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這年頭的讀書人還沒有後世“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架勢,由於此前大明停了十年科舉,可以說此次來參加科舉考試的除了極少部分屬於恰逢其時,大部分都是沉浮了十年的老前輩。
十年的社會經驗可不是白來的。在看到這麽多人齊聚在這兒後,便有人感覺到了不對,再一看這小倉庫的主人也都和自己一樣,身上穿的都是粗衣布衫後,眾人都漸漸冷靜了下來。
在表明了自己這裏位置有限不可能容納那麽多學生後,木白等人又以熱水和熱包子為突破口,同這些一臉頹喪的學子們進行了一番和諧友愛的交流。
眾人將信息匯總後發現,流言的傳播非常有針對性,基本是在學生們借宿最多的低端旅社以及最常路過的牙行附近流傳。
這樣的情況可以說九成九是有人故意算計了。
可是,為什麽呢?
木白起先以為這些人是因為傅家的關係在針對他們,但後來發現這些流言似乎隻是要將這些學子推過來,反倒沒有針對他背後傅家的意思。
那這就很奇怪了,對方的所作所為看起來目的就是為了給他添個堵啊。
木白自覺他到這兒也沒得罪過人啊,不光是他,香杉書舍的其他十四個人回憶了半天,也沒能想出個懷疑對象。
沒有個人對象的話,那麽估計就是一個群體在搞事了。
“如果從針對我們的角度來看的話,我倒是有些想法。”蹇瑢道,“若是找不到懷疑對象,那麽最大的嫌疑人即是受益者。若說我們香杉書舍辦不下去,能夠得到利益的人也隻有那一撥了吧。”
“你是說……”眾學子露出了恍然神色,然而,就在答案脫口而出的時候,哈拉提先一步興高采烈地舉手發言,“我知道了,是旅社!”
眾人:“……”
一語既出,眾人齊齊側目,那驚詫的小眼神仿佛就是在說:你為什麽會想到這個答案?
從他們的態度來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他鐵定是說出了一個錯誤的結論。哈拉提默默縮回了手,整個背景都黯淡了下來,像條沮喪垂尾巴的大狗。
蹇瑢緩緩道:“雖然也不是說不通,但可能性不大。一來,我們香杉書舍並未正式接客,也不曾宣傳,既如此,自是至今並未和商人發生實質性的衝突。再者,我們倉庫的大小有限,如果有心,前來一看便可知我們即便留了人,最多也就能再容納六七人,這點人數不至於影響旅社營收,更沒有必要來我們這兒找茬。”
“何況會住在我們這兒,並且能夠接納我們這裏合居的環境的人,想來對於尋常旅社而言也是住大通鋪的客戶。隻要開年後應天府便會熱鬧起來,販夫走卒一開始走動,這類的客戶便不會少。”
蹇瑢說得溫和,但他的意思卻很明白。商戶們沒有必要為那麽三瓜兩棗來得罪他們這些考生,畢竟他們是考生,隻要以後他們中間有人高中,那麽商戶就勢必多了個潛在的敵人。
雖然說尋常的考生即便榜上有名也要從地方官員做起,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為了那麽點利益樹立一個敵人,著實沒必要。
所以,來找他們麻煩的一定是一群完全不擔心他們會報複的人,亦或者是覺得即便他們中榜也無妨。
“若是將這個圈子再畫小點,那對方就很明顯了……”蹇瑢抬眼,眸光轉向了周圍的學子們。
眾人紛紛點頭,表情都格外嚴肅,除了依然是一頭霧水的哈拉提。
木白緩緩將哈拉提拉了回來,並往他手裏塞了個熱乎乎的肉饅頭,用眼神示意他吃就好了,別說話,多說會暴露智商的。
作為一個武鬥派,木小白一貫很有自覺,他從不參與文化人的討論,當然,這份自覺是用以前的血淚教訓換來的。
而哈拉提,就是過去天真的他。
做武鬥派就要想得開一點,老天已經給了咱們強壯的肉體,就不要再去渴望聰慧的心靈。
智商這東西夠用就好,動腦子的事情還是交給那些肚腸有十個彎的人,否則自己文武雙全,會讓人很自卑的。
但是這種事情可不能明說,人都是要麵子的。木白輕咳一聲,衝著哈拉提使了個眼色,眼神的含義名為:看哥給你展示絕學!
確定哈拉提接收到他的信號後,木白轉過臉看向眾人,麵上掛著一抹極其少見的笑容。
哈拉提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但是用阿土的話來說,就是三分篤定、三分從容、四分自信,還有一點點期待。
明明是個小孩,擺出這樣的表情居然一點都不讓人覺得怪異,反而有種讓人想去凝神傾聽的衝動。
“我想,答案已經很明確了。”小孩沉著道,他的聲音低緩轉響亮,還未變聲的嗓音有些高亢,煽動性十足,“那麽,不如讓我們共同說出對方的身份——”
“江東人!”“江東學子。”
雖然大家的話七零八落的,但主體卻十分統一。
抄到了正確答案的木小白滿意點頭,接著又拋出一個問題:“那諸位可曾想過,那些人為何要針對我們呢?”
眾學子紛紛表示,就是這點想不通啊。
雖然心中不爽,但是自己的學識水平不如對方是肯定的,要說那些江東學子此舉是想要提前搞掉幾個潛在的競爭對手,擾亂大家的心態,這就有些太自戀了。
從眾人的角度看來,實在是搞不明白那些江東學子搞這麽多事到底是為了什麽,難道就是為了炫耀自己有錢嗎
這當然不是他們想象力不豐富的緣故,換誰誰都想不到這群出自地方的學子會膽大包天到想要去挑戰洪武帝的權威,在眾人看來,這和螳臂當車沒什麽區別。
沒有哪個開國皇帝的刀下是沒流過血的。洪武帝可不是什麽守成之君,他那刀下無數貪贓枉法之輩的血早就證明了他的刀口有多鋒利。何必要往上頭去撞呢?
說白了,洪武帝已經五十多歲了,還是從沙場中闖出來的,身上必定暗傷無數,他再折騰,再對江東不滿,又能堅持幾年?
與其花費力氣和洪武帝死磕,還不如將力道放在太子身上。這天下的決策到底還是人定的,搞定了人,什麽政策不能變。
江東人不知道這點嗎?他們當然知道,隻是正如燕雀不知鴻鵠之誌,生在被洪武帝當做親兒子地方的外地考生也不能明白他們的想法。
他們的種種挑釁之舉也有其不得不做的理由——江東這塊膏腴之地在洪武帝定大局一事上表現得太差,不光惹得洪武帝對此地不喜,江東一地出去的官員也一直得不到重用,沒有能爬上高位的。
若說這些還能忍,但是在洪武帝特別針對江東加稅且嚴格規定江東官員一律不準任職戶部後,就沒辦法忍下去了。
江東一地也分為兩派,保守派多以文化人為主,他們選擇徐徐圖之,辦法總是人想的。但賦稅加重,收入減少,種種疊加,即便到時候能翻盤,他們的私產也會被洪武帝盤剝得差不多了,所以,激進派就表示他們寧可站著死也不想跪著活。
既然已經翻臉了,就讓洪武帝看看他們也是有本事鬧騰的,洪武帝再怎麽殘暴也不可能把他們一個個拉出來哢嚓掉吧,畢竟他們沒有違法。
了不起就重新過回前幾年的那種苦日子唄,又不是沒苦過。
原本按照江東人的預想,這件事是沒有那麽早被發現的,他們計劃中事態爆發的時間是一月底兩月初左右,那時候才是學子進京的高峰期,而且距離三月的春闈僅有一個月的時間。
按照朝廷的效率,這短短一月時間也無法做出有效安置,就算朝廷安置了也沒關係,他們事先也做出了多種預案,並且想好了到時候如何鬧事,但沒想到半路中跑出來一個程咬金。
香杉書舍不過十五人,對於龐大的趕考隊伍來說杯水車薪,但他們的所作所為無疑給眾多學子指明了一個新的方向,讓他們不要去死磕被江東人基本占領的旅社和房產。
如果前來趕考的學子一個個都搭夥租庫房改房子的話,那他們如今的所有努力不就白費了?
即便江東人再有錢,也不可能租下整個應天府的倉庫,而且那樣動靜太大,明擺著就是要搞事。
柿子要挑軟的捏,比起花大價錢租倉庫,還是讓人看到這個出頭椽子被磨爛的效率更高一些。
於是便有了大批學子被煽動著齊上秦淮河南麓的事情。
“還是得先想辦法解決外麵這些學生的問題。”一個之前跑去收集信息的學子麵露同情,“好多人都是真的沒地方住了。正如小白師弟此前的猜測,來我們這裏的學子有好多都是因為旅社漲價實在負擔不起,所以才帶著行李過來碰碰運氣的。”
“其實他們有好多人在路上看見有那麽多同行者的時候,就已經覺得找到合適屋子的可能性不大,但就是還殘存著那麽一點希望吧。”
“但我們這裏的確容納不下那麽多人。”一個學子冷靜地環視了一圈後說道。他們這說到底也是隻有一扇門做通風的倉庫,一個房屋在沒有多餘的通風口的情況下所能容載的人數是有限的。
如果一時同情心泛濫,讓更多的人進來,造成的結果除了大家都不舒服外,還可能會出現危險。
比如,現在大家都約定好將床鋪和學習區域分開,隻在學習區域使用燈燭,以防止火災發生,並且能夠彼此監督,但如果入住的人數一多,可就沒那麽好控製了。
退一萬步說,就算不考慮消防問題和生活品質把人都放進來,就算整個倉庫都堆滿床鋪也隻能容納三四十人,外頭現在聚集的可是有一百來號人。
雖然現在已經有部分學子開始陸陸續續下山了,但瞅準了他們這兒剩餘床位而想要留下的人更多,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他們太被動了。
而戰局之中,最忌諱的便是被動。
雖然是送上門的麻煩,卻也未嚐不是個機會。
“節流是沒有辦法的,隻能開源。”木白的目光從門口那群臉上似乎帶著烏雲的考生上掃過,又落在了被臨時加蓋出來的浴室上。目光停留片刻後,他忽然站起身來:“我出去一趟想想辦法,你們將人安撫一下。我們還有些多餘的布料和木架嗎?給他們,讓他們搭個擋雪架。”
木白輕聲道:“讓他們自己動手,你們提供工具即可,不要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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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眼神掃了一圈,安撫了下滿臉期待的弟弟,然後點了一臉莫名的哈拉提跟隨。
接下來,他要傳給這個唯一有可能和他一樣同為武將的小夥伴一個絕招——如何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煽之於心,又高端大氣上檔次地從金主爸爸手裏薅出軍費!
在木白經曆過的為數不多的任務世界裏,有一句名言:每一個武鬥派背後都有一個想把他們剁了的財務部長。
當然,木小白並沒有遇到這樣的情況,他們副隊對他可好了,隻要他受傷變回原型往他副隊的桌子上一躺,他們家副隊就會抖著手給他買各種加固道具,而且無論是前輩還是後輩對他的超然待遇都沒有任何異議,甚至還會眾籌給他買各種基礎材料。
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雖然自己沒有這方麵的困擾,木白還是在武鬥者專區裏頭學習了下現代的年輕人是如何討要軍費的,並自覺受益良多。
現在,他就要將這門技術傳授給下一代的武將們!
那一天下午發生的事情被哈拉提藏進了腦海深處,不敢和任何人分享,而那一天所學到的經驗,也足夠讓他受益終身。
眾人不知道他們家小白師弟出去做了什麽,隻知道等他回來的時候,他的身後跟著大隊人馬。
而吸引了他們注意力的不是那一群騎在馬上的慘綠少年們,而是一個從驢車上走下來的中年人。
該怎麽說呢,無論是那青袍寬袖、長長的山羊胡,還是眯起的犀利眼神,亦或是那臉上的每一道皺紋裏透出的嚴肅嚴謹……都好像一個人。
他施施然站好後從大袖中抽出戒尺握在手裏的樣子就更像了!!
“山,山丞?”
“噓,不要叫出來!”人群中忽然響起小小的**。
果然!!大家的感覺都是一樣的!
大抵每座學院都有一個和藹笑眯眯的山長,和一個手上捏著戒尺隨時準備胖揍調皮學生的山丞。山丞是不少學子的童年陰影,很顯然,這種童年陰影即便是對畢業後的學生們來說也是效果拔群。
眾學子不由自主在原地立正站定,抬頭挺胸縮下巴,以最優雅最挺立的站姿迎接來客。這年頭的文人雅士都愛好穿青綠衣裳,乍一眼看過去就像是一排排雪中小蔥一樣。
“他們幹嘛?倒也不必那麽莊重地迎接我們啦……”一個馬上少年湊在另一人耳邊嘀咕,“感覺好嚇人哦。”
“你快閉嘴。”那人推了他一下,示意他看向那位山羊胡老先生,隨後兩個開小會的少年就被那鋒利的眼刀刺了一下。
嗚!這是傅忠從哪兒找的人?明明看上去弱的一比,但是眼神好可怕啊!
如果木白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一定會笑眯眯地告訴他們,這就是教導主任的威壓,對於學渣而言效果拔群。
人是他拜托傅大哥請過來的。
這兒的學子差不多有一百多人,光靠學生自己管可不行,必須要請來可以讓學生乖乖聽話的人。誰能對學生帶有天然壓製力?那肯定是先生啦,而且還得是非常嚴厲的先生。
不過木白也挺意外的,他其實也就這麽一說,沒想到他大哥居然真的能找到一個形象氣質那麽符合的人,而且還能說動對方在大冬天出山,接下這麽個爛攤子。
咳咳,還是他太小看他大哥了,說不定傅忠就是那種讀書成績不太好(傅忠:喂!),但是偏偏很得老師喜歡的類型。
小少年從自己的矮腳馬上翻身而下,走到了眾人麵前躬身一禮。學生們都還在教導主任的震懾中,有些呆滯,隻有稀稀拉拉幾個人還禮。
見狀,山羊胡先生拿起戒尺,在掌心輕敲一下。
戒尺接觸掌心時候,隻有輕輕的一聲“啪”,但在眾多學子們聽來卻是宛如驚雷。眾人紛紛醒神,躬身還禮。這種緊張的氣氛特別有煽動力,一些沒有在山學念過書的學子也被帶動著拘束起來,一時間,場麵極其壯觀。
木白直起身,在一片靜默中看向眾人。小孩看著小小的一隻,穿著也相當樸素,但存在感十足。
尚未變聲的童音清澈明亮,字正腔圓,並沒有普通小孩高聲說話時候的那種尖銳,是讓人相當願意傾聽的那種聲音。且由於學武之人都具有強大的心肺功能,他的聲音還能讓在場所有人都聽清,一時之間,場內眾人皆是做側耳傾聽狀,場麵落針可聞。
“諸位考生,我名木白,是香杉書舍的舍長。承蒙各位不棄,願意來我書舍投宿,但香杉書舍床位有限,無法滿足所有人的需要。幸而我們遇到了好心人。”
“在這些好心人的出資下——”他微微拖長音調,“我們又租了三間倉庫加以改造,不過住戶需要約法三章。”
“其一,住客唯有應屆考生,仆役、書童皆不可入。”
“其二,入住人員必須遵守宿舍生活條例,且參與早晚自習。”
“其三,此地飯食均統一提供,飯食粗陋僅為果腹,可以不吃,但不可外帶,也不可從外買入,如想要改善口味請自行下山。”
“此處僅為應急所居,各位的房租會由應天府善人承擔一部分,”小孩說得高亢有力,小手一揮極其瀟灑: “磚花隨意,去留隨心,但是一人隻可一次入住,離開後便不可再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