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洪武十六年三月十二,入春後便愈加纏綿的細雨終於給了大明的考生們一個麵子,在發榜當天暫歇。
一大早,無論是考生還是圍觀群眾都將孔廟門前的張榜處圍了個水泄不通。
麵上的表情將這群人分為了兩撥,興致勃勃的那一方多半是純粹看熱鬧的,那些緊張忐忑又強作鎮定的才是本屆考生及其親友。
辰時還差一刻時,孔廟中門打開,禮部並鴻臚寺官員頭戴襆頭,身著文官公服,由為首一著緋色公服的男子帶領從中走出。
除卻最後幾人手捧長卷外,其餘人均是雙手執笏,表情姿態極為肅穆,其拾級而下之時,幾人更是走得氣勢如山,十分攝人。
禮樂在過往都是隻有王侯貴族的專利,本身就是拉開人與人之間距離的存在。如今被這些身著公服的官員使出,其所帶來的浩瀚壓力甚至都不需要力士清場,場麵自然轉為了落針可聞的靜謐。
為首的緋色公服的官員身上的暗紋是直徑二寸的無枝葉散答花紋樣,身上的革帶亦是金荔枝帶,這是他三品朝官的證明。
此人正是禮部二把手,禮部左侍郎劉嘉議,作為洪武十四年才因為被鄉老舉薦上位的年輕官員,第一次擔任如此大事,他不免有些緊張。
好在有些人緊張起來就是不由自主得麵容緊繃姿態嚴謹,看起來更具威懾力。
他眸光從人群中掃過,回身衝著孔子像一揖,又朝皇宮方向一拜,最後衝著眾人一躬身,待到人群眾人手忙腳亂回完禮後方才開口。
他說的話比較官方,概括就是諸位上榜的都是好樣的,但是沒有上榜的也不要氣餒,國家如今正是缺人的時候,所以即便諸位沒有通過考試也為你們準備好了工作,諸位可以自行選擇是接受國家安排還是回家複習來年再戰。
至於上榜的各位也要留心了,三日後便是殿試,但是殿試前一天大家還得一大早去國子監報道去領舉人服飾以及學習拜見禮儀。
具體內容都寫在榜單上了,考生們還請互相轉告雲雲。至於具體解釋?開玩笑,都是高材生,還需要他幫人一個個字分析嗎?
就在這位禮部侍郎轉身的一刹那,背後立刻就炸了窩,眾多考生爭相上前看榜,時不時有考生及其家人發出了興奮的歡呼聲,也有遺憾落淚,但總體也是歡喜為多。
因為此次考試錄取人數堪稱曆屆之最。
洪武四年辛亥科應試者189人,錄取了120人,而洪武十六年參考人數673人,取錄了足足472人,通過率達到驚人的七成。
這一方麵是國家的確有大量的勞動力缺口,另一方麵也是為了鼓勵這些來參考的學子,同時向民眾發布當今很重視讀書人的訊號。
剩下兩百多位考生隻要學問過得去的,在未來也會被安排教官一職,在以後成為家鄉州縣官學的學正、教諭,也算是國家給他們就近安排工作了。
不過他聽說,這次有個上榜的考生還不到十歲,據說這也是在謄寫《會試錄》的時候發現的,這個發現惹得上頭那些老爺們個個頭大如鬥,偏偏那時候榜單已經寫好蓋印了,沒了挽回餘地。
截止到發榜,也沒個明確說法要怎麽處理這小娃,不會真的要安排他入職六部吧?
大家都是忙得暈頭轉向的,可沒空帶孩子啊。
其實劉嘉議還挺好奇這小神童的,但方才一看門口侯榜的似乎沒看到小孩,反倒是對麵嶽公祠門口有幾個小娃在看熱鬧。
唔,想想也是,放榜之日觀者眾多,治安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這時候把小孩帶來危險性著實有些高,在那邊遠遠看個熱鬧倒也夠了。
這位劉侍郎絕對想不到,他方才念叨之人就在咫尺。
作為一個同時參考了文物榜的考生,木白當然是哪個排隊少去看哪個啦!
比起心裏有點沒數的文舉,木白對武舉更有信心一些。武舉所有的考核項目他都通過了,不過他有些不太確定考官會不會因為他年紀小不錄他。
畢竟他的年歲和身材比起別的考生來說實在是劣勢太多,武舉考試沒有對決,但凡通過檢測的考生除了硬性排名外還有一些隱藏項目,畢竟武官也是官,朝廷選拔的當然不可能是一個單純的武夫。
不過令人欣喜的是,武舉的考官顯然覺得木小白未來可期(畢竟他還參加了文舉呐!),雖然小孩有身高體重臂展等隱藏項目實在拉跨,但還是將他排到了第十一位,算是一個保守低調卻也足夠優秀的位置。
在第十一位看到自己的名字後,木白心下頓時一鬆,覺得接下來的生活費應該是沒什麽問題了。
雖然現在他有了個養父還有很和善的養父一家,但如果可以的話木白還是想盡可能自力更生。
他還有個努力攢錢想法子把先生一並接過來的想法呢。雖然一直不說,其實他和師兄都為先生的暗傷擔心過。不過現在他知道那位醫匠的醫術相當精湛之後,這份擔憂雖然消泯了不少,但木白覺得還是要想法子努力一下。
傅友德雖然收他做養子,但比起繼子這類宗法聯係更緊密的關係,養子的責任和義務都要更簡單一些。
比如他可以單獨開戶置業,不必像傅忠他們一樣將所有收入都交給家族,隻能拿零花錢。
當然,責任少,待遇也少,一般來說以養子身份平日裏雖然和親子一樣拿的都是零花錢,但他們最後能夠分到的家財是比起庶子還要再少上一等的。
畢竟在這年頭將你拉扯大,能讓你借用養父家的資源生活謀職已經是最大的恩惠了。
不過傅家顯然不是那麽小氣的人家,畢竟收養子本就是一種投資和見才心喜,沒必要搞得扣扣搜搜反變成了結仇。
當家人的態度決定了家族的態度,從木白兄弟抵達應天府以來,傅家對他們的照顧以及關心都可謂無微不至,親兄弟也不過如此了,木白和木文對此都非常感激。
像他們這種關係就是傳統且標準的家族關係,當然,能夠遇到木白這種低投資高回報的也是傅家的驚喜了。
他這種級別的簡直是可遇不可求啊,幫忙去看文榜的傅大哥簡直要樂開花了,靠著自己結實的身材硬是從人山人海中擠出來的傅忠一把摟住了小弟的肩膀:“小六,你上榜了!”“好家夥,你知道你第幾名不?”傅忠衝他比出了三根手指:“兩百三十六名,比你差的還有兩百三十六個!”
木白眼睛頓時一亮,感覺自己考得很不錯啊!看來他的策論題還是很對考官胃口的。不過等等,他算了下人數,震驚發現自己居然卡在了中遊中的中遊,不上不下剛剛好,沒有比他這還要中庸更低調的成績嗎?
傅忠拍拍他:“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室友全部上榜啦!”
這才是真正的好消息,這種一個小團體全部考中的概率就像是喜劇結尾一樣,可以盡情揮灑喜悅,完全不需要收斂。
不過考慮到兩日後大家還要去學禮儀,以及還有殿試,為防出醜,眾人在吃喝上還是收斂了許多。
酒是絕對不允許喝的,太過於油膩的東西也不能吃,因此等他們回到香杉書舍的時候還很有些意猶未盡。不過千裏路已經走到了九十九步,眾人都很清楚此刻他們需要再拿出最後一絲意誌力。
比起他們,別的庫房的考生們就鬧騰多了。
住在倉庫內的考生大多都是沒有親友的,他們的狂歡隻能和別的考生一起,加上大家都是成年人不免玩得更開。
這群人一直吵到了深夜。一向嚴肅的舍監先生倒也沒製止他們,隻是在隔日一大早將這些或是宿醉或是深夜才眠的考生一個個全都拎了起來,讓他們全都醒醒神,順便看看本次唯一全舍上榜的香杉書舍本舍是什麽狀態。
木白他們一大早當然是在學習,雙方對上目光時候這邊還有些疑惑,馬上就要殿試了哎親,麵聖哎!這時候不抱佛腳什麽時候抱啊?
神誌不清的考生們頓時恍然,紛紛用井水洗臉醒神,重新投入了緊張的複習之中。
這裏庫房的住宿區到參考為止一共有一百十四人,上榜了近九成,還有一成或是底子不良,或是沒發揮好,在放榜前多少都有了些覺悟,也做好了下次再來的準備。
借著這個機會,他們也都安安靜靜得留在宿舍內抄錄校對書冊,整個庫房不過興奮了一晚上,翌日便又回歸到了以往的狀態,這種詭異的氣氛反倒是打了那些前來道喜的功勳子弟們一個措手不及。
這裏的宿舍區基本都是靠這些功勳子弟拿錢辦起來的,這些日子以來他們也沒少因此得到老爹和家族的讚賞,加上有傅忠牽線,他們也沒少往這兒跑,多少也認識了幾個考生。
這些勳貴家的小孩自是不用參加科考的,但是他們也很清楚科舉對於學生們而言意味著什麽,一得訊便趕著來祝賀了。
一般來說,考生過了會試一關基本就意味著勝利了,在宋太祖定下殿試不罷黜的規矩之後,除了頭幾名還要爭個狀元榜眼之位,旁的學子都算是陪跑。
所以他們完全沒想到,抵達宿舍區的時候看到的居然還是考生或是在日光下靜坐,或是在倉內的座位邊點燈看書的一幕,仿佛完全不知道也不關心自己的科考成績一般,但當他們問了幾句之後就發現是自己天真了。
這些學子是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成績,卻還在這裏看書的!
為什麽啊!完全不能理解啊!
“既然已經考了,那就想辦法取得最好的成績吧。”意識到問題嚴峻的木白背書背出了兩個黑眼圈,他緩緩從眾人眼前飄過,扛起他們送來的酒菜之後比了個多謝的姿勢又飄了進去。
一不過十來歲的少年一歪頭,拉了拉身側兄長的手指:“兄長,他,他的腳好像沒著地!他看起來好像要升天了哎!要不要幫他請個醫匠?”
“增壽,噤聲。”他兄長忙按住他:“他沒事,就是……”
“背書背多了都這樣。”一個錦袍玉帶的青年心有戚戚地說:“別說腳不著地,我爹當年讓我背書的時候我脖子都要上天了。”
這就是你當時背個《論語》結果背的上吊的原因嗎?眾小夥伴們紛紛側目。
“可是若我沒有記錯的話,小白師弟他考得不錯吧?”小白師弟這個魔性的稱呼已經成了木白的代名詞,幾個功勳子弟聽考生們叫過幾次之後也紛紛學了起來:“而且他好像文武成績都不錯啊,至於這般嗎?”
至於嗎?當然至於啊!
木白當初是為了給文舉掛個保險所以去考了武舉,說白了文舉是白月光,武舉是備胎。
但是現在的情況是備胎顯然更愛他一點,這個問題就很嚴肅了,難道等他在京城轉了一圈之後回到雲南告訴他先生:“不好意思,先生,我跟著你兩年白學了,我的武科成績比文試好太多了,所以我去做武官”了嗎?
到時候他家先生的反應,木白簡直想也不敢想啊!
隻能趕緊趁著最後還有兩天時間想法子補習一下,起碼別讓發榜時候的成績差得太離譜,若是真的有個萬一,他也能對先生說自己真的努力過了QAQ
都是年齡拖了後腿。
沒錯,殿試排名的時候不像會試是盲選的,殿試時候皇帝和考官(讀卷官)是可以看到考生的相貌的,殿試的排名其實應該算是綜合素質的評選。
長得好看的年輕的對答流暢心理素質好的考生會得到額外的加分,長相欠佳的,有口音或者是身體不協調的成績會朝下排列,這些考生在安排工作的時候會被排到地方上工作。
畢竟皇帝的工作壓力已經很大了,他可以接受有才者做官,但是不那麽想要一個歪瓜裂棗做天子近臣,這也可以理解。
木白雖然小臉長得不錯,可以相見未來也算是個謙謙君子瀟灑風流,但那是未來。
沒有人想要在上班的時候順便帶孩子,皇帝也不想,木白覺得自己殿試被冷處理是肯定的了,就是希望洪武帝能看在他出身邊陲以及真的很努力學習的份上別壓他成績太多。
三月十四,對於大明學生來說最神聖的地方對他們開放。
國子監,前身是大明太學,官方教育的最高機構,國子監監丞親自在大門口迎接了他們。
作為最高學府,國子監當然也有它的特殊地位,比如他們院裏麵就有一座孔子像。
監丞領著眾多學子拜過聖人像,又給人講了麵聖時候的規矩,順便讓大家試穿了下進士巾服,這次他們穿起來可比上次要正規多了,還有衣匠現場量衣收縮版型。
不過木白因為體型比較特殊,上次為他量衣的時候就做的比較標準,他是第一個確定衣服沒有問題的,然後他的衣服就被脫了下來。
這套進士巾服是用來在殿試之後的傳臚大典上穿的,要等考完殿試後來這裏領回去,然後舉行完所有典禮後還得還回來,到時候給下一批人用。
咳咳,就這點來說,洪武帝真的是特別扣門了。現代人類的學士服都不用還回去呢……雖然這個要學生自己花錢。
好吧,現在的這些考生和現代的畢業生可不一樣,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還進士服拿官服。
這樣說起來,肯定還是官服比較帥氣,反倒是木白,他很可能還回去進士服後還得穿上學生製服。
想到這點莫名就覺得沒那麽**了呢。木白將衣裳交給衣匠之後就坐到一旁打量起了國子監。
國子監的建造風格大氣磅礴,植物主要以鬆柏等長青樹木為主,叢叢的迎春、月季間或種植在竹林之中,這個季節隻有晚梅和迎春還開著,清香幽幽,微風翻湧間似乎送來了墨香,很有學堂的氣氛。
這種靜謐的環境似乎能一下子感染人,木白心中定了大半,他仰起頭看向了孔子畫像,這位老先生和他曾經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隻可惜當年他啟程周遊列國的時候越國極衰,越國國主都在吳國為質,他自是不會到越國來,兩人反倒無緣一見。
沒想到這份緣分卻在千年後續上了,所以說隻要活得久,還真是沒什麽不可能。
想到這兒,木白最後一絲上考場的忐忑也已消泯,他深吸一口氣,給自己鼓了把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