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經過商議,最後願意參與到這項改造大業中的一共有十五人,其餘大部分人多是不願意浪費時間在這件事上,選擇拿錢離開。

不過,他們也表示,如果木白等人的想法當真能夠實現,那麽自己很願意成為第一批付錢入住的房客,木白等人也表示屆時歡迎之至,雙方遂和平分手。

倉庫倒是好找,應天府漕運發達,往碼頭一圈,附近都是倉庫。不過,眾人畢竟是要念書的,如果選擇的倉庫位於倉儲的中心區域,那未免有些嘈雜,但如果太過偏遠,安全性又難以保障,負責尋找合適倉庫地點的學子繞了好幾圈,最後才踩著死線盤下了一間位於秦淮河畔的糧倉。

“這間倉庫的租借費用雖然不便宜,但幾番比對後我認為它是性價比最高的。”負責此事的廣東考生輕咳一聲,麵上還露出了些小得意來,“我看過了大部分的倉庫,唯有用作糧倉和布倉的倉庫是最幹淨的,但糧倉儲存要求高,環境更佳,我們找到的這間其底部以杉木墊底,四周亦是磚瓦牆。倉主說,隻要我們離開後將地麵擦幹淨且不做基礎改動即日起便可租給我們用。”

與他同行的幾個考生麵帶興奮,主動補充道:“應天府夏季潮濕悶熱,糧食儲存卻要求幹爽清涼,所以這間糧倉的倉壁之間均設有夾層以隔斷外界水汽和高溫,還有透泄汗蒸之氣的氣窗,於我們而言恰是冬暖夏涼,正適合居住。”

“最重要的是——”他賣了個關子,隨後在眾人的催促聲中滿是得意地說道,“糧倉防火防水要求極高,我們租借的這間糧倉地下修有排水管道,還有水井,用水非常方便。”

這可以說是一個非常棒的消息了!眾人頓時歡呼了起來,就連最內向的幾個學子都抿唇露出了笑靨。

如果可以有井水飲用的話對於這些學生來說不光能省下了一筆買水的費用,還意味著洗漱更加方便。

同時,有地下管道的話到時候沐浴清潔也很便捷,最重要的是,大冬天不用跑去倒馬桶啦!

這個不行!木白搖搖手指否決了學生們想要偷懶的想法,表示洗漱水可以倒進下水道,但排泄物到時候還是得找人收走。

人家這兒畢竟是糧倉,原來的人怎麽樣他們管不著,但作為租客還是得注意點衛生和愛護環境,這份開支可不能省。

“你們進去實地看過了嗎?”木白一邊將情況留下書麵記錄一邊問幾個學生,“還有,和你們對接的是倉主本人還是牙人?”

“是本人。”接下租借倉庫這個最重要任務的都是有生活經驗且謹慎的學子,幾人紛紛向他保證,“我們去勘察的時候特地注意了這點,裏頭的確如他說的那樣比起旁的倉庫更暖和,也很幹淨,水井可以出水,周圍也無異味,看起來下水道並沒有阻塞。”

“雖然氣窗的位置偏高,沒有天梯的情況下無法開閉,但其仍有透光之效,白天有日光的時候能保證倉內明亮。”

“那很不錯。”木白笑著點頭,“這樣的話,照明和取暖上或許可以省去些花銷。那這個倉庫的空置期多久?”

“要到下次夏糧收獲時。”考生顯然也是做足了功課,“如此即便春闈延期,我們也不會過於被動。”

眾人為他的妥帖點了一個大大的讚。木白又問了些有關倉庫周邊的安全和交通等方麵的問題,確保優劣都可接受後將【尋倉】一項劃掉,並且在契書上簽了字。

為了統計方便,所有的采購資料上寫的都是木白的名字,錢也是由他一並保管。

這和年齡無關,主要是他是能打的裏麵最精通數算的,精通數算裏頭最能打的,錢放在他這兒可謂安全性十足。

而且別看木白年紀小,但作為兄長的他大部分時候都散發著迷之可靠的氣場。加上他年紀太小,在眾人眼中他就算過了會試,多半也會被留在京中於國子監繼續進學,所以,東西都留他名字反而是最妥當的。

不過木小白對此倒是有些不同意見,他預先說明:“如果我真的通過會試被留京待用的話也不是一直待在京城的啊,我還得回雲南一趟呢。”

他摸了摸自己在這些天辛辛苦苦抄錄好的書冊,鬥誌昂揚地表示要將這些送回老家,給他那留在家鄉的先生去當課本,到時候他就能收獲一茬又一茬的小師弟啦!

眾人早就注意到被木白當做寶貝一樣天天捧過來抱過去的一堆大部頭了,此前還有人好奇他為何要隨身攜帶,現在一聽這些都是準教科書,頓時都麵露了然。

書本的重要性對於任何地方來說都一樣,想要將使用過的書送回老家亦是無可厚非。但思及木小白出身雲南,這些“學長”們頓時意識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艾瑪,等等,雲南!?

那個蠻荒之地哪來的好書?聽說那地方又潮,蟲子又多,就算是一冊好書去了那也要變得破破爛爛了,傳到木白手上的書都不知道已經破成什麽樣了。

他們抄書時候隻是幾個錯字都會造成慘烈結果,更何況是雲南那種地方的爛書啊!也難為這小孩能靠著那樣的參考書一路闖到京城。

“小白師弟,你快別忙活了,趕緊把書拿出來校對一下!”福建學子一甩自己之前記錄工作的小冊子開始掏行李,“你對著我的書抄,趁著時間還來得及,趕緊把記錯的地方都改了。你放心,我的四書都是從蜀香堂買的,據說他們的書都是廣政石經取樣,準確率非常高。”

“我這裏有《禮記》和《春秋》,你也可以參考。”原本安靜坐在一旁打瞌睡的學生們被福建學子的行為提醒,紛紛行動了起來,“此二冊書是師兄我從開封太學裏抄錄來的,保準。”

“我有一冊《孟子》,是前宋時候一位舉人的筆記,應該也是靠譜的,小白師弟你可以看看。”

“四書的話我也有,也是去開封對過的……”

“我我我,我還有一冊《樂經》。”

一時間,眾人仿佛都忘記了自己之前在為什麽忙碌,個個都進入到了學霸模式,有些摸出了書現場開始比對,有些更是腆著臉請求同僚借書,亦是有現場開始背誦的。

木白呆愣半晌,看著麵前忽然充滿了學術氣氛的現場,表情漸漸嚴肅了起來——他發現了教科書問題的嚴重性。

起先,木白覺得自己地處不太受漢文化影響的雲南,教科書落後有誤也是正常的,但沒想到這些人有的來自於出版業繁榮的福建,有的來自於商貿極其發達的廣州,有的來自於人文薈萃的四川,居然多多少少都有幾冊書是自己不那麽確定的。

他喃喃開口:“國家……沒有一個統一的教材版本嗎?”

“此前,元政府治國,哪裏顧得上這些?他們不糟蹋書冊已經不錯了。”一個學生將自己的宣紙抽出來一疊放到木白麵前方便他抄錄,順手摸了摸小孩的腦袋笑著道,“大明建國也不過十五年,做教材刻石經沒有十幾二十年完成不了,我們這代隻能將就一下了。”

沒這個道理,書刊的校對糾正又不是非石刻不可,石刻隻是更方便保存,但放到印刷上還應當是以木刻為主。

隻要國家將正確的書冊發到地方官員手裏,再要求地方的書局校正當地書社刻板即可。

書社的模板沒錯,那麽起碼幾十年內於當地流傳的正本便不會有誤。

說到底還是國家不重視文化教育。不過也正常,上有行,下則效,在洪武帝暫停科舉選士之後,會保持關注這些的人自然是鳳毛麟角,這些人的聲音自然就更加小了。

更何況依開國時期官員的文化水平而言,恐怕連如今當地的官員自己都背不出幾頁書,要發動他們去做校對的事,隻怕會越對越錯。

還是得要靠他們這一代的年輕官員啊。

木白張張嘴,莫名感覺自己的負擔很重,不過他看了眼周圍的小夥伴們,又忽然覺著或許也不算太為難。

他順手摸了下湊過來幫忙研墨的弟弟,開始打起了問富貴哥借書的算盤。

富貴哥手裏有好多好多書,除了之前富貴哥幫忙問太子借的那一套廣政石經外,據說還有好多手抄本,都是富貴哥自己的私藏。

就,不知道該怎麽問富貴哥借。木白也沒什麽可以做謝禮的,他身無長物,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畫功現在也被封印了。

要不他學弟弟讓人揉揉腦袋行不行?木小白的頭發剛剛蓄了一年不到,長度都沒到肩,細細軟軟的,應該還挺好摸的。

起碼比弟弟的腦袋好摸,木白自忖道。木文的發質有些硬,紮手,而且還經常跑得一頭汗,也就他這個當兄長的不嫌棄了。

木白隨即搖搖頭將這個不靠譜的念頭甩開,決定還是趁著春節還沒到,認真寫個春聯送上。

另外,還有傅家也要送幾幅春聯。他這些日子可沒少受人家的照顧,就連現在他住在外頭,傅大哥都沒忘了天天派人來送吃食投喂,還給他送來了趕著縫製出的冬衣,裏頭塞了棉絮,非常暖和。

就是不知道傅家的繡娘是不是有些惡趣味,給他和弟弟的衣服都給縫了老虎耳朵。

隻不過弟弟的是真的縫了一對支棱起來的耳朵,他的衣服上則是有個繡紋,木白接到衣服時候沒仔細看,還以為是山川紋的一部分,還是木文一眼看出這是虎耳。

不過,木白對此倒是沒什麽感想,穿起這樣的衣服來更是毫無壓力。

賣萌?不,這不是賣萌。以前給他和木文做衣服的沙紅就喜歡在衣服上縫些猛獸,木白已經習慣了。不過,他覺得下次回去可以建議繡娘別縫耳朵,應該搞些虎爪什麽的,想想就很帥氣!

不知道是不是這些考生猛然間意識到時間的緊迫性,接下來的一應事務都加快了速度。

學生們不再摳著成本錙銖必較,也放棄了之前那個自己打床的計劃,而是乖乖把木匠工作交給了專業的人負責。

於是,就在小年這日,十五名學子提著大包小包搬進了位於秦淮河南麓的新【家】。

應天府多雨潮濕,又有秦淮河穿城而過,因此倉庫在選址時候會有意識選在地形稍高的地方,這間糧倉亦是如此。

眾學子在入住後有了個驚喜的發現——從自家倉庫向遠處眺望,可以遠遠看到秦淮河所在。

這是妥妥的河景房啊!

夜色中的秦淮河熱鬧無比,花船豔幟,高掛而起的大紅燈籠氤氳出曖昧的味道,但這些在這些學生心中都比不上秦淮河上遊那一處昏暗的龐大建築群對他們的吸引力。

那是大明的應天府府學,同時也是修建於北宋,一度毀於戰火的金陵城孔廟所在。

視力好的學子還給小夥伴指了指點在孔廟內的長明燈,那一盞燈燭光搖曳,比之熠熠生輝的秦淮燈火要微弱不顯眼得多,但在眾學子眼中,它卻宛如星鬥般明亮耀眼。

——那是指引他們前進的燈光。

一群青年沐浴著夜色在薄薄一層的月光下對著昏暗的城市指指點點,很有些指點江山的味道,但是在外人看來……

咳咳,感謝倉庫所在位置比較偏僻吧,否則他們這個樣子真的有些傻乎乎的。

從室內走出來叫人的木白無語了片刻,才在弟弟的催促下叫了人:“有人來送喬遷之禮了。”

這些來自異鄉的學子們均是有些驚訝,而等他們魚貫而入後,驚訝頓時變成了驚喜。

他們特別定製的連體大書桌上不知何時放滿了書籍,這些書保存完好,墨香尚存,那讀書人最愛的香氣仿佛將整個倉庫都充盈了。

學生們都有些暈暈陶陶的:“這,這是?”

“這是……送的喬遷禮。”木白將中間幾個字含糊了過去。不過,這些學生對此似乎也不是很在意的樣子,此時他們眼中隻有那些油墨芳香,一個個已經去伸手捧書了。

“開封本,這肯定是開封本,這個詞是開封石經上校正的。”

“不對,這段注釋和開封本不一樣,是廣政石經上才這般寫的!”

“我倒是覺得,這有些像宋老先生的風格……”

“宋老先生?”眾人紛紛側目,有人遲疑著問,“哪,哪位宋老先生?”

“自是潛溪先生,還能有誰?”那學子睨了他們一眼,有些驕傲地說,“我父曾有幸聽過宋先生講課,回來後將聽課內容全數默寫下來,這幾處解釋便是宋先生當時說的,我不會記錯。”

潛溪便是宋濂的字,作為洪武帝親封的開國文臣之首,宋濂的文學才華和人品都是他就是大明大部分學生的偶像。

一聽這些可能是宋濂先生的著作,學生們的動作立刻小心了不下百倍,那撫摸書籍的動作簡直比羽毛都要輕柔。

但是他們看向木白的眼神卻凶狠極了,如果不是涵養還在,他們就要抓住木白搖晃了。

饒是木小白也在這十多雙餓狼般綠油油的目光中後退了半步,他摸了摸鼻子:“這不是宋先生的著作……”

綠眼睛頓時都暗了下來,木白繼續慢悠悠地說:“但是這是宋先生的學生帶頭編纂的……”

“學生?宋先生有收學生嗎?”學生們都露出了茫然之色。a

宋濂當然有收學生,他當時可是收了洪武帝的禮聘,為太子朱標講課來著。

是的,這些書是太子殿下特地派人送來的,木白在見到那白麵壯漢的時候也呆滯了好一會。

那來送禮的太監對他倒是客客氣氣,也免了他拜謝的禮儀,隻說這是太子聽聞他意圖為應天學子解決住宿問題很高興,加上同行之誼特地送上喬遷之禮,讓他不必聲張低調行事,免得影響考生們的心情。

太子要保密,木白當然不會說。見眾人已經開始猜測是哪位學生那麽大手筆,並且有往正確答案那兒彎的架勢,他抿抿唇,為了掩護太子不得不忍痛自爆:“如果你們說的宋濂宋先生是我認識的那位的話……他是我的童生試考官呢。”

木小白微微歪頭,露出了一個滿是無辜,但眾人看來卻滿滿都是炫耀的笑容:“聽聞我通過府試要來應天府,他還給我寫了一篇《贈雲南木生序》……”

瞬間,這間剛剛布置好的倉庫充滿了酸溜溜的氣體。