅膀。

這些天,是它不日夜停歇的指引著白桃所在的方向。

底下宮女們灑掃庭除,拿著草根掃帚,見到它,驚奇道:“呀,是威震天。”

扔了掃帚,跑去蕊兒姑姑那裏,“姑姑,姑姑。威震天回來了,娘娘是不是也要回來了?”

蕊兒年有三十餘,執掌深宮瑣事,一舉一動都顯得威儀不可揣度。

眼下她抬頭瞧著威震天也帶著微微笑意,“是,早接到來信,兩天後王後要回來了,你們幾個去喂些肉條。”

“諾。”

她們行禮後退。

門口有幾個孔武有力的太監,抬進來一個個紅銅箱子,裏麵都是些綾羅緞麵。

蕊兒仔細摸過,那柔軟如水,觸之如少女肌膚的段子,使人流連。

她蹙眉:“會不會太涼了些?”

幾個大太監麵麵相覷,彎腰弓背尊敬道:“回姑姑,這是庫房裏最好的料子,是燕國繡女繡的,用的法子,別提多耗心血了,運過來時,那都是拜祭過嫘祖,又一疊一疊單獨存放著的,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出比這還好的料子了。”

蕊兒挑剔的眼神沒有放下來過,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旁邊的宮女蹲身遞上一碗醒神茶:“姑姑,請。”

她擺手:“就先這樣,撕成團把長樂宮所有有菱角的地方綁上,切忌不可憊懶。”

幾個大太監剛想鬆口氣,沒想到這麽難得的料子既然是用來撕的,心中咯噔一下,還欲再問點什麽。

一群小宮女們很快把他們銅箱裏的料子全部拿出來,說道:“料子就送到這裏,你們下去吧。”

說著,她們手捧著料子分散開來,開始忙碌。

長樂殿。

布帛撕裂的聲音不絕於耳。

“這邊,你扯著這裏。”

“摸著有點刺手,這盆栽怕是不能要了,換個新的來。”

“那這個呢?問問姑姑吧。”

蕊兒跪坐在旁邊,喝著涼森甜絲的茶,常年來對宮中大大小小千百條事務的理應,讓她哪怕垂著眼,眉心總有絲絲勞倦痕跡。

她起身,伸出手來以最刁鑽的角度摸著屏風。

無灰塵。

蕊兒收了手,端莊踱步,見到白桃慣常坐的錦墊,過去擺了擺,總覺得不是很整齊,問道:“這墊子上,怎麽老是這種圖案?”

“回姑姑,是三天前新換的,娘娘慣常喜歡花花草草,珍禽異獸。”

旁邊宮女猶豫,“奴這就重新換個上來。”

“王後幾個月不在,奴婢都覺得什麽都變了,很多東西都覺得難熟悉了...”

蕊兒喃喃,又搖頭,“就這樣,無需更換,你日後伺候娘娘更要盡心,明白了嗎?”

“是。”

她又道:“那些個果子皮,記得要常煮,水溫和火候不能差一毫,差了味就變了,還有顧廚子,讓他警醒點,每個時辰燒雞都備好,莫要等催了才有.....”

千叮萬囑,宮人們忙道,“回姑姑,早就盯過去的,都妥了。”

她點了點頭。

“姑姑,姑姑。”

外頭有個小宮女走了進來,她生得可愛嬌人,唇不點而紅,眉不施而黛,眼睛清透討人極了。

給秦王後當宮女,已經是尋常女子登天的出路。

這就是李斯手下門客的小女兒。

她一進來就道,“姑姑,姑姑,那些綢緞,一寸就能抵過尋常百姓十年的花銷,為何要撕了去?”

蕊兒用指尖擦著擺件肚子道:“君上的旨意,奉命行事。”

“君上的旨意?君上他回宮了嗎?”她立馬又接著問,“君上要撕了這些綢緞用來裹邊邊角角,是做什麽呢?”

“娘娘有孕了。”

蕊兒頓住腳步,回頭看她。

小姑娘的表情藏不太好,掠過一抹奇異的神態,連忙用雙手捂住,“娘娘懷孕了,是天大的喜事啊。”

又感歎道,“君上待娘娘真是好極了,尋常百姓家,都沒有哪個夫郎待懷孕的妻子這麽好的,都是出去尋歡作樂...”

意識到不妥,眼珠子轉轉,不說話了。

蕊兒眼眸中的幽暗在背對她時,冷冷一閃:“不是娘娘懷孕就待其好,君上從來都是愛護極了娘娘,帝王的愛,永遠是尋常百姓家比不得的。”

聽出她言語中的冷硬,小姑娘忙縮著腦袋稱是。

“你多大了?”

“十...十五。”

“真是朵花一般的年紀,奴婢差不多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就進了宮伺候娘娘,那時候娘娘隻是個小主兒,居住在太子殿裏,誰也沒有想到她會成為王後。”

蕊兒唇邊掛上絲絲笑意,撫摸著垂掛下來的流蘇,“越是在宮裏,就能看得到越多,奴婢看著她走來了,看著她成為王後,那天晚上,奴婢在月下跪禱還願,一晚未眠,興許在未來,奴婢也會看到娘娘母儀天下。”

“奴婢看了這麽多,唯有盡心盡意伺候娘娘的才能陪著娘娘一路走來。”

她瞧著小姑娘維持不住的發慌神色,語氣清越淡靜,“那些暗懷鬼胎的人,奴婢一眼就能瞧出來。你,又是生得什麽心?”

小姑娘咬唇:“冤枉啊,奴婢對娘娘的心,與蕊姑姑一般,忠心無二。”

“哦?忠心無二嗎?”

“是!奴婢……”

蕊兒不緊不慢道,“這樣,那你就去冷苑待著,替娘娘祈福,祈求上蒼保佑娘娘的王子平平安安生下來。讓奴婢看得到你的衷心。”

“去去冷苑?不....不要。”

小姑娘睜大眼睛,跪地求饒,拽著她的下擺,“那冷苑荒蕪無人,骸骨累累,每到夜晚就鬧鬼啊,聽說連路過都會被裏麵的鬼索去性命。”

蕊兒冰冷複述:“讓奴婢瞧見你對娘娘的忠心。”

甚至沒有施舍給她一個眼神,她揉著太陽穴道:“在宮中,奴婢時常陪伴著王後,看得越多,奴婢也就要做得更多,這大半輩子來,真是瞧見過太多你這樣子的人。”

走進來幾個孔武有力的宮人,鉗製著跪地求饒的小姑娘拖了出去。

迎著外頭日光走進來的趙高,和被拖著的小姑娘擦身而過。

他好似沒有看見。

也沒有聽到小姑娘啊呀呀的大叫。

見到裏頭的蕊兒姑姑,他背都略略弓下一絲,眉眼舒展的氤氳四撩,“蕊姑姑。”

“怎麽了?”

“君上攜王後現在鹹陽宮外頭。”

“曉得了,你不出去伴駕,你一作二跳的跑奴婢這裏做什麽?”

趙高好似聽不懂言語中的譏諷,道:“奴才伴君,蕊姑姑伴後,相互間都要通個氣,準保才能把主子伺候的服服帖帖。”

蕊兒從裏頭走了出來,瞧著他這副打滑作態,平平淡淡道:“曉得了,勞煩趙公公。”

待趙高出了門。

有個眼睛看起來始終睜不開的小太監過來哈腰,低聲道:“師父,都備好了。”

他又低頭左右看了看附近,對趙高道:“師父,您和這老姑姑互不待見,又何苦親自跑這麽一趟呢,這不給自己找氣不順嗎。”

“這個老女人。”

趙高扯了扯嘴角,陰鷙唾罵:“三十多歲,年老珠黃,死賴這裏,也不找個男人嫁出宮去。”

“這叫伸手不打笑臉人,你懂什麽?”

他又對著小太監尖著嗓子道,“這後宮啊,別瞧著著隻有王後一個,風平浪靜的。可隻要手能握著權利,能握多少握多少人命的權利,那不比真刀真槍差多少,你要迎麵還得迎麵,咱家做不了逃兵。”

小太監眯著本就看不見的眼睛,問道:“師父,那咱?”

“先做條狗吧。”

*

白桃坐在香車寶馬上,眨巴眼。

嬴政那雙大掌還在撫摸著她的肚子,馬車的粼粼聲隨著他的指尖跳躍,也遮掩不住大街上的人間煙火聲響。

她鼓著腮幫子瞧他,“我聞到了羊肉燉蔥,鹿肉煟湯的味道,還有老秦醬....”

言下之意。

是她餓了。

太醫說這孩子不過一個月,初具脈象,可她總覺得興許這個孩子很早就有了,在她想吃兩隻燒雞時,在她份外嗜睡時。

嬴政似乎沒有聽到,深邃的眸子有著難以言喻的複雜,對著這個與他血脈相連的小生命。

他問道:“桃桃,孩子怎麽沒動靜?”

“沒動靜嗎?”

白桃歪頭。

他的拇指還在輕柔著自己的肚子,滾燙的熱源源源不斷的傳來,她有點迷糊的打了個哈欠,“興許他還沒有睡醒,要不我們把他叫醒吧。”

“太醫說,孤的孩兒才一月。”

他語氣中終於有了絲絲的鎮定。

他這幅樣子比起起初知道自己有孩兒時,愣愣抱著白桃無目的的往前走,死士上前想拉住又不敢拉住的樣子好多了。

白桃“噗嗤”一笑,伸出指尖戳了戳他結實的肩膀,道:“孩兒父親,說得很有道理。”

“要給他取什麽名字?”

“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該是十個月就生了罷。”

她伸了個懶兒腰,像枚散發著誘人果香的小桃子一樣躺在他胸膛閉上眼睛。

另一隻手還放在他的大掌心,勾勾的拽著他的手指。

嬌魅的妻子肚腹懷揣著與他血脈相連的孩子,嬴政渾身肌肉緊繃,喉嚨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綁。

遠方琉璃紅牆,莊嚴華美。

懷裏抱著的就是全部。

嬴政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屈指敲了敲馬車。蒙恬坐在高頭大馬上並駕齊驅,低聲道:“君上。”

“慢行,繁文縟節一律免了。”

對外是宣稱君上攜帶王後私訪,是以現在群臣都在鹹陽殿前按照迎禮接駕。

蒙毅點了點頭,一夾馬腹正要宣令,麵容俊美的君上攔住了他,他眉宇積威重重,“楚探最新消息,秦楚對峙戰勢,及時規整,置孤案上。”

蒙毅張口就要說日夜車馬勞頓不停,君上聖體要緊。

可又轉瞬閉上了。

他抱拳鏗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