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就在木白說出了那句極其拉仇恨的話之後,這些或文弱或斯文的考生一個接著一個地將手搭在了木小白的肩膀上,那帶著信仰之力的力道竟是將木小白結結實實地壓住了。
動,動不了,可惡,你們剛才搬行李的時候可沒有這個力道啊啊啊!
“小白師弟……”昔日溫文儒雅的蹇瑢現在依然溫和有禮,但是語氣中卻充滿了壓抑的激動,“你那序言可有帶在身邊?可否借我等一觀?若是不方便觀看,可否請你背……不,默寫一下?”
“呃……我倒是有帶,也沒什麽不能讓你們看的。”木白艱難地從層層壓製中掙脫了出來,在眾人鋒銳如刀的目光注視下翻找起了自己的行李,然後他在弟弟的幫助下掏出了一個大竹筒。
除了來自四川的考生外,其餘人的表情齊齊一囧。
幹嘛?!看不起竹筒啊!
天然竹筒曬幹後敲去其中的隔斷,可是非常優秀的保存書畫的材料呢!竹子韌性足,還防水,最重要的是關鍵時候還能防身,簡直是有竹地帶最好的原材料了。
要知道在後世竹子還被稱為能夠扛起工業革命的原材料哦!
……話說,工業革命是啥?好像是小夥伴偶爾說過幾次的名詞,算了那不重要。
學渣揮手。
木白從竹筒內掏出了好幾張卷紙,仔細翻了翻,抽出了一張題跋為《贈雲南木生序》的文章,雙手遞了出去,正想要將剩餘的卷好放回,卻被人眼疾手快地攔下了。
這位學子絲毫顧不上木白遞出去的文章,他一雙眼眸緊緊定在木白放在最上麵的一張宣紙上,這一刻,他按住木白的手微微顫抖著,眸光中帶著猶疑,但更多的是墜崖者抓住一根藤蔓時的絕望,那感情過於深沉,讓木白不忍將他推開。
“敢問……小白師弟,此書為何人所寫?”
木白一愣,沒想到對方問出的隻是這個問題,看對方的態度,他還以為是想要求他割愛呢。
少年低頭看了眼被他卷在最上方的那頁文章,那是他的先生寫給他的贈序,裏頭字字句句皆是一片舐犢之心,木白從師兄那兒拿到的時候差點沒看哭。
但這位考生隻是掃了一眼,應該也不至於那麽慧眼識珠吧?
“這是我先生的……”木白話還未說完就被人捏住了手。
“你先生……”那學子目光閃動,語氣中帶著幾分哽咽,“可是姓王,名褘?”
得木白點頭後,此人一行熱淚滾滾而下,竟是情難自控,他抽了幾口氣勉強壓住情緒,又匆匆擦幹淚珠,抖著聲音問:“他可還好?可,可還健朗?”
“他……”
“仲縉,慢慢說,別嚇著孩子。”邊上一學子見狀,忙安撫他,然而扭頭一看,木白麵上隻有詫異,木文更是好奇,兩兄弟麵上都沒有被嚇到的樣子,頓時覺得有些無語。
話說回來,仔細想想這個年紀就大老遠從雲南跑到南京來的膽子也不可能小啊。
這學生明顯很了解這個被稱為仲縉的學子家的情況,主動解釋道:“仲縉……抱歉,這是他的字,其名為王紳,父親正是王褘王大儒,王先生洪武五年奉詔出使雲南,冒險招降元梁王。”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低落:“誰知王先生一去之後便再也沒了音信,三年後,陛下派人再去雲南時,才從梁王的態度上判斷出王先生已經殉國。那時仲縉不過十三歲,雲南距離應天府千裏有餘,仲縉便是想要為父收殮也做不到。”
他掃了眼木白手中墨跡紙張均不甚陳舊的紙稿,又看了眼小孩張嘴呆愣的模樣,他拍了拍王紳的肩膀,一臉嚴肅地看向木白:“小白師弟,敢問你是何時遇見的這王褘先生,他現在……如何?”
木白看著麵上滿是希冀的青年,忽然上前一步,繞開那後來的學子,站到了王紳麵前,仰著頭說:“我不知道我先生是不是你的父親,他在我麵前也從未說過那些往事,我隻知道他手腳都斷過,是後來續上的,所以不能乘車遠行,也無法長時間寫字。他身體也不好,時常要吃藥,他喜歡甜食,也喜歡辛味,但醫匠不允許他多吃這些。”
“他一定會偷吃吧。”王紳緩緩放下了捂住眼睛的手,露出了一個有些艱難的笑容,“我記得,他以前也是這樣,我那時候還小,母親便讓我時時盯著父親,但我總被他騙開。”
“不過我還算好的,起碼父親不會騙我的糖吃,不像兄長。”
等等,這位王仲縉,你似乎暴露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聽到這番話,眾人的表情都有了片刻的扭曲。
而就在這時,木文忽然舉起了手:“先生也騙過文兒的糖,騙了兩次,不過後來文兒就再也不上當了!”
眾人:“……”
有什麽東西好像碎了,啊,那一定是大佬的濾鏡,或許還有粉絲的心。
木白卻是笑了出來,他退後一步拉著弟弟齊齊向王紳作揖,口稱:“師兄。”
“師弟。”王紳亦是還禮。三人相視一笑,莫名生出了幾分默契和親近。
“先生很好!”木白抿著唇笑,他遲疑了下,頗有些留戀地將那張王褘寫的贈序遞到了王紳麵前,“這個給你。”
青年不自覺地捧住了小孩送來的紙張,用力捏了下,“沒關係……嗎?”
“沒事的,上頭的每個字都在這兒了。”木白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又道,“我等等將先生的住址寫給你。不過,如今去雲南難走,你若是要去的話,還是等到開春後比較好。”
“先生那邊你不用擔心,我還有位師兄,他會照顧先生的。”木白想了想,補充道,“嫂子燒飯特別好吃。”
這點木文亦是舉雙手讚成,三人互看一眼,忽然都生出了點惺惺相惜來。
這兒氣氛正好,那邊的酸味忽然又蔓延了過來。
“木白!你的先生居然是王褘先生!!”和木小白最熟悉的阿土第一個發難,他猛然間衝過來,一把摟住木小白的脖子,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都沒有告訴過我!”
木白也沒閃躲,讓人逮個正著,他撇撇嘴:“多稀罕啊,誰沒事出門就報師承?再說,你也沒和我說過你先生是誰啊!”
“……有道理。”
阿土沉吟片刻後,拉著人在堆滿書的桌子上坐了下來,認認真真地將自己親媽是誰親爹是誰,有哪些先生都報了一遍。
木白隻得禮尚往來,也將自己那薄得一張紙都寫不滿的家世說了一遍。
雙方的友誼在互相攤牌中得到了升華,阿土趁著友誼升華的檔口立刻拽著木白要求好東西和好朋友分享。
還有沒有王褘先生或者宋濂先生的真跡啦?他也要看!
“你去問他們要唄!”木白對於阿土的扭捏表示很不能理解。
阿土歎了口氣,悲傷道:“那我也得能擠得進去啊,說好的中原人斯文柔弱呢!”
“容我提醒你——”木白無語地說,“大明的軍人大部分就是你口中柔弱斯文的中原人。”
想啥呢?!雖然阿土的部族是主動向大明投降的一批土族部落,說起來是他們親明,但阿土的部落也不是看見什麽阿貓阿狗都會投降的軟骨頭,主要是大明秀出的肌肉讓他們覺得投降比硬拚合算,才下了這個決定。
都是中原人,讀書人和軍人又有什麽區別,無非就是一個鍛煉過一個沒鍛煉而已。
木白生活的時代可是全民皆兵,壓根沒有什麽農人、讀書人、軍人的差別,有需要了就連女人都能提起鋤頭上戰場,有些時候女人打起仗來比男人更狠呢,所以他才不會輕視任何一個敵人。
阿土聞言就更委屈了,一雙眼睛眨呀眨,其中的哀怨看得木白有些毛骨悚然,他叫來木文,讓他把自己的小行李箱翻出來,然後從中掏出了一本小冊子
紙是最普通的宣紙,隻是封麵用布料細細地貼了一層,看得出木文對小冊子特別的愛護,長途跋涉而來,這沒什麽保護的小冊子愣是沒什麽磨損。
木家兄弟交流了幾句後,木白將冊子放到木文手上,木文有些依依不舍地將其遞給了阿土。
“這什麽?”阿土一頭霧水,翻開一看,裏頭用極為端正的字體寫著“三字經”。顯然,這是木小文的課本啦。
字很好看,均勻瘦硬,很有些傲骨,但他已經過了學《三字經》的年紀了呀。
“這是我先生給小文寫的字帖。”木白說,“你不是想要看嗎?字帖前半段是先生寫的,後半段是宋先生寫的,一個是楷體,一個是柳體,文兒喜歡這兩種字體……”
他話沒說完,就看到阿土整個人都抖了起來,木白頓時就不再說話了。
“嗚嗚嗚……”阿土發出了羨慕嫉妒的哭泣聲,偏偏看到木白捏起小拳頭後還不敢發泄,隻能背過身邁著小碎步捧著字帖去朝聖了。
“阿兄,先生是什麽很了不起的人嗎?”木文再小也覺出不對了,他抬起頭,有些茫然又有些不知所措地問道。
“他是我們的先生而已。”木白想了想,摸了摸弟弟的小腦袋,“於我們而言,他本就恩重如山,他在別人眼中是了不起還是平凡對我們都無所謂。”
雖然聽不太懂,但是感覺阿兄說的話好帥氣呀!
頭一號兄迷立刻毫無原則地點了頭,還在兄長的懷裏拱了拱,嘀嘀咕咕說阿兄對他而言也是一樣噠,在他心裏阿兄就是最棒的,不管別人怎麽覺得,阿兄都是文兒最好的兄長雲雲。
木白摸了摸小馬屁精的腦袋,再次感歎:人類能夠成為這個世界的霸主,他們的幼崽可愛一定是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喂)
禮尚往來地,他順便也誇了誇木文:“謝謝,文兒也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弟弟。”
“小白師弟,快別黏糊了!”就在兄弟倆親熱貼貼的時候,實在看不下去的書生們走過來一手一個把人架走,“我們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沒做呢!”
“啊?”
“名字,我們還沒起名字啊!”
木白沉默了下,有些無語地看著他們。
不就一個暫居之地,為啥還要取名字?
不過,他仔細想了想,文人好像是有這種給喜歡的東西取名的習慣,當然,他們自己叫取雅稱。
但有時候木白覺得他們真的挺無聊的。更可怕的是,木白這幾天發現這些文人居然給自己的筆硯台,甚至是筆架都起了名字!
說起來北宋的幾個詩人還為了夏季的竹抱枕到底該叫【竹夫人】還是叫【竹奴】寫詩吵過,就連冬天的熱水袋是叫做【錫夫人】還是叫【湯媼】也糾結過。
比起這些……呃,隻是給房子起個名字應該還挺正常的。
木白露出的慈愛笑容隻維持到他們讓自己起名為止。
“起名字……”作為一個實用主義者,木白毫不猶豫地說道,“就叫一號宿舍啊,以後如果人多有需要的話還能叫兩號、三號。”
眾人:“……”
眾人紛紛露出了驚恐的表情,就像是突然發現一群文人中有一個武將一樣,就連他懷中的木小文都詫異扭頭,不敢置信的表情不要太明顯。
咋了嘛?
眾人不予置評,重歸討論的時候,這些人不約而同地將木白完全撇除在外,就連王紳都收拾好了心情小心地卷好父親的文章加入了討論隊伍。
“此處多以杉木為材,杉香沁人,加之有墨香,不如就叫杉墨齋如何?”
“不妥不妥,做人還是要謙虛些,齋有些太大了,我覺得宅字不錯。”
“居也不錯,聽著很是溫馨啊。”
“那我倒是覺得館字不錯,雅致。”
“那還不如叫室呢,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多有韻味啊!”
宅、齋、居、館、室有啥區別嗎?不都是代表居住的地方嗎?關鍵還應該是前頭的定語吧喂!你們文人也太糾結了吧!
“你們不確定的話不如抓鬮啊!”木白小聲提議,“每人寫一個,抓到哪個就哪個唄。”
眾人震驚看他:“此等大事,怎可如此兒戲?!”
行叭。
木白默默坐到了同樣被開除討論資格的哈拉提身邊,兩人一起坐到蒲團上烤起了栗子,背影相當寂寥。
“其實,我覺得舍字挺好的。”哈拉提一邊用火鉗翻動炭火一邊說,“漢人不是一直說寒舍寒舍來自謙嘛?這更有家的感覺咧。”
無論是在異鄉也好,在雲南也罷,哈拉提都沒有一個自己的家。或許他隻是隨口一說,但這無意間泄露的一絲絲脆弱,聽得人心頭有些發酸。
在決定陪著木白等人上京之後,哈拉提連自家的羊群都給賣了,比起同樣沒有根,卻還有弟弟、先生和師兄的木白,他現在就像是紙鳶一般,隻有一根細細的名為【故土】的線是他最後的牽絆。
木白猛地站了起來,大踏步走向了熱烈討論到距離打起來還有一線之隔的眾學子:“諸位,我有個想法。”
他吸了口氣,正色道:“這處居所本身是我們不得已而建的應急之所,我覺得與其用各種高大上的詞匯去描述它,不如取個最貼切的名字來記住它的存在。”
“無論是因為資金不足,不得不使用最廉價的杉木、破布做原材料隔斷也好,還是這書籍其實是他人所贈,大家手裏頭的其實是手抄書,亦或者此處隻是一遮風避雨連個洗澡都沒辦法的寒舍,都不要加以美化。”
“因為這裏是我們起步之處,亦是我們第一次試著去解決一個看似無法解決的難題並且成功的地方。”
“它不完美,不好看,破舊,甚至再過幾個月就要被拆除,但我覺得比起一個讓人一聽就覺得豪華高雅的名字,它會更喜歡最樸素最貼切的名字,畢竟這是我們的初心所在。”
“我提議!”木白高高舉起手,“就叫它杉木寒舍如何?”
此言一出,眾學子麵上方才產生的動容和感動瞬間煙消雲散。
新上任的王紳師兄被推舉出來壓住了這位便宜師弟,一臉慎重地說:“師弟,答應我,以後別自己給孩子取名。”
“想法是好的。”蹇瑢也過來揉了揉小孩的頭毛,“說法也對,但是我覺得用你這個名字的話,這屋子也並不會高興。”
“杉木確實是最廉價之木。”蹇瑢微微笑著,君子端方,眉目如畫,“它長得最快,樹形筆直少有分叉,木質柔軟好加工,這些都是它的,它以最廉價的出身撐起了整個大明。”
“就像是我們一樣。”
“無論你我,還是當今,皆是出身貧寒。我們很平凡,沒有高貴的血緣,沒有可以依仗庇佑的先祖、家族,但我們並不普通,我們有我們存在的意義,”
“杉木價廉,卻有清香幽幽,你我有緣相識,也皆是因書而啟,所以,我提議,不如就叫香杉書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