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沈映雪的憤怒

如果可以的話,沈映雪真的想告訴這些人,淩雲早就死了,別想著見他了。

可是不行,因為淩雲和沈映雪用的是同一張臉,除非他能狠下心來給自己毀容,否則淩雲隨時都可能出現。

客棧小二端著飯菜過來,看到大堂裏的凝重氣氛,大氣都不敢喘,顫抖著手把食物擺上桌,離開的時候還絆了一跤,差點摔倒。

沈映雪淡淡看了他一眼,笑著說:“緊張什麽?我這麽可怕嗎?”

諸成玉聽到他輕描淡寫的話,想起來他剛去簪花巷,與花主的第一次見麵。

那個時候花主就表現出了意外的寬容,可是嘴上偏偏要說一些威脅恐嚇的話,讓他收收心思。

隻是諸成玉和普通人不一樣,如果是別人被花主這麽說,肯定什麽都不敢做了。諸成玉卻是想著,花主很強,他一定要攀附上花主。

諸成玉笑了起來,側著臉朝向沈映雪,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

沈映雪注意到這小子在偷笑,伸手打了下他的頭,“笑什麽?”

諸成玉連連搖頭。

伏晟在一邊都看呆了。

他以為什麽都打探不出來,沒想到過來一趟,就發現與花主有關的好多秘密。

隻是這些秘密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樣,似乎都是繁雜瑣碎的小事,沒有一件指向花主的身份背景和師門傳承。

但是他知道了花主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大兒子叫淩雲,就是之前在玉鼎山莊假扮沈映雪的那個。江寒楓與淩雲朝夕相處,生出情愫,不惜為他離開玉鼎山莊與簪花巷的人混在一起。

小兒子就是眼前這個白發藍眸的盲眼少年,看似天真無邪,實則是非不分,繼承了花主的性子,城府深沉,小小年紀就惡毒得很。

花主的女兒,就是那位穿著白衣,神情冷酷的美貌少女。她看起來和江寒楓的關係還不錯,或許和淩雲的關係也不錯,所以江寒楓才如此討好她。

如果能轄製住花主的孩子,迫使花主低頭妥協……

不對!

那個白發少年,還有白衣少女,在聽說淩雲也是花主的兒子時,流露出的神情帶著震驚,就好像他們也不清楚花主還有這麽一個兒子似的。

這又該如何解釋?

伏晟越想越覺得花主的心思深,他可能早就料想到會有今日,所以才這麽安排,把兒女們分開,讓他們不清楚彼此的存在,最大限度地保護他們。

伏晟覺得,花主的真實意圖或許沒有那麽簡單,就如同他派遣淩雲去假扮沈映雪一樣,做出這樣的安排,肯定還有其他他們不知道的原因。

“你來找我,有什麽事?”花主說。

伏晟回神,重新笑得溫文爾雅,他看向花主,雖然鬥笠遮擋住了他的容貌,伏晟卻能感覺到,花主的態度驟然冷了下來,全然不複麵對白發少年時的溫柔。

伏晟不了解他,沒想太多,還以為他對待陌生人就是這樣。

“簪花巷聲名鵲起,您也是個厲害角色,江湖中不少人都想與您結交,我也不例外。我偶然得知您就在此處,所以前來拜訪,冒昧之處,還望海涵。”

沈映雪打量他,“拜訪?空著手來的?”

他看伏晟不順眼,就忍不住給他找茬。

如果之前沒遇到伏晟和祝讓他們湊在一起,白天在茶樓遇到他們的時候,沈映雪就讓荀炎把人拿下,自己上去報仇了。

他很清楚,伏晟隻是表麵的棋子,他的背後還有祝讓,祝讓的後麵還有安忠郡王府,安忠郡王後麵,還不知道是誰。解決伏晟很容易,可若是想把後麵的人揪出來永絕後患,那就難了。

現在還不是翻臉的時候,沈映雪不想暴露魔教教主的身份,隻能暫時忍耐,以相對平和的態度麵對伏晟。

伏晟笑容變得尷尬起來,他確實是空著手來的。

他們江湖人很少在乎這些虛禮,伏晟自身的身份夠高,不是什麽人相見就能見的,他親自過來,已經說明了誠意。

沈映雪這麽一說,伏晟就從平等的門派之主,變成了低他一頭的小輩。

伏晟心裏不爽,但也拿他沒辦法,笑著說:“是我失禮了,我原是想著應當攜禮拜訪,隻是不知道花主喜歡什麽,怕犯了您的忌諱,又想著您這樣的人,應該不會缺少什麽,故而空手前來。俗話說禮輕情意重,我想與您交好的誠意,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沈映雪盯著諸成玉,“快吃,吃完去上課。”

諸成玉委屈地抿了下嘴巴,借著眼睛不便,故意磨蹭。

他能感覺到貓的敵意,最初還以為貓是在警戒他這個陌生人,可是熟悉之後,貓對他的敵意反而更重了。

他表麵上細心體貼,花主不在的時候,說話陰陽怪氣的,明裏暗裏警告他,直接把看他不順眼寫在了臉上。

諸成玉沒想過原因,看他不順眼的太多了,無非是外貌和性情兩個方麵。諸成玉改不了自己的外貌,也不會改性子,貓不喜歡他,他也無所謂,隻要爹爹對他好就夠了。

不過他也確實不愛和貓獨處。

沈映雪又催了諸成玉幾句,對伏晟道:“我這裏從來不養閑人,我的朋友,也沒有無用之人。”

伏晟說:“攬月樓做的是情報生意,想來還是有些用處的。”

沈映雪望著他,笑了起來,“你就不怕這是在與虎謀皮?”

“怕。但我還知道一句話,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伏晟頓了一下,用一種閑聊的語氣說:“您上次饒過霍衍一命,霍衍回去之後與我提起過您。我仔細想了想,似乎與您並無仇怨?花主是不是記錯了,把別人做的事,記在了我的頭上?”

“我倒是覺得,是你做了壞事,卻沒放在心上。”沈映雪語氣冷了下來,“恐怕就算結盟,也要互相防備,這聯盟結與不結又有什麽區別?區區一個攬月樓,還不足為懼,我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

伏晟表情難看起來。

蘭錦慢悠悠放下筷子,“伏樓主,主人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您還是請回吧。若是惹了主人生氣,誰都沒有好果子吃。”

伏晟站起身,朝蘭錦行了一禮,自己離開了客棧。

荀炎問:“公子打算就這麽放過他?”

沈映雪說:“簪花巷殺他,真是便宜他了。”

那幾個不清楚沈映雪真實身份的,都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荀炎和蘭錦他們聽明白了,沈映雪想用魔教的名義殺了他,為死去的人,還有逝去的魔教報仇。

英雄大會越來越近,京城裏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後麵幾天沈映雪沒敢出門,在客棧裏安心等待那天到來。

等日子到了之後,他以為不急,照舊是以前的時間起床,慢悠悠洗漱好,吃完早飯,才準備出發前往玉鼎山莊。

-

玉鼎山莊最近很亂。

江寒楓是山莊的武功最高的人,他為情離家出走,玉鼎山莊的人好像失了主心骨,開始惶惶不安。

好在其他門派也亂,玉鼎山莊的人想跳槽也沒有好去處。

江西岸費了些功夫解釋清楚江寒楓的去向,但是對韓敬的叛逃無話可說,隻能努力把這部分影響降到最低。

眼見其他幾個門派的掌門,不但沒有平複事端,反而鬥爭得更厲害,江西岸組織了這個英雄大會,希望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來共渡難關。

江西岸料想到有幾個勢力不會給他麵子,但是沒想到該來的不該來的,全都來了,沒有一方缺席,他們聚在一起也沒幹好事,就是把玉鼎山莊和魔教勾結的舊賬拿出來翻。

如果江寒楓還在,那群人肯定不敢這麽做。可是現在玉鼎山莊隻有他和江知意,兩個人也是有名的高手,但還是差了些。

江知意派人去招待客人,總是有打架鬥毆,言語辱罵的事情發生,忙得他來回跑,最後實在無奈,就去找他師父求助。

“弟子無能,實在製不住他們。那些門派顯然就是衝著咱們來的,如今進退兩難,師父覺得該如何是好?”

江西岸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也是一身白衣,纖塵不染。他嘴邊蓄著須,蹙起眉來神情嚴肅,看起來就是個古板正直的人。

“是為師的錯,高估了這群人。”江西岸無奈道。

他也沒想到,都這個時候了,這些門派還看不到危機,依然忙著內鬥。有腦子的人都能看出來,那麽強大的魔教突然就沒了,到處透著貓膩。

伏晟的人設崩塌之後,他以前做的事情,仔細想想更加令人覺得可怕。

江知意道:“要不要找二師兄回來?”

江西岸說:“你知道他在哪兒?之前沒找到他,如今更是來不及了。”

就在這個時候,外麵又有人來報:“梵天幫的人和我們的人打起來了!”

江知意見怪不怪,拿起劍,疲憊道:“我去看看。”

江西岸調整好心態,看時間差不多了,才重新出現在英雄大會的現場。

這群人吵吵鬧鬧,誰也不服誰,恨不得現場搭個擂台,上去比武,決鬥出個第一名來。

江西岸留意到下方的伏晟,他沒有參與那些人的吵鬧,清清靜靜地一個人坐在那裏,好似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隻是伏晟偶爾會左顧右盼,像是在等什麽人到來。

大概又一個時辰過去,江西岸才明白對方在等誰。

玉鼎山莊的弟子氣喘籲籲地跑來,臉上帶著驚喜的笑容:“莊主!二莊主回來了!”

江西岸鬆了口氣,“快帶他過來。”

“二莊主與一夥奇怪的人一起過來的,弟子方才也說讓他來您這裏,二莊主推拒了,說是要等一等。”

江西岸心想,江寒楓做事向來有他的原因,他人回來就好,不差這一會兒,也就沒有催促。

片刻後,幾個人抬著一個步攆進來,那步攆很高,看起來像是王孫貴族才能用的形製,上麵雕刻著複雜的花紋,鋪了一層潔白的獸皮,獸皮的邊緣處有金色的流蘇,純淨的紅寶石掩蓋了針腳。

步攆上坐著一個黑衣男人,他戴著一個鬥笠,黑色的紗幔遮擋住他的容貌,露在外麵的肌膚隻有那雙手。

一雙骨節勻稱,白皙瑩潤、修長有力的手。

那雙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輕輕點了幾下,看起來手的主人心情頗好。他的坐姿也極為閑適,舉手投足間都有一股不一樣的氣質。

那些聚在一起的江湖人,不知不覺安靜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對人馬。

步攆下方,是一個穿著黑衣的冷漠男人,殺氣淩冽,一看就不好惹。他的旁邊是書生打扮的青衣人,隻是那個書生看起來並不儒雅,反倒帶著瘋狂肆意的笑容。

這群人是誰?

哪裏又冒出來了一個魔教?

正道的人警惕地看著他們,那些門派的首領則互相對視,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迷茫。

隻有伏晟,在見到他們之後,有一種石頭落地的踏實感。

在座的都知道攬月樓是做情報生意的,伏晟知道的事情,比他們都多得多。看伏晟這個表情,應該是清楚的。

冷翠山莊的少主湊過來問:“伏樓主認得那些人?”

伏晟笑道:“不止我認識,在座的諸位,應當都聽說過他的名號,隻是此人難得出來,難怪諸位大俠認不出他來。”

“這人是誰?”

那個青衣書生,好似聽到了談話,用一種很輕柔的聲音說道:“簪花巷初來乍到,諸位有禮了。”

簪花巷!

那個實力深不可測的簪花巷!

聽說攬月樓的副樓主曾經和簪花巷的人對上,甚至都不用花主出手,幾句話就著了他的道,回來之後一病不起,連床都下不來,眼看著沒幾日好活了。

簪花巷的主人是個很厲害的人,誰也不知道他擅長什麽,短處在哪裏。

江湖上關於他的傳聞寥寥無幾,能拿出來說的,隻有那幾件事情。

正因為是這樣,才更加讓人忌憚。

因為那幾件事情看起來毫無聯係,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做的。

萬寶貴的守衛森嚴,有重重暗衛和火器,身邊的仆從也不少,侍衛更是數不勝數,想悄無聲息地殺死這種惜命的人,必須出手的速度很快,快到萬寶貴甚至來不及出聲叫喊,還要輕功很高,才能及時逃脫,不被任何人發現。

如果想殺死鬆山閣老,那就更難了。

鬆山閣老也是有名的武林名宿,他的傳說大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年過去,他的年紀雖然大了,可是身手依然不減,隻是不愛與人相爭,所以名氣才小了一些。

簪花巷的人輕易殺死了鬆山閣老,這就說明此人必定有與鬆山閣老相爭的武功,絕對是個深不可測的人。

至於青羽宮宮主的死,那就更加眾說紛紜。

攬月樓的人賣出去幾份情報,說這些事情是江寒楓做的,當時沒有人相信。因為之前圍攻玉鼎山莊,已經讓伏晟失去了口碑,現在攬月樓放出這麽離譜的消息,大家隻能認栽,就當花錢買個教訓。

沒想到江寒楓還真的在這個時候出現了!

他穿著玉鼎山莊的那身白衣,手上拿著他的劍,表情冷酷,一如既往地湛然若神。隻是他的視線,總是再不經意間看向步攆上的那個人,好像很在意那個人似的。

有人悄悄說:“江寒楓一定是被花主脅迫了。”

江西岸看到江寒楓,吐出一口氣,朝他露出微笑。

江知意道:“二師兄肯定也是聽說了英雄大會,才趕回來給咱們助陣。”

他不覺得二師兄對“沈映雪”有那麽上心,連玉鼎山莊都能放下。可是隨著江寒楓離開的時間越長,江知意就越不確定了。

他是莊主的親傳弟子,也是江寒楓的後輩,年紀輕,劍法也不錯,看起來可以頂住玉鼎山莊。隻有他自己知道,江寒楓和韓敬離開之後,他的壓力有多大。

如今江寒楓回來,江知意真的鬆了一口氣。

那邊抬著步攆的人,來到水榭旁邊的空地上,放下步攆,接著兩個漢子出來,抬起上麵的木椅,穩穩當當地放在了地上。那個黑衣人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看起來對這些習以為常。

等落地之後,那些人站在黑衣人身後。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放在了這邊,那些人做出行動的時候,沒有人敢說話,直到他們入座,有個不長眼的說話了。

“你是何人?遮遮掩掩像什麽樣子?有本事露出臉來,報上名號!”

沈映雪說:“我的名號,也要看你們配不配聽。”

他剛才被抬著進來的時候坐的很高,清楚地看到下麵密密麻麻的馬賽克。

這些馬賽克各有各的特點,其中有個蓮花造型的,還有個機器貓造型的非常突出,喚醒了沈映雪的記憶。

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一些人,馬賽克打到了別處,沈映雪看到他們,那個熟悉的記憶再次出現在腦海中,像是慢放一樣,借著原主的眼睛,記錄下他們的臉。

這些人裏有不少都是熟麵孔,沈映雪不記得他們的名字,隻知道他們也為原主的傷勢出了一份力,都應該記在記仇本上。

“好大的口氣!”這次換了一個聲音,說話的人躲在人群裏,藏得很嚴實,仗著別人看不見他,講話非常有底氣,“玉鼎山莊的英雄大會,再不濟也有‘英雄’二字,你這幅模樣,哪裏像是英雄,我看啊,簡直像是陰溝裏見不得光的老鼠!”

“你!”蘭錦氣得咬牙,被荀炎抓住了手臂,他回頭怒視荀炎,“你這是做什麽?主人被這種小人羞辱,你也忍得下去?”

荀炎說:“你想殺人我不管,但你若是要用毒,把所有人都毒倒,公子絕對不會樂意,我自然要管。”

蘭錦隻好放下袖子裏的東西,收起了動作,兩手垂落,目光陰沉。

沈映雪過來,隻帶了江寒楓、荀炎、蘭錦、韓敬三個人。諸成玉還在客棧寫作業,沈映雪沒讓他來。

此時韓敬依然穿著女裝,眉眼淩厲,不知不覺就完成了從煙花女子到江湖俠女的轉變。

他聽到那人的話,腳尖點地,飛到了水榭的上方,換了個瀟灑的坐姿,冷冷地握著劍,掃視下方,用冰冷的女聲道:“剛才是哪個臭蟲在說話?敢不敢再說一遍?”

無人應答。

沈映雪繼續道:“你們這是在聊什麽?繼續啊,不用管我。”

江西岸想建立新的規則,讓江湖恢複以前的平靜,但是大多數人想渾水摸魚,覺得能從中撈到好處。哪怕吞並一個門派,掌管的勢力也能更大一些。

但是他們吵得時候,就容易發散,各吵各的,還有人吵著吵著打起來,旁邊有人看熱鬧,也有人拉架,場麵非常混亂。

沈映雪來了之後,他們才停下來,要說繼續剛才的事情,一下子還真不知道從哪裏開始。

所以他們依然忌憚地注視著沈映雪。

最前麵一個穿著粗布短打,腰上挎著刀的漢子說:“閣下如何稱呼?”

沈映雪道:“我乃簪花巷之主,喚我花主就是。”

“你就是簪花巷的主人!”有人驚呼,“你怎麽會來這裏!”

又有人開始譴責玉鼎山莊和簪花巷勾結,還把以前的魔教拿出來一遍遍地鞭屍。

不隻是江湖,在哪裏都是成王敗寇的規矩,沈映雪很清楚這一點,可是在親耳聽到這些人的談話之後,他還是會感到憤怒。

這種憤怒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另一部分是來自原主埋藏在心底最深處。

他好像分裂成了兩半,一個非常地冷靜,冷眼看著這群人,另一個已經被破土而出的怒火操控,叫囂著上前把他們都給殺個幹淨。

江寒楓一直留意著沈映雪,第一時間發現他的不對勁,他慢慢靠近,伸手放在沈映雪的肩上,“你沒事吧?”

他的聲音清冷明澈,就像是冬日的冰晶,讓怒火稍稍熄滅。

沈映雪冷笑:“我能有什麽事?”

荀炎留意到江寒楓的動作,換了下位置,把他擠在一邊,他給蘭錦使了個眼色,蘭錦剛才在防備四周,沒有留意沈映雪這邊,低頭一看,才發現沈映雪在小幅度地顫抖,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也抖得厲害。

蘭錦上前,在沈映雪身上點了幾個穴道,理清他的氣機,又以內力催動,平複沈映雪體內因為心情激**,不受控製亂竄的內力。

荀炎給後麵的人使了個眼色,直接把江寒楓拽走了。等身邊都是信得過的人之後,沈映雪再說什麽瘋話,就不怕被人聽到了。

蘭錦收回手,荀炎見他似乎好了一些,低聲問道:“公子,您現在如何?要不要回去?”

沈映雪說:“我好得很。”

就在剛才,係統給他把馬賽克都取消了。

那群人的臉,也和沈映雪印象中的仇人挨個對上。他好像被原主附體,冷靜極了,隻是仍舊控製不住手上的顫抖。沈映雪麵紗下的眼睛隱隱發紅,“這麽好的機會,怎能放棄?”

荀炎察覺到沈映雪與往日的不同,但是這個時間太敏感了,他不敢刺激沈映雪,隻能按照以往的經驗,做沈映雪手中的利刃,“公子請吩咐。”

沈映雪喉嚨有些發癢,咳嗽兩聲,“你去告訴他們,魔教的覆滅隻是一個開始,他們這些人,一個都逃不掉。”

荀炎聽到這番話,就很清楚沈映雪此刻隻是看起來清醒,實則還是那種被仇恨怒火魘住心智的狀態。

他們來之前決定要做的事情絕不是沈映雪現在說的這樣,可是沈映雪此刻整個人的狀態都不對了。

可如果不順著他,沈映雪極有可能會親自出馬,到那個時候,他的身份在眾目睽睽下暴露,此處又有這麽多人,雙拳難敵四手,怕是會像當年魔教那樣,被這些正道的人一網打盡,再也沒有生還的餘地。

“是。”荀炎朗聲,把沈映雪說的話,經過修飾之後又講了一遍。

沈映雪看著正道人士呆滯的麵孔,那股攪得他難受的情緒也減輕很多。他無法動用內力,身體又難受得厲害,說出來的話很輕,隻能讓荀炎轉述。

“告訴他們,想要活下來,那就誰也不要相信,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會背叛。你的親人、朋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從背後捅你一刀,你連他什麽時候被別人收買的都不知道,就像當初的沈映雪一樣。”

荀炎聽完,關切地看著他:“教主?”

“怎麽不喊我公子了?你以為我想暴露身份?”沈映雪笑著說,“你要是這樣想,那就大錯特錯。我縱然肆意猖狂,行事不拘,但也是個惜命的人,找死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他語氣一冷,“你盡管說。”

荀炎隻好再次複述。

這番話說完,正道的人誰也沒有說話。

但是他們的神情變了。

仔細想一想,魔教以前是多麽厲害的教派,壓製得正道幾乎沒有發展空間。提起沈映雪人人畏懼,從前的世道,簡直是沈映雪一個人的天下。

魔教沒了之後,大家比過年還快樂。

可是現在想來,確實充滿了蹊蹺。

這麽大一個教派,說沒就沒,一點蹤影都沒有,不說他們的教主護法,就是底層的小嘍囉,也沒見到幾個。

他們都死了嗎?怎會死的這般幹淨?

這背後真的有推手……是有的,現在的八方宗宗主,不就是接近沈映雪,與他以知己相交,從背後捅人刀子?

不止顧蓮生,很多人都去魔教臥底過,其中一部分被發現,當場擊殺,沒有死的那些,都為埋葬這個龐然大物做了貢獻。

如果說魔教發生的事情還會重演,那他們的幫派裏,豈不是也有細作?

就如同沈映雪的知己好友那樣,他們身邊的親信,也可能是其他人安排進來的人……

正常人都會這麽想,那些本身確實是細作的,心中更是翻起了驚濤駭浪。他們隻是給門派傳遞一點小情報,還沒到給人家滅門的地步。可是仔細一想,又覺得圖謀深遠,處處都帶著不對勁。

沈映雪欣賞著那些人驚恐猜忌的表情,劇烈咳嗽起來。

正道那裏有人坐不住了,一個黑衣人舉起了刀,朝著沈映雪這邊衝了過來,口中喊道:“妖言惑眾!不要聽信他的鬼話,一起上啊,殺了這個魔頭!”

水榭上的韓敬輕飄飄地飛下,穿著白衣的他,就像是一片雪白的毫無重量的羽毛,慢慢飛了下來,身上長劍寒光一閃,在那人脖頸上留下一道血痕。

他表情冷漠,又飛回水榭之上,姿態和神情都沒有變過,好像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

隻有地上那具捂著脖子的屍體,睜著眼睛凝視沈映雪的方向,似乎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死亡。

血液慢一步流出來,將地麵染成了紅色。

沈映雪一邊咳嗽一邊笑:“真是久違的一幕。”

一個人的死不足以讓正道眾人嚇破膽,他們好像被激怒了,一部分紛紛拿出兵器,朝著沈映雪攻來,還有一部分仍在觀望。

荀炎擋下一支飛箭,蘭錦拿出袖中的毒,“早知如此,剛才就應該讓我動手。”

荀炎說:“會敗了公子的興致。”

蘭錦沒有答他,而是用一種哄小孩子的語氣,對沈映雪說:“主人,讓我來把他們都殺死好不好?”

沈映雪皺眉猶豫了一下,“不好。”

主人還是如此仁慈,蘭錦心想。他立刻把手上的毒換掉:“我聽主人的,就留他們一條命。”

江西岸看著他們突然打起來,非常無奈,連忙讓玉鼎山莊的人撤一下,這場麵真的太壯觀,如果玉鼎山莊的弟子去拉架,很可能連小命都折進去。

他看到江寒楓向他這邊走來,連忙招呼師弟,“那個人真的是花主?你怎會和這等魔頭混在一起?”

江寒楓心緒雜亂,荀炎剛才轉述的那幾句話,讓他想到了沈映雪。

雖然他認識的沈映雪是淩雲假扮的,但是沈映雪依然是他曾經認為的唯一的對手。他對沈映雪的尊崇,絲毫沒有減少,隻可惜沈映雪死在了那種齷齪的手段之下。

江寒楓替沈映雪感到可惜,他覺得荀炎剛才說的不錯,正道之人確實該提高警惕。沒想到那群人像是被戳到了痛腳,突然發難,看起來像是要置花主於死地。

花主身邊有荀炎和貓在,花主本人雖然不良於行,也是武功高絕,未必會比他和沈映雪差。江寒楓絲毫不擔心,他就趁著這個功夫,來到大師兄這裏,與他道個別。

“我喜歡上了花主的兒子。”

江西岸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麽?”

江寒楓道:“之間住在山莊裏的沈映雪,並非真正的沈映雪。他名叫淩雲,是花主的兒子。是我做了錯事,引誘淩雲,讓他對我念念不忘。”

江西岸氣得想打人:“師弟啊師弟,你怎麽這麽糊塗?那花主是好相處的嗎?他的兒子豈能是良善之輩?你劍法精妙,武功高強,假以時日必定能獨當一麵,何必和花主糾纏在一起?”

“花主沒有您想得那麽不堪。”江寒楓順著江西岸的手指,看到那些打鬥中的人,有些心虛地改口,“他脾性確實有些詭異,但並非不講道理的人。花主今日之言,確實有挑撥的嫌疑,可也沒有逼迫他們做出選擇,是他們要殺花主,花主才無辜。”

“我看你就是被花主迷惑了心智!”江西岸生氣也沒辦法,他隻有醫術高明,論起劍法和內力,都比不過這個年輕的師弟。

江寒楓衝他行了一禮,“我在花主身邊,也會警惕他對玉鼎山莊下手,您和知意隻要謹慎小心,玉鼎山莊便可安然無恙。若是有事需要我幫忙,我會盡快趕來。等我與淩雲成親之後,若是花主同意,我會帶他回來看您。”

江西岸:“……”

江西岸隻恨自己沒在江寒楓小時候多揍他幾頓,現在想打也沒法下手,隻能眼睜睜看著師弟變成戀愛腦,毫不留戀地跑到花主那邊,舉起他的劍,替花主擋下攻擊。

那些人好像發現了沈映雪沒有武功,對他的招式越來越淩厲。

有了江寒楓的加入,荀炎和蘭錦都輕鬆很多。

但是顧蓮生看到江寒楓之後,瘋了似的開啟狂暴狀態,逮著他就是一頓打。江寒楓也不知道自己跟他有什麽仇怨,怕他傷到花主,隻能引他往旁邊去。

沈映雪坐在椅子上冷眼旁邊,荀炎阻攔不及,一道劍氣略過,把他的鬥笠劈成了兩半。

黑紗輕飄飄落在地上,露出那張白皙英俊,又透著妖冶的臉。

想要殺他的正道人士看到這張臉,攻擊的動作都減弱了幾分。

誰都沒有想到,花主會是這樣一張臉。

臉上有胎記,應該是不祥的象征,他們分明知道,花主生的詭異,可還是忍不住覺得這張臉過於和諧美麗。

但是花主本人似乎不這麽認為,他歪過頭去,像是被陽光刺痛了眼睛,伸手遮住那半張帶著紅色斑紋的臉頰,眼中凶光乍現,隱隱泛紅。

別人要殺他,他氣定神閑,弄壞他的鬥笠,讓他露出臉來,他卻生氣了。

花主一定很在意自己的外貌,所以才遮擋起來。

有一個人衝著他大喊:“醜八怪!生的如此醜陋,怪不得不敢見人!”

沈映雪聽著這聲音耳熟,像機器貓的聲音,可是馬賽克沒了,他也認不出來這人是不是機器貓。

雖然被馬賽克荼毒多年,沈映雪的審美還是在的,很清楚自己的臉長什麽樣子。他遮住臉就是為了人設,剛才的反應,也是按照人設來的,並不會真的被他激怒。

這兩句話就像毛毛雨一樣,不值得放在心上,隻有在涉及到魔教和背叛時,那股濃烈的情緒才會從心底湧上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沈映雪注視著那個人,尋找他和機器貓的相似之處。

那人被沈映雪看得發毛,但依然笑嘻嘻地說:“你看我做什麽?難道我說錯了嗎?”

他長得很好看,是一種陰柔的,偏向女性化的漂亮。但是沒有蘭錦的那種陰冷感,倒是和諸成玉有些相似,有一種少年稚氣。

這個人的年紀比諸成玉要大,看起來二十出頭,已經是成年人的樣子,兩種矛盾的氣質在他身上結合,確實是個很漂亮,很有魅力的人。

他很會取巧,挑著空隙往沈映雪這邊鑽,簪花巷的人竟一時不察,真的讓他來到了沈映雪麵前。

這個人從懷裏拿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刺向沈映雪,“你這等鼠輩,也配提起教主的名號?”

在這一刻,沈映雪確定,他就是機器貓。

這孩子沒認出荀炎,也沒認出自己來。估計荀炎認得他,所以才放鬆了警惕,讓他溜過來了,沒想到會是這種發展。

機器貓出手的動作,在沈映雪看來非常緩慢。他有不下十種方法可以躲過去,但是因為坐在椅子上,要保持人設,沈映雪沒有躲。

他伸出了一隻手,就像平日裏拿起茶杯喝水一樣自然,兩條手指緊緊地夾住了機器貓手上的匕首,接著稍稍用力,那把泛著冷光的匕首就斷成了兩半。

機器貓的動作,許多人都在關注。

他們也想知道花主是不是真的不會武功,沒想到他竟然如此輕鬆地折斷了一把短匕首。

花主麵不改色,表情非常平靜,甚至還是那副看戲的模樣,漠然注視著其他人。

荀炎解決完自己的對手,轉身來到沈映雪這邊,“公子,此地不宜久留,還是早些離開吧。”

沈映雪冷淡地點頭。

荀炎的手臂從他腿彎下穿過,一把將他抱起,等與他緊緊相貼,荀炎才察覺到,沈映雪看似平靜,實際上還在輕微發抖,落在他懷中之後,脊背彎曲,身體蜷縮起來。

荀炎給蘭錦使了個眼色,蘭錦將袖中的毒一拋,白蒙蒙的粉塵進了眾人的眼睛裏,荀炎趁此機會,帶沈映雪離去。

江寒楓留意到那邊的動靜,也要跟著一起走,結果又被顧蓮生給纏住了。

江寒楓冷冷地看著他:“你是沈映雪的朋友,我不殺你,也請你不要阻攔我。”

顧蓮生憤怒地咬牙:“你對映雪做了那樣的事情,現在又移情別戀,喜歡上了這個花主?”

江寒楓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沈映雪三年前就死了,之前那個沈映雪,其實是淩雲假扮的。

顧蓮生以為他心虛,繼續道:“花主哪裏比得上映雪?你喜歡他年紀大?還是腿上殘廢?”

江寒楓想到了花主那具和淩雲極為相似的身體。

他好像都喜歡。

都……挺可愛的。

“禽獸!你這個禽獸!我殺了你!”顧蓮生丟掉刀,掄起拳頭往他身上揍。

江寒楓武功比他強,但是躲起來還是有一點吃力,不小心被擦了一下,腹部疼得厲害。他皺起眉:“我不喜歡沈映雪,我喜歡的是淩雲。”

顧蓮生的動作頓住,那江寒楓到底有沒有對映雪做那些禽獸不如的事情?

淩雲不就是沈映雪的假名?

他對淩雲做了,不就是對映雪做的?

顧蓮生想明白之後,繼續毆打。

江寒楓煩不勝煩,不再留情,對他辟出一劍,顧蓮生退讓躲避,江寒楓便趁這個縫隙,運氣輕功,往山下跑。

他的輕功也比顧蓮生要好一些,很快就把人甩掉了。

荀炎抱著沈映雪還沒有走遠,看到江寒楓追來,停下來,以警戒的姿勢麵對他,“你也想殺公子?”

“我不想。”江寒楓說,“我知道一處安全的地方,從那邊離開,沒人能發覺。”

沈映雪又咳嗽兩聲,突然吐出一口血來。

江寒楓看到他吐血,又想起了淩雲。他左右張望,發現蘭錦不在,荀炎似乎不懂醫術,焦急地詢問他哪裏不適。

“我懂醫術。”江寒楓道,“你這樣抱著他,他會不舒服,不如將他交給我。”

荀炎猶豫一下,看到沈映雪蒼白的臉色,最終妥協。

沈映雪抱過他來,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出來了,他真的是禽獸,抱著嶽父的時候,心裏竟然也能想到淩雲。

“如何?”

“似乎比淩雲還要差。”江寒楓皺著眉,“時間倉促,我暫且隻能看出花主內傷未愈。花主的腿有沒有找人醫治過?”

荀炎道:“一直以來都是貓在醫治。”

“貓大人醫術高明,連他都不能治好,我恐怕更治不好,抱歉。”江寒楓說完,也點了花主幾處穴道,緩解他身上的不適。

沈映雪一直都是清醒的,但是太難受了,不想說話,才閉著眼,江寒楓點了幾下之後,那種感覺舒緩很多,沈映雪看著好久沒見過的這張俊臉:“你覺得我的腿能治好?”

怕不是在吹牛吧?他的腿壓根就沒病,江寒楓的醫術真的能行?

江寒楓沒有從花主眼睛裏看到期待,他好像已經完全絕望了,哪怕嘴上在詢問,心裏也有了結果。

江寒楓不想花主如此暮氣沉沉,他手臂用力,攬住這具在輕輕顫抖的瘦弱身體,“一定可以治好的。”

沈映雪問:“你覺得我還能再活幾年?”

江寒楓說不出來是什麽感受,他揣度花主的心意,“您若是去了,我必定會好好照顧淩雲,絕不會辜負他。”

沈映雪:“???”

荀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