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木白很久以前就知道,如果要說這個世界上什麽人最難應付的話,那一定是女人沒錯了。

但他從來不知道,當難對付的女性是己方隊友的時候居然如此讓人愉快。

他隻需要抱著弟弟一起坐在小凳子上眼巴巴得看著那位端莊優雅的女性大發雌威,別的什麽都不用他做,自有馬皇後為他搞定。

無論是朱元璋也好,朱標也罷,甚至擴展到朱元璋的所有子女親戚乃至於滿朝文武,說起馬皇後就不會有人說個差字。

馬皇後在朱元璋還在郭子興之下當兵時就嫁給了他,可以說是陪著朱元璋從人生的低穀走到高峰。

和不少發妻不同,馬皇後在這個過程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郭子興雖然十分器重朱元璋,但是他脾氣暴躁,性格又十分多疑,在朱元璋起兵之初屢次因懷疑和挑唆為難老朱,矛盾激化的時候更是發生過將朱元璋關在柴房不讓人給他送吃食的事情。

主將要為難女婿,即便是作為義女的馬皇後也沒法違背,於是她利用自己是女性的身份官兵不好搜身,偷偷將餅子塞在胸前去看望丈夫。

為了讓朱元璋能夠吃到熱乎乎的餅子,更是趁著蒸餅還熱乎的時候塞,硬生生將自己燙傷。後期為了緩和朱元璋和郭子興的矛盾,她更是用自己父親留給她的嫁妝拿出去賄賂郭子興的婦人以及小妾,請她們為朱元璋說好話。

老朱早期財產不豐,家裏主要靠馬皇後的嫁妝開銷,盡管如此在朱元璋表示想要收留半大小子的沐英以及侄子李文忠為義子的時候,馬皇後還是二話沒說答應了。

後來朱元璋的義子、兄弟、部下、臣子越來越多,關係也越來越複雜,馬皇後屢次周旋其中,沒少為臣子部下說情勸說朱元璋高抬貴手,老朱抬起的屠刀更是有許多次都是她按下去的。

朝中人都知道,如果是那些冤枉的為難的問題都可以試試找馬皇後。

不過現在馬皇後一般都居於深宮不太理事,除卻幾個老臣很難見到她,這也是馬皇後聰明的地方。

常言道夫妻同心為一體,她若是頻繁為人求情會顯得自己的人情廉價,也會讓洪武帝覺得她和自己不是站在同一邊,最後生了惡感。

好鋼要用在刀刃上,隻有在關鍵時候開口洪武帝才會給自己的發妻麵子,比如上次宋家被牽扯入胡惟庸案的時候,馬皇後就和朱標一起救下了宋濂的命。

而現在,時隔三年有餘,洪武帝又一次感受到了被老婆支配的恐懼。

“真的不行,”洪武帝苦了臉:“他是皇室子,皇室也去參加科考……”

“那不是正說明了老朱家對科舉的重視嗎?”馬皇後說的很慢,但字字句句都特別清晰,極有說服力:“皇嗣都會參加科考,做一樣的題,排一樣的隊,吃一樣的飯食,比起語言,難道這樣的行動不是更能體現皇家對科舉對考生的重視嗎?”

“更何況,對外還可以說英兒是去體驗一下,如果有什麽不合理的還能在後續調整。”馬皇後看了眼一臉期待的大孫子,親手給洪武帝倒了杯茶,扶著丈夫坐下來後將茶水遞到他手裏耐心道:“重八,英兒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孩子辛辛苦苦讀了這麽久,就是衝著考試來的,你不讓他去考就像是兵士訓練許久卻連上陣的機會都沒有,太可惜了。”

朱元璋聞言歎了口氣,他有些苦惱得喝了口水:“不是朕不讓他去考,而是他考了之後也沒得成績……”

“那我也要去!”木白在後頭脆生生道,他將弟弟從膝蓋上放下去,蹭到了洪武帝身側認認真真道:“考試後沒有成績是因為我的身份,但不去考試是臨陣脫逃,我可以接受沒有成績,但不能接受自己不戰而敗。”

“說得好!”朱元璋低喝一聲,他伸出雙手捏住孫子的兩隻爪子,一捏,頓時一愣,祖孫二人的手掌間都頗為粗糙,隻要一接觸就知道彼此都是習武之人的手。

不過比起朱元璋,木白的手還要更粗糙一些。

朱元璋早年戎馬,但畢竟已經做了十六年皇帝,他如今習武多半是為了強身,或者是在公務不順時作發泄用途,以至於他手指尖的筆繭比起握兵的繭反而更明顯了些。

反倒是木白,除了筆繭以以及使用兵械留下的痕跡外,小孩那比起別的孩子更粗大一些的關節以及掌心各處都有留下長期勞作的痕跡。

指尖有用來摳陷阱的磨損,掌心因為搓草繩也不再光滑,虎口處有馬韁留下的刻印,就連手背上都有幾道白色淺痕,這明顯是舊傷愈合的痕跡。

這絕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小皇孫會有的手,這是一雙在絕境中想方設法勉力求生者的手。

對於木白來說,雖然談不上說因為這雙手而驕傲,但他真不覺得自己的手有啥問題。

隻要操持農務的人哪怕是女人手都是極其粗糙的,也就是秀芒村以養蠶為生,為了不讓手上的繭子傷口刮斷纖細的蠶絲,秀芒村女人們的手才稍稍細致了些。

能夠借用作畫來賺錢,使得他比起旁人來說已經少吃了很多苦頭。但在外人看來,木白這種不以為意的態度反而更加戳痛了他們。

他本可以不這樣的,作為開國皇帝的第三代,皇孫們必然會有大量的學習任務,但總體來說還是錦衣玉食中長大,一雙手最多的繭子可能就是筆繭。

捏捏孫子手上的痕跡,洪武帝最終還是心軟了。

他知道馬皇後的未盡之語是什麽。

對於他們來說,皇孫千裏迢迢參加科考隻是一種餘興節目,甚至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成績的炫耀,但他們知道不是這樣的。

對孫子來說,科考是他努力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是他費勁千辛萬苦才有資格去走的一條道路。

那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如果不讓他去考,那會留下一生中的遺憾。

洪武帝自也有過這樣的經曆,他當初在郭子興麾下領兵時被幾多排擠,於是當時還是朱重八的他一咬牙,直接將訓練好的軍隊還了回去,淨身出戶另起爐灶。

他最後當然是成功的,但當時那份“不得不”以及“迫不得已”的失落感卻讓他幾十年都難以忘懷,一直記到了現在。

他的妻子自是知道他的心結,方才正悄悄提醒他。

大孫子那麽像我,說不定以後也會因為這個遺憾幾十年難以忘懷←洪武帝如此想。

“好吧,”洪武帝最後心軟了,他歎了口氣:“那你明日便一並參加武舉,但是你的成績不可計入,可好?”

木白眼珠子轉了轉,他忽然反手捏住老人的手,軟乎乎道:“爺爺,我聽聞唐宋時期皇室也能參加科考還能做官,我們不是要複漢唐榮光嗎,那可不可以……”

“不行,也不必。”洪武帝捏了下他的鼻尖,將大孫子抱在了膝蓋上為他講解大明宗室待遇,他表示唐宋的宗室成員要參加科考是因為他們的宗室待遇不太好,但老朱家就不一樣了。

朱元璋童年生活艱辛,此後因為天災人禍,一家更是四分五裂,他父母大哥大嫂均是餓死,二哥將所有糧食留給他,出去討生活,餓死在了半路,三哥更是連親都沒有結就早早夭折。

正是因為親身經曆過這種喪親之痛,朱元璋對於家人的照顧和庇佑是曆代皇室之最,他甚至將每一個可能存在的皇室親屬關係都列好了其待遇,以此來保證每個後代不用勞作便能衣食無憂,生來躺贏。

但木白卻聽得小嘴越張越大,他看看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的便宜父親,又看看和善微笑著的便宜奶奶,忽然感覺到自己之前的判定一點錯都沒有。

當太子果然很苦逼!當太孫更加苦逼,遇到一個沒有一點數學知識的爺爺就更更更苦逼了!

木小白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他一擊掌,用木小文的說話方式棒讀道:“原來我們家這麽有錢啊!”

“……嗯?”

眾人齊齊側目,就見小孩掰著手指說:“我有二十多個小叔叔,如果爹爹像爺爺一樣厲害給我生二十個弟弟,我像爹爹那麽厲害也生二十個兒子,弟弟也能給我生二十個侄子,大家都這樣的話過了三代以後,我兒子就能有八千男性親戚,孫子就能有十六萬,曾孫有320萬,曾曾孫能有……”

他報出了一連串讓老朱父子頭暈目眩的數字,這還不夠,算上祿米之後,這個數字就讓洪武帝有些想捂胃了,再加上婚喪嫁娶已及女性宗室的收支……洪武帝頓時感覺自己的腎也跟著疼了起來。

那廂的木白還一臉單純崇拜得感歎道:“我們家真是太有錢啦!”

不,再有錢也不能這麽造作!

洪武帝沉吟片刻,拍了拍這個拐著彎說話的大孫子:“你想說什麽就直說吧,別繞圈子,你的策論爺爺都看過,知道你是個什麽水平。”

木白立刻恢複了正常的說話語氣,雖然坐在老人懷中說話讓他顯得有些沒氣勢,但小孩還是端端正正得衝著便宜父親和爺爺作了一揖,義正辭嚴:“爺爺,人活著除了金錢和福利外,還得追求理想和成就啊!”

於是,追求理想和成就的木小白翌日便又一次若無其事得站在了午門門口,和他的武舉小夥伴們站在了一起。

在這兒,除了哈拉提這個知情者正緊緊盯著他外,別的考生都還不知道自己的隊伍中混入了一個叛徒,還在緊張又興奮得猜測自己過會會遇到怎樣的考題呢。

朱元璋在建造皇宮的時候天下未穩,位於南京的大明皇宮除了國都的壯觀大氣之外兼具守衛之職,而午門除了是大明國門外,也是可攻可守的防禦工事。

它傳承自漢朝的門闕形製,俯瞰而下呈現一個“凹”字形狀,東西城台上各有廡房十三間,從門樓兩側向南排開,平日裏此處承擔擺放禮製用品的職責,一旦遇到戰事,這兒便是一個天然的甕城,在精妙的角度設計下,任何攻城者都無法躲避來自三方的箭矢射擊,而城牆的傾斜角度卻能讓箭矢很難傷害防禦人員。

這樣的設計除了防禦需要外還有一個好處,那便是撲麵而來的威勢感足以讓每個到訪者心生怯意,這和夏周王朝喜好的高台建築有異曲同工之妙。

因此,午門還承擔了很大一部分送軍出征時誓師大會以及獻俘儀式之用。左右伸展出去的燕翅樓以及光滑的城牆還能起到音波的折射之效,無論是午門上皇帝的發言,還是下方士兵們的回應,都會在此環境下被放到最大。

因此,在需要考生舞刀弄槍的情況下,為防意外,也為了讓諸君獲得最佳的觀賞效果,武舉被放到了午門舉行。

前來觀禮的除了群臣外還有功勳,這些人將午門填得滿滿當當,有不少勳貴家族更是接到了洪武帝讓他們把家裏小子一起帶上的命令,這讓眾人莫名其妙之餘又有些竊喜,都以為這位老上司是打算提拔自家孩子了,直到他們看到洪武帝背後一遛的青蔥少年。

作為一個家事國事天下事一樣不落的馬上皇帝,洪武帝的子嗣跨度也極大,長子朱標今年二十有八,幼子還在奶娘懷中吃奶。

而此時,除了已經就藩的皇子以及無法站立的幼子們外,還在應天府的皇子們全都身著皮弁服出現在了午門之上,就連進來已經很少出麵的皇後也正裝出席,此慎重態度令群眾驚訝之餘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

昨天的文舉皇帝可沒有那麽慎重啊,而且昨天文舉出了小皇孫那事,可是完全搶了文舉的風頭,據說就連昨天的進士遊街都特別冷清(誤),陛下這是重武輕文,必須諫言!

等等!

忽然有目力較強之人發現了華點,他戳了戳身側的同僚低聲道:“下頭那個個子特別矮的,是不是小皇孫?”

“你看錯了吧……嘶……好像還真是啊!”參加了昨日殿試的官員們不由倒抽了一口氣,身姿不動,一個個眼睛卻瞪得溜圓,試圖看清站在無門下的小少年長相。

比之大樂大禮古意十足的文舉殿試,武舉殿試的開幕是以一連串急促的戰鼓與號角齊奏為引,號角聲落,在場的錦衣衛和旗手衛紛紛以手中槍棍頓地,同時口中發出低嗬之聲,金戈號角與男人的聲音瞬間將眾人拉入了戰火紛飛的記憶之中。

不少的侯二代軍二代們瞬間發現老爹的氣場不一樣了,他們挺直了脊背,雙眼眯起,原本懶散的氣勢轉為了殺意騰騰,身上的錦袍玉帶似是瞬間變成了父親珍藏在庫房裏帶著傷痕和血色的甲胄,目光更是如鷹叟般銳利且勢不可擋。

人和人的氣場是會相互影響的,不過片刻,燕翅樓兩旁的武官們亦是呼應了同樣的節奏。

此時此刻,他們不是勳貴,不是豪族,不是文臣們口中的粗鄙武夫,他們是開疆拓土的勇士,是披甲執銳的戰士,是一往無前百戰不退的英雄,他們是大明的武臣,也是這個國家最堅固的鐵臂。

他們用著自己的儀式對著下頭的年輕人表達了“歡迎”,同時也在用自己的姿態,給這些新來的的上了進入朝堂的第一課。

木白抬起頭,目光灼灼,他捏緊了拳頭,即便他不介意念書,也能適應文臣的各方麵禮儀,但他果然還是最喜歡也最懷念戰場了。

洪武帝上前幾步,猛一抬手,全場噤聲,浩瀚晴空之下所有人的視線都隻留下了一抹金光。

“洪武十六年,三月十六,朕於應天府邀見天下猛士。”帝王低下頭,遙遙對上下頭孫子明亮的目光,他微微一笑:“朕的孫兒也參加了此次考試,一應難度,標準與考生無異,然為不影響其餘考生,其隻計成績,不入排名。”

頓了頓,洪武帝在眾人的竊竊私語之中忽而朗聲道:“朱雄英,你可有意見?”

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叫了本名的木白吸了口氣,頂著因羞恥通紅的小耳朵越眾而出,在小夥伴們震驚和不可思議的目光下衝著午門方向頓首,朗聲回應:“孫兒並無意見!”

皇長孫朱雄英以稚童之身同時參與大明文武舉之事開創了大明皇室參舉的新篇章。

為保公平,洪武帝令凡皇室參舉均另立一榜,一應待遇、規矩皆比照庶民,隻論成績不計排名。

終大明國祚,共有一百十六人宗族旁係取得舉人身份,十四人進入殿試,一人得中榜眼。

後人評,此舉為大明皇室從自家擇選族內人才提供了途徑,雖仍不離“家天下”之趨,然結合此後洪武帝對宗室的一係列管理條例,大明皇室成了曆朝曆代皇室中人才輩出之最,且有多點開花飄香海外之趨勢。

總體利大於弊。

而這一切,隻是因為皇長孫給他那數學不太好的爺爺算了一筆賬。

作者有話要說:老朱家,真的很能生,→_→不過他們也沒辦法,幾次經驗教訓以後宗室被約束到了最緊,除了生娃為禍一方他們也沒別的事幹了。

後期大明養宗室的開支和軍費差不多,就這樣還有宗室餓死。

木小白評: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小夥伴果然沒有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