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適逢新年佳節,但凡是有些情商的人都知道不宜在這個時候談論公事,當然,這也意味著在這個時候能鬧起來的多半都是壓都壓不住的大事。
當錦衣衛指揮使毛驤肅臉攜報告應招入堂的時候,洪武帝父子的表情都不太好。
“出了什麽事?”朱元璋將酒盞推開,灌下了一杯熱茶,好讓自己更清醒一點,朱標幫他將空茶杯接過來續上,父子倆都是剛從酒桌下來,頭腦都有些發昏。
見狀,毛驤稍稍遲疑了下,還是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雙手呈上:“陛下,參考學子有不滿皇陵修建,議論紛紛,且……且傳聞為雲南學子木白帶頭。”
他這話一出口,原本聽到前半句隻是微微皺眉的洪武帝頓時臉色一變,都等不及內侍幫忙轉送奏書,直接伸手就搶了過來。翻過來看了幾頁後,洪武帝的表情變得奇怪,滿臉都寫著【就這?】。
他還以為大孫子說了什麽呢,這不說得挺好的嗎?特合他心意。洪武帝美滋滋地將薄薄一張紙遞給了兒子,表情別提有多驕傲了。
等朱標一臉緊張的接過紙張後,他才反應過來:“你剛說啥?誰反對咱修皇陵?”
再傻也能從皇帝的這個反應裏明白他對這考生是個什麽態度了,毛驤心念電轉間做了一個可能改變他一輩子軌跡的決定。
他雙手抱拳,稟道:“數日前,雲南考生木白與其幼弟在拜謁文宣王廟時曾討論過廟宇大小的問題,有心之人將這段言論被陛下所建皇陵聯係了起來。”
“有心”二字,便是他對這次事件的定性了。
毛驤本不該如此,他是皇帝手中的刀,一把刀是不需要有思想的,隻要沒有思想,他就不會有偏向,揮舞起來才能夠讓皇帝覺得順手。
但這次,不知是因為那對兄弟相互扶持的樣子打動了他,還是那木小郎的年紀讓他生出些許憐憫,毛驤在開口時使用了話術。
不過兩個字,卻已經是他全部的善意了。
而洪武帝即便是在酒酣耳熱之際也敏感地捕捉到了這絲細微變化,他挑了挑眉,眸光落在低垂著臉一派恭敬的錦衣衛指揮使身上,鋒銳的目光看得毛驤背後冒出了一層密密地白毛汗。
若放到平時,洪武帝一定會開口敲打。
正如毛驤對自己的定位一般,洪武帝的確不需要手中的刀有思想。
他希望自己獲得的每份信息都是客觀的,所以他要求這個情報部門是獨立的,相關人員也是沒有牽掛的,並且不允許他們私下有來往,以杜絕營私結黨的可能。
一旦出現這種苗頭,洪武帝是必然要用雷霆手段的,一個不好,毛驤就得摘了帽子去邊境重新打拚。
不過,這次嘛……
洪武帝暗戳戳地在心裏誇了一句:這毛驤還挺有眼光的,知道朕的孫子是無辜的。
咳咳,沒辦法,人的本質就是雙標嘛。
帝王收回了自己的視線,開始和兒子討論起了這次事件該如何處置。
其實,事情本質很簡單,甚至有些粗陋。
就是一群學生在拜謁孔廟時候說的話被人有意利用了,並且在民間煽動起來。
恰巧今年洪武帝在修建皇陵,雖然洪武帝並沒有發民役,而是采用匠籍義務勞動以及兵士護送馱運的方法,但多少也對民眾生活產生了影響。
這點原本微不足道的負麵情緒經過有意的引導之後便成了燎原大火,民間甚至有了將他的墳塚和秦漢時候的帝王陵牽連在一起的說法,並且表示做人賢德的話就不需要搞大墓葬,弄大墓葬的就是不賢德的人。
老百姓的因果定性,就是這麽簡單粗暴,搞得洪武帝有些哭笑不得。
坦白說,他的墓就規劃和占地來說,遠遠比不上秦漢時期的王陵規模。
秦漢時期講究事死如事生,死後的規模一應參照生前,但自漢中期起便漸有薄葬之風。
加之宋代皇陵在金元入侵時全數遭挖掘,裏麵的珍奇異寶均被充為軍費不說,王陵本身亦是被犁為廢墟,後來更是已經成了農田。還是洪武帝登基後令人加以修葺,並且禁人樵采,如今方才有了幾分王陵氣象。
有前車之鑒如此,朱元璋是真的沒有打算搞厚葬這一套。
應天府人口稠密,要在這兒圈地盤挖皇陵,遠不如在地廣人稀的西安方便。而且在他的計劃中,是打算把子孫後代的墓穴跟自己擱到一起的。
如果算上這點,那更談不上規模龐大了。
一國之主的墓葬和都城一樣,都是一國的象征,一家之主的墓穴都要後世代代修葺,更何況一國之主。
要說起來,就連他選擇建陵的鍾山本身還是東吳孫權的定陵處呢。一來,為了節省人力物力,二來,他對這位東吳好漢心有敬重,他都不介意同孫權做鄰居了。無論從哪方麵來說,他都不覺得自己的墓葬有什麽奢靡可言。
但他不可能向民眾去解釋這些,但不解釋,這種民間的聲音也的確挺惡心人的。
加上洪武帝對外的口號一直是自己是農民的孩子,體恤平民,現在有心人聲稱他建墓穴奢靡,長此以往,十分敗壞他的形象。
如果洪武帝知道後世有個詞語叫“道德綁架”,一定會和發明這個詞的人握握手,他現在這種窩火感就和每個被“道德綁架”的現代人一模一樣。
幕後之人的用心極其險惡。
話是他剛表示欣賞的考生說的,傳是百姓傳的,事情是皇家做的,一係列事件中,無論他想找誰出氣都和對方沒關係。
而且最有可能遭殃的就是木白,畢竟話是他說的,盡管他當時說的是秦皇陵,但是借古諷今可是文人的老把戲了。
但凡洪武帝不講理一些,或者是辦事的官員手稍微緊一下,一個“非議皇室”的大不敬罪名肯定是逃不掉的。
哪怕洪武帝不計較,此前對這小孩的好感也會因此變成惡感,到時候就算木白性命無憂,仕途也沒什麽前路了。
好一出算計。
……這作風他爺爺的太熟悉了,不用猜他都知道是誰的手筆,肯定又是那群晃筆頭的家夥。
不得不說,這次這些人是真的戳到了洪武帝的肺管子,一想到如果自己沒有把宋濂流放過去,老宋頭沒有遇到他大孫子並且將消息傳回來,他可能就會因為這些家夥的算計而把他費盡千辛萬苦(木白:其實也沒有)從雲南來到他麵前的孫子趕走,洪武帝就覺得胸腔裏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燒。
“看來他們是真的很討厭那考生了。”太子也想到了這些,不過比起不停在運氣的洪武帝,太子的心情就要和緩多了,甚至還帶著點幸災樂禍,“父親,你說他們要是知道了真相,到時候會是怎樣的表情?”
真相?什麽真相?
不知道內情的錦衣衛指揮使毛驤立刻開始快速運轉大腦進行信息搜索和各種推測。
他隻知道洪武帝父子對這雲南考生頗為關注,但他的確不知這對大明最尊貴的父子為何會關注那毛頭小子,莫非其中還有什麽因緣?
雖然腦中思緒亂轉,但毛驤的麵上卻絲毫不敢顯露——洪武帝是馬上皇帝,他身上的殺氣之鋒銳讓同樣上過戰場的毛驤都感覺毛骨悚然。
而當殺氣幾乎凝為實質,毛驤都要以為對方就要頒布命令讓他動手的皇帝,卻因為太子一句話平和了氣息。
暴風雨居然就這麽戛然而止了?太子受寵果真不假!
毛驤將頭垂得更低了些。
實際上,讓洪武帝心情轉好的,不是太子的話,而是那話語中讓他生出的聯想。
……如果讓那些江東臣子知道,他們一直針對,並且和他們頻繁過招且次次都占了上風的雲南·無牽無掛無勢力·除了年少聰明點沒什麽本事·考生白,其實是大明的皇長孫,名正言順的皇位第二繼承人,這些老家夥會是什麽表情呢?
哎喲!一想到這點,洪武帝忽然就不想揮動手裏的渴血大刀了。
讓他們再多蹦躂一會吧,起碼得蹦躂到他孫子身份揭曉的那一刻。
話說他得想想,到時候在哪一刻哪個姿勢揭曉孫子的身份比較好呢?是會試揭榜時?還是殿試麵聖時?
其實,朱元璋在接到消息的時候就有些坐不住了,尤其在太子傳回消息說大孫子除了黑了點外一切都好,小孫子也能跑會跳乖得不得了時。
他原本每天都和皇後盼著長子快些把家裏的小崽子一起帶回家,沒想到朱標是一個人回來的。
當時,兒子用「孫子一直在備考,孩子都那麽努力了,不讓他試試也太可惜了」的理由說服了他。於是,洪武帝隻能和皇後換上尋常衣裳,遠遠看幾眼家裏的孩子,確定兩個孩子一切都好,順便悄悄塞點錢,讓孩子別餓著累著。
在將幾捆通寶塞進箱子之前,隻是想給個壓歲錢的洪武帝夫婦是真的沒想到孫子會用那些錢做出這些事來的。
隻能說,真不愧是他的孫子!
一想到這些,朱元璋麵上就忍不住露出了一個愜意中帶著暗爽、暗爽中帶著神秘的笑容,看得周邊侍奉的宦官感覺有些毛毛的。
“傳旨下去……”洪武帝借著酒勁一揮手,“天底下的帝王沒有不修自己的墳塚的,朕也不例外。原本我修個自己的身後之地就隻是咱自己的事,但是民間卻有些聲音在嘰嘰歪歪,既如此朕便順應一下民心,大家都一起薄葬得了。”
“自朕開始,我朱家子孫凡修陵者,王陵歲役不得過兩萬,侯不可過五千,伯不過一千,依次降等,修陵支出耗費不可越國庫年收一成,超出部分全走私庫。”
洪武帝哼笑一聲:“朕的皇陵如此,民間自然也得遵循著規矩來,現在已經修了的墳便也罷了,以後再蓋的墓都得從簡,這事讓禮部也給定個規矩條陳上來,什麽封土多少啊墓碑用什麽材質啊字寫得多大啊棺槨用什麽木料……都給咱定一下。”
在現場一片寂靜中,洪武帝大手一揮,霸氣十足,絲毫看不出半分醉態,但在場眾人都知道,這消息一傳下去,估計大部分人都要過不好年了。
“對了!”他一指毛驤,“如果有人問起事情經過,你就照實說,別替他們瞞著。”
他們?
毛驤心頭一動,立刻領悟到了洪武帝的意思。退出大殿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思考要怎麽“不動聲色”地讓滿朝文武知道這事是誰引起的了。
國人都重身後事,按照如今的觀念就是人的一輩子兩條命:一條是爸媽給的,在出生前就決定了。
還有一條就是自己掙的,那就是反映在死亡時候的墓葬上,人這輩子活得怎麽樣,從他的墳墓豪華程度以及後人的拜謁態度就能看出來。
就算最窮苦的貧民也得想盡辦法給自己備一口棺材。這年頭罵人最狠的兩句話其中之一便是“死無葬身之地”,現在,因為那些人碎嘴,陛下要對身後事下手管製……唔,這消息一出去,恐怕朝堂上大部分人撕了那些江東人的心都有了,畢竟站在這大廣場上的,大部分人都已經開始準備身後事啦!
作者有話要說:木小白:忽悠弟弟
小黑人們:利用木小白忽悠弟弟的話慫恿老百姓
洪武帝:利用小黑人利用木小白忽悠弟弟的去忽悠老百姓的話來反坑他們一波。
小黑人們:卒
洪武帝:人活在世上,就看誰更想得開,咱可沒啥包袱,就看你們有沒有了嘎嘎嘎
PPS:明孝陵占地麵積挺大的,不過他最初定位是家族墳墓,不過……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最後變成了洪武帝和馬皇後、太子朱標以及攻臣的陵寢了。
從它的建造時長來算,動用工匠軍隊10萬,曆時達25年,差不多一年四千多人左右,總體來說體量不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