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說句公道話,縱觀整個曆史長河,曆朝曆代皇帝中能夠比朱元璋更勤政的屈指可數。

在朝政複雜程度、勤奮度和工作量方麵,能和他比劃一下的可能也隻有每天不批完一百二十斤竹簡不睡覺的秦始皇,以及每天隻睡四個小時的雍正皇帝。

其實在古代,要成為工作狂皇帝也不是件那麽容易的事情,按照華夏的傳統,除了開國百廢待興之時有更多的事務要處理,,所以需要皇帝時時殫精竭慮外,大部分時候帝王都是舵手,隻要負責控製國家的前進方向就行了,而更多的事務則是交由丞相來完成。

是的,其實這三位最辛苦的皇帝全都是玩的中央集權,由此生生把自己逼成了勞模。

秦始皇一統天下後雖立丞相一職,但他其實並不信任呂不韋李斯之流,大事小事均是一把抓,上到七國搞叛亂下到農民不種田不生娃都要管。

至於雍正,為了削減越來越強勢的內閣勢力,打破傳自康熙朝的弊病和勾結,他建立了名為軍機處的行政機構。

通過軍機處,皇帝的命令不需經過內閣審批便可直達位於地方的封疆大吏,確保了軍令的保密性之餘也加快了政令傳達的速度。

但這一操作也勢必會導致領導工作量的成倍增加,尤其這位領導還有一些喜歡拿奏折當bbs用的愛好。

至於洪武帝,好家夥,大幾千年的丞相製度說廢就廢,治理比起所有前輩都更大的疆域,應對更複雜的國際局勢,愣是一個人一肩挑。別的不說,就從他將一種以往表達帝王勤政的朝會變成了常態就能說明他的勤勉。

這個朝會指的就是禦門聽政。

禦門聽政在前朝皇帝那兒是一年半年一次的禮儀性朝會。由於帝王一直號稱代天行政,是天子,既然是代替老天爺來辦事的,那肯定也要給上司匯報一下自己的工作情況和工作態度。

於是,大家一起坐在宮門口頂著大太陽開會就成了這種工作匯報的主要形式。

坐在宮門口,意味著帝王接納的消息來自五湖八方;頂著太陽,表示帝王所作所為都是光明正大的,不怕老天爺督查。

這種時候,官員一般會稟報些無關痛癢的小事,皇帝或是寬宏大量或是認真嚴肅地進行處理,以表現自己的工作態度有多認真,自己的執政有多開明雲雲。

但一來,這種儀式是在露天環境下進行的,比較挑工作環境和天氣,二來,在一空曠場所說話,難免會有部分人聽不清講話的問題,所以,這就是個□□而已。

但這份□□到了洪武帝這兒就變成了常態。

洪武帝規定,每天大家都得穿戴整齊一起到皇宮的大門口來開會,除非逢年過節或者特殊情況,一般來說均是風雨無阻的。

下雨、下雪怎麽辦?沒關係,政府給你發雨衣雨帽。

嗓門不好說話聽不清怎麽辦?別擔心,工匠在建造宮殿的時候就有意識地增大了回響能力,再聽不清你也可以到皇帝麵前來說。

太陽太曬頭暈怎麽辦?

洪武帝虎目一瞪。怎麽?朕都在大太陽下頭曬著,你們還比朕嬌貴不成?官是那麽好當的嗎?

實話說,這種朝會放在平時還好,如果放到冬天,尤其是被抓住了小辮子的時候就真的很難熬了。

冬天的寒風透過衣服一陣陣地往人身上招呼,身上的冷汗在寒風中就像是刀鋒一般紮在背後,但這些都比不上帝王的眼神更冷冽。

此時,禮部尚書劉嘉議正舉著朝笏,兩股戰戰,若不是文人的風骨尚存,他的膝蓋都要撐不住自己的體重了。

這關他什麽事啊!劉嘉議在心中咆哮。

作為禮部,科舉的確是他們的事情,但他負責的任務就是科舉的考試部分而已啊。考生到了應天府能不能住得下,是他的職權範圍嗎??他也才剛剛收集齊了所有的考生名單還在做登記比對啊!怎麽可能知道這些人到哪了,又遇到了什麽問題呢?

但在老板麵前,他能這麽說嗎?

這麽說的話,不要說年禮了,恐怕他的年都要去牢裏過了。

劉尚書咽了口唾沫,剛要開口,卻被洪武帝冷冰冰的一句給噎了回去:“你是不是覺得這和你沒有關係?”

“臣有罪。”劉尚書倒吸了一口氣,緩緩跪了下來。

“不,從你的表情來看,你不覺得自己有罪,你覺得你是被牽連的,是朕在無理取鬧。”洪武帝一拍皇位上猙獰朝天吼叫的獅首,拾級而下,濃烈如同日光的明黃色常服滾滾而下,猶如一朵金色的烏雲一般。

“你以為科舉是什麽?科舉是天下之公,是無數普通學子的唯一的上升之路,是一代人乃至於兩代人三代人唯一的念想。”朱元璋步步逼近,烏沙翼善冠上的兩尾戲珠飛龍簡直要奪人而噬。

“他們撐住了所有的壓力,在極其惡劣的情況下一心求學,跋山涉水從偏僻之地來到這裏,你可敢想一想當他們抱著孤注一擲的心來到應天府,卻發現這兒並不歡迎他們時是何心情?”

洪武帝在他麵前蹲下來,吐出的話字字誅心:“應天府所有平價房屋悉數漲價,明擺著就是對天下學子說:我們隻歡迎家中有財亦或者是得到富貴人家資助的學子,不要你們這些窮光蛋來。”

“老子沒讀過書,也沒考過試,但是咱也知道考場如戰場,那些學子一個個本是好兒郎,即便折戟也是實力不足,然而你們這些人的舉動,卻是在逼著他們做逃兵。”洪武帝猛然間放大了聲音,“大明的好兒郎,卻要被你們這般磋磨,是你們一根根地打斷了這些人的骨頭。長此以往,這些熟讀聖賢書本該想著濟世治國的學子都不得不一切都向錢看,在年少時便想著鑽營,這樣的人當了官之後能不貪嗎?”

“劉嘉議,你說,你為禮部尚書,你覺得此事該不該由你來管?”

劉尚書滿頭冷汗,他俯首,額頭貼在了落著雪花的冰冷地麵上訥訥認罪。

“行了,起來吧。”洪武帝歎了口氣,從他身邊緩緩經過,“你備考繁忙,沒有注意到民間動向也是可以理解,但下次不得再犯。朕既然將科舉一事交給了你,你就要想盡一切辦法讓所有的有才之士來到應天府,並且完完整整地參加考試,然後在公平公正地賽上一場,如此,即使落榜了也可說一句‘雖敗猶榮’。”

“臣遵旨。”禮部尚書顫顫巍巍站起,他方才這一跪,膝蓋上沾了不少雪,現在沉甸甸的積在了那兒,但劉尚書完全不敢將其掃去,隻能不著痕跡地抖了抖敝膝,然而雪團子已經有一部分結成了冰塊黏在了那兒,輕微的抖動根本無法奈何它們。

劉尚書隻能頂著可笑的兩團站在眾人之中,當然,這種場合可沒人敢笑。

反倒是無意間回頭的朱元璋被這一幕逗樂了,他快步上前,親自彎腰啪啪兩下,將那兩冰團子打落,順便又拍了下露出誠惶誠恐模樣的劉尚書,語氣比方才和煦多了:“你也是個老臣,多餘的話朕也不多說,你心裏頭有數,這次朕罰不罰你,就看你能給朕拿出個什麽解決辦法來了。”

恐嚇完涉事官員,洪武帝又表揚了一下參與到送溫暖活動中的功勳子弟。

傅忠的父親傅友德不在,但大部分被表揚的小孩家長都在。聽到誇獎後,家長們紛紛表示為陛下分憂是本分,這不算什麽,但實際上一個個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尤其是幾個淮西將領。

淮西武官和浙東文官集團本就帶著點天然對立,淮西武官有不少都是和朱元璋從小一起長大的,後來跟著他從軍一路積累軍功,浙東的文官集團則大多數是在後期圈地盤的時候帶回或者是自己投奔的。

咳咳,舉個不恰當的比喻,那就是竹馬和天降之間的關係,加上文武天然就不對付,感情自然好不起來。

這次鬧事的雖然不是浙東是江東,但也差不多啦,哎嘿,文人自己鬧文人的事,然後他們武將去幫忙解決,這感覺怎麽就那麽爽呢?

不少武將的嘴角那是壓根就忍不住上揚的趨勢呀。

洪武帝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不予置評。

朝臣之間的良性競爭並非壞事,有競爭才能有進步,宛如死水一潭的你儂我儂才是麻煩,那說明這個朝廷已經沒有任何活力了。

雖然沒有接受過相關教育,但天然政治嗅覺敏銳的洪武帝一抖袍袖,重新走回了丹陛之上,他於皇位上落座,大手一揮,擋住了目露凶光的咆哮雄獅:“還有何事要稟?”

下朝路上,一個武官百思不得其解,他上前兩步,拉了拉自己的一個同鄉好友:“陛下怎麽沒提那幾個學子啊?咱家的小子雖然被傅家小子一起拉過去給人幫了點忙,但這事終歸是那幾個學子搞起來的。”

“不誇就是最大的誇。”他的同鄉高深莫測地一笑,見這人不開竅,指點道,“若是陛下誇了,你現在可還會好奇?可還會為他們抱不平?”

武官思考了下,很誠實地搖了搖頭。

“這不就對了!”同鄉笑眯眯地分析道,“而且,你莫要忘了他們的身份,他們可是本屆考生啊,要是中了,他們就是咱們未來的同僚。你想想,現在他們還沒考試就已經在陛下心中留下了一個好印象,這是不是已是天大的獎勵了?”

有道理啊!武官恍然。

朝堂內的官員算上吏員,光是在京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算上全國的大小文武就更是不得了,就算洪武帝記性了得,又能記住多少?

尤其洪武帝還是行伍出身,這注定了他更傾向於關注和他一起上過戰場的武將,文臣若非驚才絕豔之輩想要被洪武帝記住,那是難上加難。

而現在,這些個學子還沒有步入官場就已經在帝王心中留下一個好印象,這的確能算得上是最好的嘉獎了。

在王權時代,能被皇帝記住名字,隻要自己再有點實力不要做糊塗事,一般來說,想要得個平步青雲、光宗耀祖,根本算不上難事。

其實,這些還是顯性的好處。

武官的同鄉垂下眼皮,最可怕的是隱性的。

這個考生可是向所有的貧困考生賣了個好,而且他是拉著人搞事,還搞成了。無論這些學生是否考中,他都得了份善意,最關鍵的是他在那些人心中留下了跟著他做事能有好處的潛意識,這點在官場上是極其重要的。

學生時代的人情和信任可和官場上那些因為政治上的考量而形成的利益同盟完全不同,就和他們武將一樣,朝堂上關係再好,也比不上一起扛過槍、拉過弓交換過後背的同僚。

這小子,如果考得好一點,說不定新生代中的領頭人就是他了,隻是……

可惜咯,聽說這小子是雲南來的,就連他這個武官都知道那地方窮鄉僻壤沒什麽好老師。讀書沒個先生,靠自己能出什麽成績?

這也算是常見的情況,一手好牌,卻遇上了個手藝不行的出牌人,最後隻能爛在手裏。不過對他們來說倒也不是個壞事,好歹文武不和啊……

同鄉摸了摸下巴,忽然感覺身邊有些安靜,頭一扭便發現身邊已經沒人了,不知何時原來走在他身邊的那武將已經歡天喜地地拉著同樣有兒子被誇獎的官員在那裏嘀咕開了:“那小書生能來事,花了那麽點錢就能得陛下誇獎,咱要再去砸些錢,看看那小書生能不能帶著咱們家混小子飛一把。”

同鄉:“……”

同鄉快步上前,踹了那老小子一腳:“你這老小子冷靜些,這事還得從長計議,人家到底是考生,我們是朝官,私下結交不太好。”

“那我讓我兒子……”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見一天子近衛小跑而來,繞過眾人站到了走在最前麵的徐達麵前躬身作揖道:“魏國公還請留步,陛下請您於謹身殿覲見。”

謹身殿啊……

一聽到這個名詞,有幾個和洪武帝走得比較近的官員嘴角便微微**了一下。徐達自然也屬於走得近的人,但作為武將中脾氣最好的人,他隻是微微頷首,與同僚告罪一聲後便淡然跟上。

對於這位自幼相識的帝王,徐達比起其他人多了幾分親近和了解,譬如今日朝會之時也唯有他看出帝王的雷霆之怒中其實並無太多怒氣。

但他自認再了解洪武帝,也不太能理解洪武帝拉著他站在謹身殿大門口麵朝宮殿一邊吹著冷風一邊談論孫子的教育問題是個什麽操作。

魏國公徐達雖然和朱元璋同齡,但他成婚晚,兒子如今年歲也不大,所以他至今還沒有大孫子抱,倒是已經有了外孫……

哦對了,他的外孫都是朱元璋的孫子來著。

顯然,朱元璋也意識到和一個沒有孫子的人談孫子的教育問題不是件厚道事,他話題一轉,拍了拍老兄弟的肩膀:“天德啊,你何時把你那小兒子帶過來讓朕瞅瞅?”

在宮殿門口的幾張紅豔豔對聯的映襯下,洪武帝的一張臉笑得慈祥極了:“朕記得是叫增壽吧?可真是個好名字。”

徐達張了張嘴,將我家兒子都是你起名的這句有嘲笑老朱記憶力嫌疑的話吞了下去,麵上依舊是一派恭敬。

而就在洪武帝和他的老親家就幼兒教育問題進行討論之時,木白也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況。

香杉書舍的大門被數十名衣衫破舊的學子團團圍住了,這些滿是風霜之色的學生表示自己是聽說此處可以住宿,這才跨越大半個應天府慕名而來。

“聽說?你們聽誰說的?”香杉書舍的學子擋在大門口不敢放人進入,“我們這才入住幾天,根本就沒往外頭放消息。”

“可是我們真的聽說了!”外頭的學子麵麵相覷,“好多人都知道啊,你們這兒還可以洗澡什麽的。”

木白眉頭頓時皺起,他身側的幾個學子也麵色一變。

“情況不太對!”其中一個學子低聲道,“我們這兒能沐浴也就這兩天的事,怎會傳到城裏去?而且還有這麽多人一起來……”

“這些人該不會是盯上咱們的土匪吧?”另一學子提出了一種可能性。

“不太像,這身板就是讀書人身板。應是有別的緣故。”

“總之,還是小心些好,別讓人進來了,而且這麽多人我們這兒也容不下。”

“先開門吧,”木白低聲道,“把人擋在外麵也不是個解決問題的姿態。”

“隻是,諸位,如果真如他們所說,消息都傳遍了的話,那他們不會就不會是第一波來人。”

他的預感很靈驗,到了午時時分,香杉書舍門口集聚了近百學子,全都是聽說這兒可以居住從城中趕來的。

更麻煩的是,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帶著行李的,顯然,他們對於這裏有房子的消息深信不疑。

不管那些慫恿他們到這裏來的人,是真心想分享好消息還是假意算計,按照如今的情況,他們顯然是被頂上了杆頭,若讓人一走了之,恐怕不能善了。

“問題已經發生了,隻能先想辦法解決吧。”木白同幾個夥伴商量道,“你們快去蒸些饅頭餅子,等等借發食物的機會將對方的籍貫登記一下。若是可以,再問下他們的消息從哪兒來,信息來源是人也好地方也好,哪怕是路人也把哪條路登記一下。”

“能發動這麽多人,對方不可能一點痕跡都不留,等到查到對方是誰,就是我們反擊的時候了。”木白的臉上一片冷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